
田 界
于荣将手推车往门边一放,便挑起尿桶。队里富自己才好,工分是命根,有吃有穿娶媳妇。一时也不歇,集体必须维护。自留地是粮仓,补缺应急心不慌。回家再晚,仍不忘去忙碌一番。积尿不容易,要尽快处理。顾不得打招呼,担起便走。为防外溢,他采了几片葫芦叶盖着。随着扁担起伏,仍散发着腥臊味。
自留地在北岭,一天活干下来,早就饥肠辘辘,筋疲力尽。妻子去忙了。他也抓紧把要干的活快做完。
窗棂透着灯光,飘散着香味。家家在吃晚饭,街巷静悄悄。
夜幕降临,星光斑斓。玉米已抽棒,虫在吟唱,秋风阵阵,青纱婆娑。不时有野兔跃起,惊得飞鸟扑腾。于荣常年推小车奔走田间。知道那有沟壑,那里有岩石,摸着也跨越绕过。肩膀层层老茧,一百多斤不觉重。为赶路有点气喘吁吁,走到已汗流浃背。
放下担子,将上衣脱掉,边擦汗水,边注视自己的庄稼。
自留地与会计赵有紧挨着。地长方形,东高西低。他分上段,坡大,土薄,净石头。庄稼根扎不下,长不高,只能种地瓜,花生之类。广种博收,地边种豆角,靠下坡处种玉米。赵有下段土厚,平缓。雨水将肥料水土淤积,长什么都旺盛。同种玉米,优劣分明:赵有的桔梗粗壮,棒大齐整,一片黑压压。于荣的黄淡纤细,棒小,棵不禁风。虽不断追肥,仍很悬殊。
分地不公,于荣自认倒霉。会计是贫农,做会计,说话硬气。自己出身富农,是革命对象。表现好是假象,表现差是本质,无话语权。
于荣瞧着,突然感到田小了。不由得用步丈量,记得是一百十六步,现在只有一百零七步了。每年都是赵有先种,下好种不能践踏。只好闪出一段用镢头点种。年年忍让,不知不觉被蚕食。
于荣记得自己曾埋过界石,便沿着地边摸索,好容易在赵有那边摸到。一步量恰好九步。关系到切身利益,于荣惊呆了。应赶快讨回公道。匆匆将尿浇到玉米根边,急忙返家。
认为饭早做好,掀锅仍是冷的。满肚窜火,转身去找。
妻子急忙慌促回来。于荣扳脸抱怨:“几点了?饭还没做?”
春妮顶撞说:“菜园要浇水了,叶子都黄了,菜畦裂开口。你像没头苍蝇瞎忙,也不知那要紧。”
于荣知道过日子不能没菜园,调节生活好下饭。但土地的事更紧迫,不由得说:“几棵菜算什么,没它也饿不死!”
春妮反唇相讥:“说得真轻飘。有钱我也懒得干。累一天了,谁还饿着肚子往菜园跑?……”春妮还想往下说,于荣不耐烦地厉声打断:“把你能的,唠叨够了没?”
见于荣铁青起脸,话里有话,春妮不再响。
于荣才将地界情况告诉了妻子。
春妮闻知暴跳如雷:“赵有处处占先,还想欺负咱,太过分了!不行,我找老队长评评理!”
妻子脾气一点就着。于荣怕她胡闹,忙劝:“别冲动,控制情绪,有话好好说,别忘记身份。”
妻子理直气壮:“不就是老家富农吗?咱不偷不抢,凭力气挣工分。身正不怕影斜,没做见不得人的事,怕什么?不应该受欺负!”
于荣还是担心妻子的脾气。说:“先别急,咱再商量,看如何讲。”
妻子执拗地说:“都骑脖上拉屎了,还有什么好商量?你窝囊,我不怕。你回去把饼子放锅里添把火,我一会就回来。”
说着,扭身就走。
于荣怕妻子惹事,心神不宁。回家把饼子放进锅,刚烧热气,妻子兴冲冲地回来了。
于荣忙问:“见到老队长了?”
“见了。”
“说了?”
“嗯。”
“他怎么说?”
“大家都在那记工,老队长也在。我把他叫到一边,向他反应情况。他说,赵有太过分了,不该仗势欺人,我去找他问问。”
于荣佩服妻子办事果断,悬着的心才放下。充满希望。
收拾好饭桌,端上饼子,拿葱就着咸菜,刚咬两口,听有人骂街:“算什么玩意,竟敢诬陷革命群众,造谣生事。瞎你狗眼!贫下中农会占你土地?笑话!”
于荣听出是赵有的声音。知道是朝自己来的。心里不由得蹦蹦跳。屏住气,忐忑不安地听下去。
赵有中气十足,声音越来越大:“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决不容许地富反攻倒算,恢复失去的天堂!老辈剥削被我们打倒了,小辈休想再剥削!私自弄界石,想让贫下中农听你的,照你的办,是白日做梦!革命群众要擦亮眼,决不允许地富兴风作浪,阴谋得逞!”
普通事上纲上线,性质截然不同。于荣不由得胆战心惊。
春妮不在乎,立起身要闯出去辩解,被于荣拽住,哀求说:“姑奶奶,我求你了,别再惹事了!亏是人吃的,咱忍了。凑付混吧!”
妻子挣扎,他紧紧搂住,不让脱身。说:“常言说,得罪队长没好活,得罪保管错秤砣,得罪会计笔下错。惹不起,躲得起。即使当面不说,小心暗地穿小鞋。”
妻子满眼含泪,转身搂抱起丈夫。
谁也不再说什么,只能让泪水默默流淌。
赵有仍然在骂。街上不断有脚步声传来。有人在劝:“好了,骂几句算了,年青人不懂事,咱大人大量,不要一般见识。”
“这关系着革命生死存亡大事,是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新动向,应该从年青人抓起,才能保证千秋万代永不变色!”
赵有的声音打破村里的安静,夜风习习,传得好远……
绝望,无奈,孤单,绞割着于荣夫妇的心。俩人拥抱着,泪眼相望。担心的不仅是那点田地,觉得以出身定优劣,前途渺茫。不知何时能结束?春妮已怀孕,孩子无辜,难道也无出头之日吗?
于荣再没提田界的事,自留地照旧种植,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赵有停止了侵占。
于荣有儿子了,既欢喜,也忧伤。
草生草黄,起早贪晚,出牛力,拼死命,一年年熬着。于荣和春妮慢慢变老,孩子在歧视中逐渐长大……
转眼几十年过去,时代大变,人人平等。土地承包,搞责任田。详细丈量,登记,造册,存档。田界分明,责任明确,几十年不变。农民看到希望,挺起腰杆,各显神通。于荣有文化,肯钻研,会谋划,善经营,办起公司。年年丰产,每年都受省市表彰,成村镇首富。
儿子是博士,在国企搞科研。有房有车有孩子,过着做梦也想不到的幸福生活。工作之余,兴致勃勃地记录下父母这段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