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玲木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这个不足5平方米的房子，房间的大小和布局，李玲没有一点在乎的心思。满头的黑发有一半变得灰白了，半年前发生的事情，把一个一直生活在天堂中的她瞬间打入到了地狱，她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失独家庭。
　　 那个长成1米75个头的16岁的儿子，在一个去上学的清晨被一辆渣土车卷到车轮里。交警从孩子的书包里找到地址联系上她，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车祸现场的，儿子被一块裹尸布盖着，为不让她看到儿子的惨象，包括交警在内随去的亲人朋友一直死死拽住她。那个给她生命注入新鲜血液的离去的儿子，留给她的是无尽的痛苦和绵绵无期的回忆。她的脑海中永远定格在儿子背着书包出门，留着时下小哥们流行的李玲叫不出名字的发型。年纪轻轻的儿子已经到了爱美的阶段，每天可以不洗脸，但那头发是每天都要清洗的，不时甩甩前额的刘海，刘海总比其它的头发长些，儿子自如地摆动着灵巧的脑袋，对着镜子得意地问：“妈妈，我帅不帅？”不容置疑地发问。李玲一边欣赏着她和老公张海的佳作，一边说：“男孩子不能光有一幅皮囊，一定要与本事，要好好学习，长大了才能找到好老婆！”儿子搞怪地翻着白眼说：“妈妈，你啊，好流氓，天天就是找老婆！”突然儿子冷不丁地一个转身俯身背起了李玲，李玲一边大笑一边爱怜地叫喊：“儿子，快放下妈妈，妈妈要把胃里的东西翻出来了……”
　　 儿子在刚刚进入高中时，李玲为联系儿子方便给孩子配了手机。原本是为了方便，谁知那熊孩子却迷恋上了游戏，手机里下了很多种游戏，一个月流量高得离谱。早晨李玲叫儿子起床，一遍两遍儿子没有反应，李玲总要声声地吼叫，儿子才揉着肿肿的眼皮，呵气连天的，坐在马桶上还闭着眼睛眯觉。放学回来儿子也不和李玲两口子说话，问一句他像没听到一样无动于衷，张海和李玲都警觉地嗅出儿子出了问题。自从儿子迷上了游戏，放学一回家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凌晨一点时，李玲悄悄地推开儿子的房间，可孩子把头蒙在被窝里，那被窝一闪闪的发着绿光，李玲愤怒地掀开被窝，儿子的手机滚烫滚烫的……李玲没有言语，无声地坐在儿子的床沿上默默地流泪，儿子坐起来也流泪，所有的根源都有了答案。李玲收走了儿子的手机，两口子一夜无眠，商议是继续给儿子手机，给他非智能的还是不给，商来议去决定就把恶人做到底，彻彻底底地断绝儿子对游戏的念想。第二天儿子知道自己的错误，一声不吭地吃完早餐，照例去摆弄一下头发，没提手机的事，李玲也不说话了，目送着儿子离开了家门。
　　 自从没收了儿子的手机，李玲两口子每天用心良苦地观察儿子的言行举动，开始几天儿子回到家总是沉默寡言的，张海总是找话，在餐桌上故意评价李玲的厨艺，拿李玲切菜的刀工说事，“儿子，你看看你妈妈切的菜，品形不一，大小不一，小的犹如发丝，大的如拇指粗；要是让你妈妈去开饭店，三天客人就跑光了！”李玲知道张海是故意调节餐桌气氛，佯装生气并偷偷查看儿子的反应，儿子有时会赏脸地哦哦两声，有时头也不抬地闷头吃饭，张海讪媚地拍着儿子的肩膀说：“看我儿子，长得多棒，肩膀多宽，头发多黑，把儿子的头发给我一点，我就成为美男子！”提到头发时，儿子便会发生共鸣的微笑。儿子有了微笑，张海和李玲就像得到赏赐似的，赶紧露出会心的笑。
　　 一个星期以后，儿子适应了没有手机没有游戏的日子。一次李玲在给儿子收拾房间时，在儿子凌乱的书桌上有个揉成一团的纸条，李玲把它展开，上面赫然地写着儿子的誓言：以后决不玩游戏，好好学习！李玲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儿子终于逃离了游戏这个魔鬼的控制。儿子变了，有那么一两次，李玲想视察视察儿子，估摸在儿子关灯的半个小时后，李玲以关窗户为由，溜进儿子的房间，走向窗户，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儿子的面庞，这次儿子是真的在睡觉，呼吸均匀，头发撒在有几颗赤红的青春痘的额头上，李玲欣慰地笑了。
　　
　　 二
　　 李玲是一家社区医院里的全科医生，工作相对于大医院无疑是轻松的。社区医生偶尔要到社区义诊，李玲喜欢自己的工作。丈夫张海的工作要比李玲繁忙许多，张海在一家央企的垄断集团上班，已经熬到了一官半职的地位，收入远远高于李玲。张海是个传统的居家男人，虽然在外有头有脸，在家绝对是个完美的好爸爸，没有异性缘，从没折腾出一点花絮来。在年轻时，俩人经人介绍相识相恋，和大多数夫妻一样，俩人从刚结婚时的适应磨合，到闹别扭吵架，甚至来场俩人的武斗，离婚的话题在口边窜出多次，直到儿子长成高大帅的小伙子，俩人依旧在一起生活着，俩人心灵的契约也修炼的相当融通，人家说情侣之间用眼神交流，可夫妻到了一定的年限，一个眼神甚至就能洞晓对方下一步要干啥。时间的变迁，俩人的注意力和希望都统统交集在在儿子身上，儿子进步，他们欢笑，儿子不开心，他们犯愁。儿子就是他们生活的核心和重心之重。
　　 同无数个早晨一样，李玲早早地起床为儿子准备早餐，叫醒孩子做着早晨的流水事情，叮嘱几句，看着儿子离开家门。学校离家近，只有三站路段距离，儿子每天都是自己骑车上学，帅气的儿子骑辆变速赛车，李玲觉得儿子骑车酷酷的样子，天下找不到第二个。儿子走得早，李玲就把儿子的房间收拾收拾，儿子一晚上能把房间糟蹋成猪窝模样，李玲经常是一边骂着一边心甘情愿地给儿子整理房间，张海不时地谄媚地说：“珍惜现在打扫的机会，以后儿子上大学走了；儿子娶了媳妇，你就没有机会了，想干也不成。”瞧瞧那家伙还真会逗李玲开心。每天为儿子整理房间成了李玲必修课，儿子就在这个房间里从嘤嘤啼哭的婴孩窜成了一个高大帅的小伙子，儿子就是上苍降给自己的恩赏。
　　 李玲的幸福生活，在今天早晨的某点某时戛然而止。儿子，帅气的儿子，连人带车被活生生地卷在庞大的渣土车轮下……
　　 45岁的李玲在瞬时彻头彻尾地被击垮了，撕心裂肺痛哭着。她心里无数次祷告：宁愿自己碾压在厚重的车轮下，让她来换取儿子鲜活的生命，纵使把她打到十八层地狱，只要能换回儿子，她都毫不犹豫地答应。满头黑发的李玲一夜间疯长出灰白的头发，眼窝深深凹陷，原本润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痴痴呆呆的，脸上的泪水像永不枯竭的河流……
　　 儿子走了，家被活生生地掏空了。李玲的眼里脑里无处没有儿子的身影，儿子的笑，儿子的调皮，儿子漂亮的刘海。亲戚同事担心李玲想不开，怕她出事，儿子出事的几天，李玲的身边总有人陪伴，陪着她一起落泪，李玲的妈妈更是揪心，外孙走了，她不能再失去女儿了。妈妈声声苦劝李玲，李玲看着满头白发走路蹒跚的老母，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心疼地对妈妈说：“妈妈，你放心，我不会去死的，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会去死，失去孩子，母亲的心有多痛，我不能让你心痛！”李玲的姊妹们知道李玲的个性，知道李玲是孝顺的女儿，她能说到做到的。
　　
　　 三
　　 李玲不知白天黑夜浑浑噩噩地在家熬过了三个月，一天的日子亦是迢迢千年的难熬。社区医院的领导关心地安慰她：“不要一个人呆在家里，上班和大家在一起消磨时间，可以不坐诊，干干杂活。”李玲深知是领导和同事关心她，让她来消磨时间。经历了一场地狱般煎熬的李玲去上班了。
　　 上班了，李玲的整个身心一直飘忽不定，领导安排她和搞居民健康档案的人一起到社区走访。李玲明白这是领导不让她一个人的空闲时间太多，跟着健康档案的人走访，分散分散她的注意力。所有的同事以全部的同情心接纳李玲，在她面前大家像预先商议好的一样，平时这些女人们空闲下来，就会大谈特谈自家的孩子，现在她们都个个缄默，不提孩子的事。为照顾李玲的情绪，大家说话小心翼翼的，生怕触痛了李玲的神经。一天两天过去了，在档案室里同事只是让她做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譬如查查哪个小区的60岁以上的男女老人有多少患高血压的，李玲尽量克制混乱的思绪，力求把同事分给自己的事情做好。李玲发现只要她一出办公室的门，同事们的嗓门就提高了八度，甚至有欢笑。来办健康档案的都是附近小区的人，大家彼此熟悉，那些大妈大爷们一个个都对李玲报以深深的同情眼神。
　　 张海白天在单位吃午饭，属于早出晚归的那种。李玲最害怕晚上的时间，那个难挨的劲，满脑子都是儿子的情形，从自己十月怀胎到儿子呱呱落地，蹒跚学路咿呀学语，三岁开始给儿子上的画画兴趣班，到儿子长着漂亮的小胡子和她较劲的模样，像一幅幅电影的画面不间断地在李玲的脑海里回放着，泪水不自觉地打湿了被角。当张海扳着她的肩膀时，夫妻俩人相互触碰的都是湿漉漉的脸颊，原先健壮的张海，现在佝偻着背，沧桑之极。
　　 “让这个男人重活一次！”李玲像醍醐般的醒悟了，这个决断的决定在她心里酝酿着，她要和张海离婚，呆在一起会更加重痛苦的程度，放手，让张海找个年龄小点的女人生个孩子，张海就可以从灾难中走出来。至于自己，有自己的规划，给了妈妈的誓言要活着，起码在妈妈没去世之前自己得活着。
　　 第二天李玲拟好了离婚协议，当张海晚上回来时，李玲心平气和地把协议展给张海，张海一头雾水地看完协议，继而愤怒地撕毁了，厉声地说：“你这是怎么啦，把我当作什么样的男人，这个时候我们怎么能分开，我们应该相互搀扶啊！”李玲从容不迫地拿出了另外的备份，说：“我不是一时头脑发热，我们分开，你再成家生个孩子，我岁数太大生不了孩子，那套出租的小房子归你，现在的住房给我，家里的东西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存款你给我5—10万就行了，我要这钱是备着急用，是给妈妈准备的。”她冷静坚定地说，竟然没掉一滴眼泪，“你签字吧！”“不签！”张海语气很坚决。
　　 “一定要离婚，我得用办法张海才能屈就！”李玲向单位请了假。在张海老总的办公室里，李玲镇静自如地告诉老总：“和张海离婚，完全是我自己的个人行为，儿子的阴影一直笼罩着我，我们彼此放手，这样双方才有活路。”老总明白李玲来意，极力劝说：“要三思，过个三年五载的，可以考虑再要个孩子。”可李玲的心意已决，他要老总把张海叫到办公室。张海一进来，李玲便说：“我和老总已经沟通了，离婚是我提出的，你就签字吧！”张海咆哮着：“离什么婚，你还嫌痛苦不够吗？”张海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泪水瞬间汩出。李玲咬咬牙，含着眼泪说：“我就要离婚，我要摆脱痛苦，我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和你离婚，和你在一起，只会增加我的痛苦！”“回家吧，回家，我们再说！”张海调换了另外一个语调说。“不行，你当着领导的面必须签字！李玲迅速地移到窗户面前说：“张海，你要是不签，我立即从这十楼跳下去，我说到做到，决不开玩笑！”屋里的俩男人立即慌乱地说：“李玲，不要乱来，再商量商量！”“不用商量，张海签字就行了！”李玲不依不饶的，张海铁无奈青着脸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张海有自己的打算：回到家趁李玲不注意，把这张签字的协议撕毁了，先安抚好李玲，以免她在自己的单位继续纠缠下去。
　　 李玲迅速收好这张协议，终于完成了一件压在心头的大事，这个心力交瘁的女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接着她去了自己的单位，在医院书记那里，她平静地和书记叙述自己要和张海离婚的缘由，她想办个内退，抑或是停薪下岗，要逃离这个熟络的环境。书记静静听完李玲的诉说，感觉她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他对李玲说：“做重大决定要谨慎些，你先回去再冷静三天。”李玲说：“不用思考了，张海已经把离婚协议签了。”李玲把协议拿给书记看，书记只好说：“只要上级能够同意你下岗，我们医院领导班开会研究，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们大家不会为难你的。”
　　 回到家后，李玲对张海说：“给你半个月时间找房子收拾，我们把离婚证领了。”张海说：“我们俩人就这样结伴过完下半生，不要再折腾了，你那么大岁数，听说你还办下岗，也不和我商量，这么大的事，你自己决定，将来你可怎么办？”李玲语气坚定地说：“我不用你管，我会活的很好，我有父母姐妹侄儿侄女，老了，他们会管我的。你离开我，找个年轻的女人，你们生个孩子，我已经没有这个能力和心情生孩子，我们俩要是就这样不死不活地生活在一起，终于有一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今天，像每天的每天一样，我们是伴着悲伤和空虚度过，与其那样，不如趁早分开，市里一套出租的小房子给你，你把它卖了，再买套大房子。衣物我帮你整理，家里的东西你尽管拿，我只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准备，然后我就把门锁换掉。分开后，我们都积极生活，我们相互间不要打听，就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我们分开是必然的，你也不要在做徒劳的事，以前都是我听你的，现在你就听听我的。”
　　 自从张海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李玲绝然地和张海分开睡。为防止张海半夜跑进房间，李玲反锁上了自己的房间，她要做到狠毒，虽然每夜她都是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