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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赏析】“直觉比一切价值判断都要好” ——与阎连科对话


作者:姜广平 秀才,1483.2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609发表时间:2017-12-30 16:08:14
摘要:作家归不进流派总比归进去要好一点。一归进去就成了定势的东西。归不进去总算是在变化而不是在定势中间。许多很优秀的作家都可能会从流派中跳出来。

【赏析】“直觉比一切价值判断都要好”
   一
   姜广平:最近我将你的作品系统地进行了一次阅读,能搜集到的书全读了。
   阎连科:是吗?
   姜广平:你的创作时间很早,二十多年的写作了。
   阎连科:对对对。
   姜广平:我曾试图将你归属到一种流派里,或者为你找一个对应的文学流派。可是,我发现这种努力很难。
   阎连科:作家归不进流派总比归进去要好一点。一归进去就成了定势的东西。归不进去总算是在变化而不是在定势中间。许多很优秀的作家都可能会从流派中跳出来。
   姜广平:流派这东西可能会把人捆死。
   阎连科:流派也有它的好处,对初学者可能得到些帮助。但优秀的作家他总是要冲出来的。
   姜广平:有一种论者认为,你骨子里有一种先锋精神。
   阎连科:我觉得先锋是个笼统的东西,十个流派大概总会有八九个流派会认为自己是先锋派。先锋不只是形式的事,还是有它内在的东西的。现在很多人讲先锋,可能在形式上说得多了点。我觉得真正的先锋还是思想上张力上的东西。当然,思想特别先锋,形式特别传统,可能就不太协调。这里面我觉得有个第一位与第二位的问题。首先思想是第一位的,这比奇特的形式强。
   姜广平:现在看来,先锋可能过分地追求了形式了。
   阎连科:对,太在意形式与语言了。在小说的内容上与思想上特别有张力的,以及有自己独到的东西的作家不是太多。一般地说,当代作家很难独立地冲出某种意识形态的约束。冲出来可能就好一点。
   姜广平:我觉得你在语言上的努力是见出功夫的。
   阎连科:我写作可能首先考虑我要表达一种什么东西。这种东西得处在一种混沌状态,我一下子不能说清,那样的话,我的感觉就会特别好。我一下子能说得清的,写起来我就觉得毫无意义。当我找到这种混沌状态的感觉,觉得我无法表达时,我就会找到语言。这个时候的语言,就不会太坐实到我早期的那种太传统太写实的境地。此外,我觉得没有一种理想的形式,也难以表达一种理想的内容。光有奇特的理想的形式,可能也失去形式的意义。这两者要结合起来看。
   姜广平:但我认为,至少在《坚硬如水》中,你的语言的努力是非常自觉的。
   阎连科:《坚硬如水》这一篇小说可能的确在语言上面非常突出。红色语言、文革语言可能是调动我写作的源动力。
   姜广平:这些语言,其实是一种废墟语言。这种语言埋藏着巨大的历史妄诞。我觉得《坚硬如水》用废墟语言制造了废墟所不能承载的历史的伤痛。但我仍然要说,在这里,你来了一场废墟语言的狂舞与狂欢。虽然很招人喜欢。雷达也这么认为。
   阎连科:这是不是一种废墟语言,我还说不准。我们这一代人,66年入学,76年高中毕业,小学到中学完全是在十年文革中跨过的。我记得二年级到五年级升级考试就是背毛主席语录。只有背到一定的量才能升级。
   姜广平:对,我也背过,什么老三篇,什么基本路级的。都要背。
   阎连科:这就是我们的作业。很明确。还有,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个时候,乡下那些不识字的农民,可是说的话完全是我小说中所仿效的那些红色语言和文革语言,全是特别空乏的假大空的语言,但它表达着特别具体特别实在的事情。
   姜广平:这有点不可思议。实际上,《坚硬如水》的语言有着特别大的攻击性与暴力性,它在人的精神领域与思维领域里施暴。很多人现在还生活在那种语言里。杨小滨有一篇文章分析得才好哩。
   阎连科:这不是一种虚幻的虚构的或人为的东西,它非常实在。那个年代它就是这个样子。我如实地把它写出来。在今天看来,可能就是先锋的可虚构的,但对我来说,它是一种非常现实的东西。
   姜广平:那个时候的人实际上就用这种语言来思维的。
   阎连科:完全是这样的。
   姜广平:那个时候的人可能就在这种语言中寻求到了语言的快感,并在这种快感中陶醉。
   阎连科:当时的人可能没有什么快感。这只是后来的写作者有这种语言快感。这是中国一段非常奇特的历史。作家应该把它记下来。记下那一种语言,可能就是记下了一段历史。不管这种语言有多么荒诞,多么富有游戏意味。那种语言,对汉语言来说,对文学来说,可能有独特的价值。我写《坚硬如水》的最重要的源动力,就是那种原生态的语言。我为此倾注得太多了。
   姜广平:刚才你说那时候的人没有什么语言的快感,但高爱军、夏红梅却在这种语言、旋律中寻求到了快感。
   阎连科:我认为快感也好,发泄也好,可能是因为他们在这种泛滥的语言中,也就是你所说的废墟语言中找到了一种渲泄的途径。但对平常人来说,这种语言却有着非常大的约束与冲击。然而对奇特的人来说,通过这种语言,一种渲泄的渠道可能被他们找到了。
   姜广平:所谓废墟语言是我们现在的说法,当时的人们是不这样认为的。
   阎连科:我觉得就这篇小说而言,语言本身可能就是这篇小说的内容。语言本来只是一种工具,表达一个故事一个思想。一般说来,故事是内容,但就这篇小说,语言本身也是小说的内容,是小说内容的一个组成部分。
   姜广平:这篇小说里有历史的伤痛,但我觉得这里面对爱情的展示没有什么批判性。
   阎连科:这完全正确。对这一点,我无所谓批判,也无所谓歌颂。这一点上,我反映了最平常的人的。我曾找到一个执法部门,翻看了至少二百宗文革期间的犯罪卷宗,不可思议的是,有百分之九十的都是男女关系。而且都不是什么冤假错案。文革是我们这个历史阶段中相当一段时间里人性最受压抑的时候,但另一个方面讲,也是人性爆发最泛滥的时候。
   姜广平:公开的时候最压抑,暗地里可能释放得最激烈。
   阎连科:那时候提供了最起码的集体环境。现在的情况大多是一种个体环境,不一样了。
   姜广平:在这一点上,你对高爱军、夏红梅似乎持肯定的态度。
   阎连科:如果不是肯定,但至少持理解的态度。
   姜广平:高爱军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我觉得他有点值得同情。如果在另一个时代,他可能会活得很好。
   阎连科:我客观地反映了他,批判与赞扬、爱与恨,我都无所谓。在农村那种环境,他永远是一个怀才不遇的人。文革给他提供了一个机遇。他可能出现了很多越轨的行为,但他的才华也得到了一种释放。
   姜广平:我对这个人的否定在于他不应该杀人。至于他对“二程故里”的文化的破坏,我觉得是他的某种文化自觉,表现了他的一种文化否定。
   阎连科:我觉得,在那个年代,死人也好,杀人也好,都是一种非常正常的事。现在死一个人是惊天动地的。而那时候很正常。凡是有革命的地方必有死亡的发生。
   姜广平:那个时候,人实际上不值钱。这可能是那个时代的意识形态所决定了的。
   阎连科:是啊,那时候,人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不再是人,完全是政治的工具、革命的工具。人已经退到非常次要的地位。人一旦从人的主角舞台上退走后,死一个人伤一个人就很次要了。
   姜广平:实际上,高爱军和夏红梅是因为一张江青照片而彻底地改变了命运的。一件很偶然的事情,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走向。
   阎连科:其实所有人的命运几乎都是被偶然决定的一种必然。这一点可能不像哲学所讲的偶然寓于必然。
   姜广平:《日光流年》整个是在写对命运的抗争。《情感狱》里也写了人对命运的无奈。
   阎连科:人的命运是不可捉摸的,我觉得任何一件事都可以影响你的一生改变你的一生。从深层上讲,偶然似乎更重要。当然谈到具体现象就很难说。但从文学的角度讲,偶然性比必然性的包容性显然要大得多,更能给人带来震撼。
   姜广平:《夏日落》里面的情况也有点类似,那么多人的命运刹那间因为一个人的死而改变了。
   阎连科:这问题我一下子倒很难说得清了。我无意寻找一个很偶然的事情决定一个必然的现象。但是,人物的命运往往是被偶然决定的。
   姜广平:还是回到语言问题上。《坚硬如水》里,形式与内容很好地组织在了一起,可是我总是纳闷,为什么前辈作家为什么没能写出这样的作品,没能把文革时期的语言作为一种内容来表达?应该说,他们离文革还更近,那种语言对他们来说,可能更易于操作。
   阎连科:这可能是一个作家有一个作家的敏感,或一个作家有一个作家的兴趣。王蒙有时候语言也会出现这种状态,只不过没有集中地加以表现。
   姜广平:但王蒙没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阎连科:他可能仅仅是用这种语言进行着某种感情的调剂,在调侃。
   姜广平:这里面可能也有作家的胆识问题。
   阎连科:我们这些晚一代的人,因为没有直接参与文革,可能会更冷静地走进文革走出文革。上一代人永远可以走进文革,但不一定会走出文革。
   姜广平:对对对,可能就是这个问题。像刘心武那一代作家,对文革可能还心有余悸。
   阎连科:他们随时可能进入文革,但退出来可能就很困难。
   姜广平:我觉得他们可能就怕这种语言。
   阎连科:应该有一种惊恐。譬如说像《红灯记》、《沙家浜》这类东西,前些年又有人开始唱了,老一代的人就要讨论讨论应该不应该好不好的问题,而我们则很能承受,很能客观地认识这种东西。
   姜广平:他们可能对文革语言有了一种本能的恐惧与抵触。这似乎倒是给了后代作家一种表现的机遇。
   阎连科:可以这样理解。文革是一个大的历史事件,问题是有人有意要让这段历史被后人遗忘。谁来记载它呢?不光记载它的苦难,记载它那些荒谬的东西,我觉得同样也得记载它的那种语言。我觉得上一代人可能把苦难与荒谬的东西已经记得差不多了,或者说该记下的已经有文字留下来了。但上一代人是一种什么样的语言方式、思维方式,还没有人整理过。我们这一代人要去做这项工作,做点努力。
   姜广平:这本书的题目很有意思,是不是指两方面的东西:欲望坚硬如山,情感方面则柔情如水?
   阎连科:现在我已很难说清了。当时我定的书名叫《炮打司令部》。我觉得也特别有意义。后来在《钟山》发的时候,大家觉得这个名字特别招人。一念之间,我就说那就叫《坚硬如水》吧。
   姜广平:《炮打司令部》可能直白了,不像《坚硬如水》这么富有文学性。
   阎连科:文学性是有了,也显得婉转些,但究竟是个什么含义,现在我也确实说不清,我只觉得这样能够表达出我对整个小说的感觉。
  
   二
   姜广平:你不止一次地说及你的写作都用了“想象”来界定自己。你现在对想象似乎非常看重。可我为什么在读你的作品时,却发现了生活的厚重。我总不能说你想象出了生活的厚重吧?
   阎连科:这个问题可能要这样看:我们一直强调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几十年都在强调。可我忽然觉得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但写小说离不开想象。我们是不是也同样可以说,想象是写作的源泉。我们说想象是创作的源泉,但写小说离不开生活离不开经验。这里只不过有一个第一性与第二性的问题。
   姜广平:这很有意思。
   阎连科:我前期的小说,可能先是特别想到一个故事。现在则往往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空穴来风一样的。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可能不久就有了作品。当然,进行具体写作的时候就完全离不开经验。我的经验可能跟别人的不一样。即便有了想象的东西,我还要追求那种我说不清的混沌的状态。两者如果结合得好,我可能就会动笔写,两者如果结合得不好,可能就暂时不写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故事,我现在不会去写。
   姜广平:理念的产生不是经由生活的触发吗?
   阎连科:我觉得最初的一念之间,那东西对我非常重要。譬如写《年月日》时,很多人觉得里面的生活痕迹非常浓。但对我来说,我就只是忽然想到一个老头和一棵玉米,这部小说可能就有了。你说,这究竟是经验还是想象?
   姜广平:《年月日》里先爷对庄稼的爱护、人狗交谈、人狼的对峙等细节特别有力量、有深度。如果没有丰富的生活底蕴与体悟,能写出这种境界吗?
   阎连科:这毫无疑问,小说离不开生活经验的。但问题是,用什么东西来调动生活经验?
   姜广平:还有调动什么样的经验?
   阎连科:对。这就是我们要思考的。我记得汪曾祺的《受戒》,他说他是做了一个梦,后来就写了这么个小说。你说他能不是空穴来风吗?你说他能不是生活经验吗?
   姜广平:嗯——
   阎连科:当然这里还有一个先后的问题。如果用想象去调动生活经验,这种生活经验就会有它的空灵的地方;如果完全用生活中的某一件事去调动生活经验,那就是实打实的了。这里面有一个虚与实的问题。
   姜广平:小说应该是虚实相结合的。
   阎连科:实打实也好,空对空也好,都不如虚实相结合。
   姜广平:你的小说实的部分非常实,但虚的部分也非常虚。你的小说往往是游走于虚实之间,在虚实之间寻求一种情感和文本支撑。王安忆说过你的小说很有情感,有沉痛感。陈思和也说读你的小说有一种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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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阎连科是大家都熟悉的著名作家,作品已经被翻译成二十几种文字。代表作有《日光流年》《受活》《丁庄梦》《风雅颂》《四书》《炸裂志》等。本文以对话的形态,系统地点评了阎连科的《坚硬如水》《日光流年》《情感狱》《年月日》《中士还乡》《耙耧天歌》《寻找土地》《最后一个女知青》《朝着东南走》《黄金洞》《寂寞之舞》《天宫图》《生死晶黄》《兵洞》《奶与蜜》《小镇蝴蝶铁翅膀》《三棒槌》《情感狱》《思想政治工作》等十几部长中篇小说的创作经历,成功与不足的苦痛时时折磨着作家本身,但是,阎连科一直坚信作家的直觉,因为,直觉比一切能够判断的价值都有用处。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直觉比一切价值判断都要好得多。他还谈到了“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但写小说离不开想象;想象是写作的源泉,但写小说离不开生活离不开经验。”编者有理由相信,当我们认真阅读并揣摩这篇对话,就一定会对我们的写作有极大的帮助,至少可以启迪我们的创作思路。推荐赏阅。【编辑:湖北武戈】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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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湖北武戈        2017-12-30 16:28:28
  直觉就是感觉,但又比感觉具体得多,这篇与著名作家阎连科的对话录会对我们的写作有着极大的帮助。
与江山作者共同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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