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赏析】“直觉比一切价值判断都要好” ——与阎连科对话
姜广平:你为什么要弄出这么个三姓村?这个三姓村有点像桃花源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有那么点象征意义了。
阎连科:至少在写的时候没有想它有什么象征意义。我不愿意写所谓的历史长河呀政治环境呀等史诗式的东西。我觉得那种说法特别荒唐。我们现在所谓史诗式的作品,无非是人物人名加历史大事记。
姜广平:那么几任村长的几次命运抗争怎么理解?
阎连科:它们可以折射出某个历史时期,但我至少不愿意正面刻意地追求。我愿意将它放在舞台的后面去,而不愿意让它到前台来。历史背景模糊是我的一种有意。至于三姓村有点桃花源了,这是小说的故事和人物所决定的,我不可能将它放到一个人口众多的繁华的地方。
姜广平:《日光流年》似乎是在告诉人们,人生的每一个环节,实际上早已经在人生的最初阶段定下了。或者说,在司马蓝顶破母亲的子宫时,就已经决定了司马蓝的生和他的死。
阎连科:我先写了果后写了因。每写一件事件后就去寻找原因了。
姜广平:《奶与蜜》中,你为什么要引用《圣经•出埃及记》?
阎连科:这可能是为了获取某种照应关系。作为作者,我不可能说它有某种宏大的东西和很深刻的东西。但是说,像三姓村人以及我们生活中的农民,真的比不上《出埃及记》中的情形吗?他们寻找的是奶与蜜的生活,我们不也是寻找吗?他们寻找经过了那么多的苦难,我们今天仍然要经历那么多的苦难。只不过这种苦难的形式不一样而已。
姜广平:这种对奶与蜜寻求的结果实际上是令人遗憾的。
阎连科:是啊,今天的这种结果并不比那时候好到哪里。摩西率众人找到了,今天我们到哪里去寻找奶与蜜呢?
四
姜广平: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你的另一篇作品,那就是《兵洞》。我觉得这里面有点意思。从小说技术上讲,它与《朝着东南走》有着某种同质的东西,守护的与寻找的,似乎都是一种很虚无的东西。而从内容上看,他同样提示着人类的某种疼痛。这也是我不愿将你的小说划成军旅与非军旅的原因。你的作品,无论是哪一种题材,似乎都在表达着一些难言的疼痛。
阎连科:实际上,军人消耗了的一生就是无意义。但他的无意义就是他军旅生涯的全部意义。兵洞里面守护着的,你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甚至没有什么东西,但你必须那么守护着,这就是你的生命形态,它落实到几代人的头上。这就是意义本身,无意义就是有意义。很多普通人,他的生命可能就是无意义的,但这无意义就是生命的过程。
姜广平:看完《兵洞》我觉得很震惊。这里掩藏了人或者人类的巨大痛苦与无奈。联想到《夏日落》十年的沉寂期,我觉得人的最糟糕的状态不是失语,而是话语权的丢失。即如《兵洞》里的那种情形,你能说吗?你可以这样说吗?这是一种最痛苦的状态。我知道你无意于冲击某种意识形态。
阎连科:人面前有很多陷阱,人本身看不到。就是看到了,也不一定就能表达。从军人题材上讲,我的这种表达可能老不被人欢迎。但我觉得一个作家你必须表达。譬如说《寂寞之舞》,有人看了非常恼火。实际上,它已经约束了我的写作。如果没有这种约束,我可能会写得更从容。
姜广平:郭松刚这个人其实是受到压抑的。他的直觉与人性的张扬没有能得到舒展。
阎连科:我的这种写作状态,在地方上可能会被视为正常,但在我现在这种情况下,可能就是不受欢迎的。像《兵洞》《朝着东南走》和《寂寞之舞》他们不会说好,不被欢迎。但是这里面的东西,我觉得作家必须去面对它。像《大校》那样的作品,他们可能就会说好。
姜广平:《寂寞之舞》实际上也写了一种人的生存状态。郭松刚这个人特别有才华。我觉得有时候特别有才华反而害了人。
阎连科:很多情况下,我们的环境是不容许天才存在的。这可能是我们的现实。
姜广平:说远了,还是回过头来。读《日光流年》,我觉得你在时间上一直在做着非常自觉的努力。它和《年月日》都直接是用时间词来命名的。
阎连科:说实在话,对这个问题我一点儿也说不清。时间在我心里是个什么东西,我一点儿也说不准。什么是时间,我很模糊。你要我回答,我可能也只能很模糊地表达。毫无疑问,时间在小说里是非常重要的。你有你的表达方式,我有我的表达方式。我说不出来。但我没有这样的能力,我估计其他作家也没有这样的能力。
姜广平:叙事的跳跃、凝滞、节奏、速度,或人物的某些压抑的感觉,我看都是时间。
阎连科:写作之前,可能不考虑时间而是考虑时代。譬如《坚硬如水》非常明确是写文革的。其他小说可能会考虑背景。我觉得这个背景也可以是时间。但这个时间是明确的还是模糊的,是清醒的还是混沌的,这可能是作家需要思考的。《日光流年》,我觉得考虑的是时代,又有意模糊了时代,因而给人造成了时间的模糊感。
姜广平:你的很多小说里其实都写到了乡村政治。《情感狱》里写得很多。《日光流年》里几乎从头到尾都有乡村政治的东西,小小的三姓村,在村长这一个职务上,进行了多次的权力交换。这种权力交换是不是一种丑恶?还有三姓村人对村长一个人的俯首帖耳是否表现为一种专制?这些似乎都是比《活着》《许三观卖血记》更深刻的地方。将乡村政治写得很好的,年轻作家中的毕飞宇是相当出色的。
阎连科:作家写作一般来说也不会经过特别慎重的思考,往往是生活经验决定了他的写作。三姓村里的权力交换,《情感狱》里那种乡村政治,我确实没有太多的考虑,是经验决定了我这样写的。但有一点,中国农民,除了个别偏远的地方,我觉得每时每日都生活在一种意识形态下面。这种意识形态要远远大于什么宗教啊、宗法啊、宗族势力啊什么的。尤其是,我觉得中国解放以后,中国农民大都成了非常政治化的农民。与自然农民是有一定的距离的。
姜广平:但中国农民的命运是很糟糕的,他们无法改变自己。无论你是不是村长。
阎连科:农民的命运永远被别人掌握着。他们对个人命运的努力结果往往是悲剧性的。它的意义完全呈现出一种抗争的过程,其结果往往是惨不忍睹的。但不如此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抗争,一直到生命的结束。这就是他们的生活生命的全部意义。
姜广平:这是不是你在《日光流年》中不让人看到希望、每次抗争都最终失败的原因呢?
阎连科:还不能说《日光流年》中看不到希望。它倒着写,这虽是形式上结构上的东西,但它有内容上的意义,从死写到生,就是给人以希望的。如果是从生到死的话,那就是一种毁灭性的绝望的感觉了。
姜广平:也就是说,文本本身的走向就是提供了一种希望。这倒是我们没有能把握到的。
阎连科:是这样的。很少有人能体察到作者的这一苦心孤诣。
姜广平:你曾说过一部小说想象之外,支撑故事的是一种文体。看来,你在这部书中有意尝试了关于文体的思考的。
阎连科:现在的小说不能不考虑文本的意义。毕竟是二十一世纪了,你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特别是长篇小说,你不能不考虑结构。我觉得我们长篇小说的结构还是非常弱的东西。
姜广平:是啊,当代作家很少有人在这方面作着自觉的努力。
阎连科:因为我们的长篇小说没能给我们提供这样的可能性,也没有给我们提供一种可借鉴的东西。我们没有这样的传统。这就需要作家的加倍努力。如果长篇没有结构,我就觉得无法去谈长篇。
姜广平:文本中有一些提示性的语句,提示着时光可逆,但时光可逆又有一些不可逆的东西。因而,这本书我觉得还是不能倒过来读。
阎连科:这还是语言上的问题,从大的方面说,《日光流年》的形式本身包含着很强烈的内容上的意义。这里的内容与形式是不可分的。
姜广平:我读着读着,有点觉得是在读马尔克斯了。
阎连科:读者有这样的感受,这是我没有办法的事。它和卡夫卡怎么样、和马尔克斯怎么样、和福克纳怎么样,都是读者的事。读者有这样的想法,我觉得是正常的。
姜广平:中原文化对你有什么影响?这是我从李锐谈本土中国想到的一个问题。
阎连科:这个说不准。我也几乎没有考虑过。从那个地方生活过来了,走过来了,那么漫长,总有些影响,但很难说清。就我个人来说,我不像李锐与韩少功他们有那么好的理论修养。像李锐啊韩少功啊包括余华在内,他们的理论修养都非常好,中国作家可能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了他们。我们没有这样的理论修养,也很少反思,缺少必要的梳理。从那个土地上走过来了,进入这样的写作境界,完全是一种自觉或半自觉的状态。中原文化对我有什么影响与改变,我觉得自觉地梳理一下没有什么坏处。不梳理我觉得很朦胧很混沌也没有害处。
姜广平:作家完全可以靠直觉支撑着。
阎连科:直觉比一切能够判断的价值都有用处。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直觉比一切价值判断都要好得多。
姜广平:实际上,我们有时候判断作家还真有点问题。譬如关于幻觉描写的问题,我一开始觉得是不是与陀斯妥耶夫斯基有联系。可是,我无法知道你对陀斯妥耶夫斯基关注到什么程度。这句话于是就不好说。
阎连科:其实,我只看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卡拉玛佐夫兄弟》我都没看。我说不准与他有什么关系。也很难回答跟哪个大家有关系。但有一点是必然的,我肯定受其他作家的影响,也必须从他们吸取营养。包括中国作家。
姜广平:从文本意义上讲,《坚硬如水》和《日光流年》一样也是很难超越的。
阎连科:现在对我来说,似乎应该是宁可少写千万不能多写。实在要写了,可能是要谋求一种练笔的写作状态,千万不能说是在写一部什么什么作品。现在还没这种状态没这种能力。
姜广平:到一定时候会再有爆发的。
阎连科:我觉得这是很可能的。我才四十四五岁嘛,而且还在努力。对我来说,最为重要的,不在于超越《日光流年》和《坚硬如水》,重要的是写出和它们不一样的东西。这也就算达到目的完成任务了。就是说,你要寻找文学上的差异。你找不到和卡夫卡、福克纳、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什么差异不是太重要的,但你至少要能找到和自己以前作品的差异。差异本身就是文学的价值,就是你写作的理由。你找不到差异,你就找不到写作的理由。这一点得把握住。
姜广平:我和红柯谈起过《日光流年》,红柯告诉我,王一川对你的这部书评价极高。我也觉得这本书非常好,是中国文学的重要事件。我还不是从文本层面上说的。
阎连科:我其实不考虑和谁比的问题,也不考虑能不能拿到什么奖。但对我来说,《日光流年》从形式到内容的确是非常重要的。我认为我要在短期内想要超越它,要付出巨大努力,轻松对待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五
姜广平:《小镇蝴蝶铁翅膀》也是篇挺有意思的作品。
阎连科:《小镇蝴蝶铁翅膀》是我精心写作的一个短篇。
姜广平:我非常喜欢这个作品,它很精致,问题也很凝重。人怎么可以那样活着?人的压抑与愤怒又怎么可以这样释放?
阎连科:我也一直看重我这篇小说,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却没能有什么影响。
姜广平:可能被你的中篇和长篇掩盖了。对了,我又想起了你的《三棒槌》,石根子与《天宫图》的路六命遇上了同样的问题。从人的压力上与恐惧上讲,好像又与《小镇蝴蝶铁翅膀》有着某种相一致。问题很硬。当然《小镇蝴蝶铁翅膀》也有它温情的一面。
阎连科:《三棒槌》其实还是男人的问题。男人的自尊与特定情境下的脆弱。比较起来,我还是很喜欢《小镇蝴蝶铁翅膀》,它丰富得多,写作上也更讲究一点。
姜广平:《黄金洞》里用二憨的视角也挺有意思的
阎连科:这篇小说的第一句话我还记得特别清楚:世界像粪。这样的感觉,正常的人是不会有的。只有傻子才这样想。当然这样的视角也不是新东西。用傻子来评价这个世界可能效果更好。现在看来,好像没有达到那个效果。它的叙述那么有逻辑,这就不好了。
姜广平:但这篇小说将一些基本的东西展现出来了。展现了一种深刻的人性。譬如说,这里面的傻子,他竟然也学会撒谎了。这很可怕。
阎连科:对,他变得比正常人还正常。
姜广平:当然更可怕的是黄金洞这东西维系着父子之间的最后的人伦。
阎连科:我的看法可能不公正不客观,有一种半傻的状态,我于是干脆让一个傻子去评价一切了。什么大哥了,什么桃了,什么黄金洞了,都让傻子去面对。
姜广平:你对你的评价还是太低了。二憨傻,作家不傻,知道到哪儿该写啥而不写啥。你写了人伦之间的那种平衡关系从维持到被打破的全过程。
阎连科:可能是你所讲的这种情形。但语言没有能达到某种效果。我知道这一点。
姜广平:说到桃,我就想到你的小说中女性形象。《情感狱》里,每一章都有一个对应的女性。《日光流年》里的杜竹翠与蓝四十等,都各具个性。有的让人心痛,有的让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