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在人间】傻子最逍遥(征文小说)
一
国庆小长假,我腾出几天时间回到山乡老家探望老爹。这年头的山乡,空心化越来越严重:青壮年农民都外出打工或经商去了,连小孩子也跟随父母去了外地上学,村庄里基本上只剩下老年人。
我回乡的第二天,去乡卫生院给老爹抓药,走到村口,看到村路两边原先抛荒的坡地已复垦出来,间种着玉米和蕃薯,长势很好,丰收在望。我很吃惊,因为挖地、铲草、浇灌,都是中度强度的体力劳动,老年人很难独立完成。果真一走上石拱桥,就迎面碰上一个年纪跟我相仿的壮年人。但他的形象很特别:长而乱的头发被污垢凝结成一绺一绺的疙瘩,僵硬地粘贴在头皮上,山风吹来,也没有翻动;脸颊像抹了锅底灰似的,黑白很不均匀;嘴唇上的胡须细长而向里弯曲,像枯萎了的秋草。这是长期不理发、不洗脸、不刮胡子的结果。他穿一身乡民政救济给贫困户的统一式样的服装。天上正晃着大太阳呢,他的脚上却穿着高筒防水套鞋。他的裤子和套鞋上有斑斑点点的泥浆,因为早已干硬,呈灰白色。不用说,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也无论是干活还是休闲,他都是这一身穿着,至少两个月没有换洗了,活脱脱一个傻子模样。虽说庄稼人不讲卫生,穿着随便,但邋遢成这样,我还是第一次见。
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很明亮,瞳孔里放出让人捉摸不透的光。
经过短时间的观察、回忆、搜索、推测,我终于认出来了,惊喜地叫了一声:“聪明,你是华聪明!”
他向侧边扭转身子,是想回走躲避的,在躲避不及的情况下,又转回身来,和我隔着两米的距离面对面地站着。我说:“我是四海呀,不认识我了吗?”
片刻之后,他裂开嘴,呵呵笑着说:“你是小饼呀,怎么会不认识呢?你第一次去溪口玩,还是我带你去的呢。”
小饼是我的小名,自从我小学毕业以后,就没有听到过有人叫我小饼,即使我在外地成家立业后回到老家探亲,乡亲们也不再叫我小饼,而恭恭敬敬地叫我四海。今天猛然听到他叫我小饼,我仿佛回到了天真无邪的童年时光,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暖流。我见他的手上提着一只小鸡笼,笼里有三只咕咕叫的鸡,就问道:“忙什么活呢,还提着鸡?”
“自家养的土鸡,拿到溪口集镇上卖了,换点油盐钱。”
“种了玉米和蕃薯,还养了土鸡,不错嘛。”我说,“那你忙去吧。”
“好咧,有空来我家里坐坐啊。”他像得了特赦令,一溜小跑,擦着我身边过去了。我也转过身,目送着他跑下石拱桥,穿过玉米地,上了那条通往溪口集镇去的公路。
二
过了石拱桥,前面这个绿树环绕的乡村公园,三十多年前,是一个为水碓提供水力的水塘,五六丈见方,深的地方可达成人的胸部,塘底是淤泥,人陷进去很容易发生意外。大人说里面有水鬼,禁止孩子去塘边玩。
我上队办小学二年级那年,班上几个小伙伴打赌,看谁会凫水(游泳)。在我们山乡,除了这个水塘外只有山溪,并不具备学凫水的条件,因此,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不会凫水。但小伙伴们个个打肿脸充胖子,拍着胸脯叫嚷着要一决高下,就瞒着老师和家长向水塘跑去。到了塘边,却你推我搡,谁也不敢下水,叫嚷的最响的往往是躲得最远的。既然没有人敢下水,就都往后撤吧。正当我们转身离开的时候,却听身后扑通一声,有人跳下水了。是谁呢?大家相互对看查点了一下,少了一个华留根,是华留根跳下水了,就都回过头去,往水塘里巡视。开始,他的头颅是浮在水面上的,不一会,就没到水面下了。大家都懵了,不知如何是好。我反应过来,一边大声地呼救,一边飞奔着去他家报信。他家就在水塘边,离这里只有七、八十米,但他娘早年改嫁他乡,他爹正在生产队劳动,家里只有一个裹过小脚的奶奶。等我搀扶着奶奶跌跌撞撞地赶来,华留根已经躺在岸上。原来,在不远处割草的二狗叔听到呼救声,扔下镰刀飞奔过来跳入水塘,及时将陷入淤泥的他打捞上来。只见二狗叔两手抓住他的两只小脚,让他的身体脚朝上头朝下提起来一抖,他就吐出一口泥水,然后哇地一声大哭。会哭就没大事,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奶奶高高扬起巴掌打他,打在他的屁股上却像棉花团一样轻,嗔骂道:别人叫你跳你就跳啊,我的傻孙儿哎。二狗叔也跟着嗔怪道:这么深的水塘往里跳,我看这个孩子够傻的。他奶奶和二狗叔都说他傻,尽管连我们小孩子都知道是嗔话,当不得真,但他的傻名不知不觉在村中传扬开了。
距离村子二十几里路的溪口,是大人赶集常去的集镇,是区委机关所在地,但我从来没有去玩过,在我的心里就像北京天安门一样神圣。华留根对我说:我去玩过的,很好玩,我带路,带你去看世界。我对溪口更加向往了,胸口像揣着一只小兔子,扑扑乱跳。于是,相约在星期天,两人结伴去溪口玩。星期天一早,我俩沿着通向山外去的汽车路,手牵着手走呀,走呀。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一个大拐弯的地方,我走不动了,就问他还要走多久。他转着头朝前望望,朝后看看,却说不上来,显然迷路了。我说不想去了,他说那我们回去吧。我俩坐在路边休息了一会,就手拉着手往回走了。回到村子里才得知,只要继续往前走,拐过那个山弯就看见溪口了,剩下最后两里路;而他所说的去过溪口,只是他的吹牛而已。此事一出,他又被村里大人说成傻子了,而我则被家长教训:再不要跟小傻子去干傻事了。
那时的小学低年级,除了语文和算术之外,还有一门常识。在常识课上,我们知道了脚下的大地是地球,而地球是圆的。快要下课的时候,华留根突然冒出一句:地球会越来越大。他的同桌将他的话报告给老师。老师就让他站起来解释:地球是怎么越来越大的。他用手一指窗外,说道:老师,您看窗外边。窗外边是收割后的稻田,稻草堆成垛;稍远一点的土坡上,伏着稀稀拉拉的枯草;秋风起来,田地和土坡上都飘落着黄澄澄的板栗树的叶子。老师问道:你让老师看什么?他反问老师:老师,您还没看清楚吗?这些稻草、野草和树叶,腐烂之后就成了泥土,泥土越积越厚,地球不就越来越大了吗?老师听后左右为难:不去理会他吧,等于让这个谬论在班上大行其道,是当老师的失职;去理会他吧,面对全班几十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把地球不会越来越大的机理讲清楚,谈何容易呀!老师迟疑了一下,对全班同学说:华留根同学的想法很奇怪,同学们不要听信他说的话。老师说完这句话就下课走了。我们都明白,说他想法很奇怪,不就是说他傻吗?
这堂常识课后,华留根的脑筋愈发奇怪起来,经常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傻话,引得老师和同学哄堂大笑。他不但常识成绩差,语文和算术成绩也在班里垫底。学期结束,他留级了。当我升到五年级的时候,他因为连续读了三个二年级还不能升学,退学了。老师和家长告诫我们,跟小傻子一起玩,聪明的孩子也会变傻的。所以,他第一次留级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和他一起玩过了。当我升到高中的时候,在村街上遇到他,他也意识到差距拉大了,开始有意躲避我。
我长大后才明白,跳下水塘凫水、带我去溪口看世界、在课堂上说些离谱的话,那都是孩子天真的本性和好奇心使然,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探索未知世界,其勇气可嘉啊,怎么能说他傻呢?要知道,孩子的成长遵循这么一种规律:家长和老师夸某人聪明,某人会愈发聪明起来,学习成绩蹭蹭蹭地往上攀升;家长和老师说某人呆傻,某人会愈发呆傻起来,学习成绩刷刷刷地往下掉落。这叫马太效应,是被科学实验证明了的。而华留根的天真、好奇心和勇气,无形之中受到了家长和老师的扼杀,他连连留级乃至退学,也就不足为怪了。
三
在华留根第二次留级的时候,他的奶奶突然拄着拐杖来到学校,向全校师生通报,留根改名字了,往后大家不要叫他华留根,叫他华聪明。她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家聪明长大了会聪明起来的。
的确,他改名以后,说傻话干傻事越来越少了。尤其是他辍学以后,虽然只有小学二年级的文化,但知道农时,能独立播种和施肥打药,能上山砍柴,能饲养家畜,能记工分算账,能看故事书和看戏。看过农村剧团演的戏之后,还能把戏中的故事讲给他人听,讲得有鼻子有眼。他已回归正常。照这样下去,不出三、五年,娶上一门媳妇,再生养个娃,是完全有希望的。
可是,正当他一步步回归正常的时候,他又干了一件大傻事,把他彻底地打回了原形。
那时,他已经长成二十三岁的大小伙了,他的奶奶已经作古,家里就剩他爹和他父子俩。而农村已经包产到户,单靠几亩山林田地难以发家致富,头脑灵活的都去集镇做点小卖买,不济的也去乡镇企业打工贴补家用。父子俩没有外出经商和打工,日子就过得紧巴巴。这日子一紧巴,父子俩就经常为一碗米一捆柴这样的鸡毛小事起争端。争端一起,父子俩就过不到一起了。从此,一个屋檐下两个锅灶,一对父子两个家,各自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聪明养的一头猪宰杀了。在乡村,杀猪是一个家庭的大喜事,要把左邻右舍的乡亲请来吃喝的。华聪明除了给自己留足享用的猪肉之外,售卖了多余的猪肉,没有请客,连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爹也没有送一碗肉过去。
村里有一个浑号唤作鸡屁股的痞子,老远就嗅到了猪肉的香味,循着香味追踪到华聪明的破屋,从虚掩的后门溜进厨房,从碗橱的裂缝里看到了里面一碗烧好的猪肉和半瓶烧酒。华聪明那天恰好没有出工,发现鸡屁股要偷吃,就大声喝斥制止。鸡屁股偷吃不成,马上嘻笑着脸,改为强讨。华聪明还是不让吃。鸡屁股十里八乡蹭吃混喝,还没有碰到不让吃的主,索性自己动手,端出那碗猪肉,又把那半瓶烧酒开了盖。华聪明再次喝令鸡屁股不要吃。鸡屁股说吃了又怎样。华聪明说你敢吃我一块肉,我就砍你身上一块肉。鸡屁股说砍死我你要偿命,砍伤我你要坐牢,晾你不敢。华聪明操起菜刀说偿命就偿命,坐牢就坐牢,你看我敢不敢。鸡屁股见多了这种虚张声势的把戏,根本没有当回事,用筷子夹起一大块猪肉就往嘴里塞。华聪明当真一刀砍了下去……
其时,我正在千里之外的部队服役。我在一封家信中得知了此事的大概过程,黯然叹息:聪明呀聪明,你已经成人,啥时候才能不干这样的傻事呢?啥时候才能聪明起来呢?
四
从乡卫生院取了药回到家,我跟老爹说起邂逅华聪明的事。吃晚饭的时候,我说:“当年他拿刀砍人,看样子既没有偿命也没有坐牢嘛。”
“那一刀砍在鸡屁股的屁股上,只是伤及皮肉,没有危及性命,当然不能偿命。要说坐牢嘛,放在别的人身上,可能就判了。县上的医院根据他连读了三个二年级还不能升级的情况,给他开了一张智力残疾证明。加上鸡屁股本就是个横行乡里的痞子,乡亲们联名给他作保,就没有判。”老爹说,“他一直在村里呆着,平安着呢。”
原来是这样。我停顿了一会,突然问道:“他这么多年一直呆在村里,没有外出打工,也没有出远门做生意吗?”
“没有出去过呀,怎么了?”
“留在村里种种地养养土鸡也不错。”我再问道,“像他这样的青壮年男劳力,村里有几个?”
“全乡恐怕就华聪明一个。”老爹说,“只是,村口那几垄玉米和蕃薯,不是他种的,是根良几个六七十岁的老兄弟合伙种的。他也没有养土鸡呀。他才不种地不养鸡呢。”
“不出山去打工做生意,留在村里又不种地,他怎么过活呀?”
“他呀,活路广得很,你还用替他担心?”老爹补充道,“他早就享受低保了,生活有保障的。他还贩卖假土鸡:前一天从溪口集镇上买回几只体形较小的饲料鸡,第二天又带到溪口的自由市场,骗人家说这是自家养的土鸡。嗨,人家就相信了呢,价格翻倍就卖出去了呢。”
他手上提着的土鸡,原来是养鸡场的饲料鸡冒充的啊,怪不得要躲避我呢。我说:“他很聪明嘛!”
“是很聪明。没有人说他傻啊。”
“可是,他的奶奶和二狗叔,还有学校里的老师,都说过他傻。”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再说,人家是无意中说说嗔话的,并不是真的说他傻呀。”
“爹,您刚才说医院给他开了一张智力残疾证明,又是咋回事?”
“智力残疾证明是他托关系开来的,也不是真的智力残疾呀。”
“可是,可是,事实上给他戴上了一顶‘傻子’的帽子呀。”我的心口堵得慌。
“那张智力残疾证明开来以后,他经常拿给他人看,到处说自己是傻子,在人前装傻子还装得挺像呢。”老爹反问我,“你没看见他那副傻子模样吗?”
“看见的,当时就很疑惑。”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你说为什么。”老爹白了我一眼,“要是不装傻子,能制服鸡屁股吗?要是不装傻子,砍伤人能不坐牢去吗?要是不装傻子,能骗取低保救济吗……傻子最逍遥嘛!”
如果说在他小的时候,家长和老师无形之中扼杀了他的天真、好奇心和勇气,使他变傻;那么他长大之后,自称傻子,在人前装傻子,就是真傻子了,傻到透顶了,一辈子也走不出傻子的泥潭了。噫,我的心口越发堵得慌,大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祝和风老师佳节快乐。
主人公童年时的傻,是老师和家长无意之中挫伤了他的童真所致;成年后的傻,是为了逃避法律惩罚,为了骗取低保而装出来的。
元旦佳节,阖家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