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病
王斌听得清清楚楚,医生对老婆刘巧凤说,肺癌晚期,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让他吃好点,想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吧。
当时王斌的心忽下黑成一个大窟隆,在这个黑窟隆里他怎么也探不出头来,就想哭。这时,王斌听到老婆的哭声从门缝钻出来。他想,老婆哭了,自己就不能哭,俩人一起哭像什么?唱戏的有红脸有白脸,生活中有强者有弱者。此时,王斌拿不准自己该做红脸还是白脸?但,他想做个强者。于是,王斌推门走进去,对医生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拉着老婆手走出来。
那一瞬间,王斌表现得相当男子汉。
王斌所在的东方化工厂正在精简人员,听了刘巧凤的哭诉,又看了医院的病历,厂长眼里流露出怜悯,对刘巧凤说,嫂子没事,王斌年年是先进,厂子的处境再困难,也不会裁他。这三个月里,不,在这半年时间里,我们一定要让他开开心心,即使他去了,厂里也会给你们家抚恤。
回到家里,刘巧凤对丈夫说了厂长的关怀。王斌很是感动,他说我不能呆在家里等死,明天就去上班,死也死在岗位上。刘巧凤说,你就好好在家呆着吧。王斌说,你不懂,我说上班就要上班。其实刘巧凤心里很明白,她知道死在厂里那叫因公殉职,死在家里就另当别论了。
晚上,厂长领着人来到王斌家,他不仅带来厂里工友的问候,还带来了工友们的爱心。厂长把五千两百块钱放到桌上,对王斌说,这是工友们的心意,听说你身患绝症,纷纷献出爱心,就连平时一毛不拔的青太郎和糯米牙都慷慨解囊了。
王斌挠着后脑勺,说,我咋没听说厂里有这两个人?新人?
厂长笑了,说,就是把儿子送到国外留学的那两口子,你咋忘了?工友们刚给他们起的外号,嘿嘿。
王斌也笑了,说知道知道,真不该让人家破费。
刘巧凤一边倒茶水一边说,真不好意思,让领导费心了。
厂长又说了一些鼓励的话,希望王斌坚强起来,重新扬起生活的风帆。这些话把王斌和刘巧凤感动的热泪盈眶。
第二天,王斌精神抖擞去上班,工友们见了面都和他打招呼,有的说,王哥,想开一点,人嘛,怎么也是一辈子。有的说,王师傅你真行,要是哪天我中彩了,一定也象你这样。说完话的人都和王斌握一下手,让王斌心里一次次受到感动。其实,他不知道,他前脚刚迈进电工房,大家就到自来水洗手去了。以前上班后,用不了多久就有人来喊,王师傅,来活啦。要么是机器出了故障,要么就是线路有了毛病,王斌常常忙得脚不沾地。等他回到电工房吃饭时,工友就会来找他干点私活,大到电视,小到电子打火机,青太郎就常常让他修鱼缸用的滤水器。
今天没有人来喊他干活,机器好好的,线路也好好的。王斌想,等到中午,给工友们干点儿私活也行。一边想着就到餐厅去打饭,大家见了他,都往他饭盒里拨菜,所涛给了他几块红烧肉,陈冬冬塞给他一条烤鸡腿。回到电工房,王斌吃着红烧肉和烤鸡腿,忽然就想起一些对不住工友的事。譬如马芳芳让他修电视机的事。那天王斌发烧,中午没吃饭,趴在电工房里迷糊了一天,结果耽误了马芳芳晚上看《篱笆女人和狗》。王斌想,真对不住人家,早知道自己还能活几个月,说什么也不能耽误人家看《篱笆女人和狗》。
到了下午,还是没有人来找他修理电器。王斌有些急了,埋怨工友们太客气,现在不来找我修电器,等我死了你们还得去找别人。按照王斌想法,大家有什么活赶紧拿过来,他尽快修理好,等哪天自己撒手去了,好留个念想。
三天过去了,王斌觉得很无聊,等到三个月又过去了的时候,王斌已经适应无聊的日子了。他找过厂长,想要点活干,厂长亲切地说,干什么活呀,快去歇着,有困难就来找我。王斌把这话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说,歇着吧,你一个快要死的人了。因为没有事干,王斌便开始揣摩工友们的神态,每天早上见面的时候,大家都说,哟,王师傅,气色不错啊。然后一笑走开了。在那一瞬间王斌发现,那笑容像极了百元假钞,这张假钞后面还有一句没说出口的话:他怎么还没死……
王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死,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好像他欠了工友很大的人情。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凉爽的秋风吹来了,王斌还在他的电工房。
一天中午,在餐厅打饭时,马芳芳说,哟,王大哥,胃口挺好呀,能吃能喝的。而糯米牙则压低声音道,多吃点。拿着饭回到电工房的王斌一点胃口也没有了,两眼盯着饭菜发呆。
下午,传来一个噩耗,一个被裁员的工友,在送孩子上学的路上被车撞死了。这消息让王斌黯然伤神,他在电工房里听到门外有人说话,是青太郎的声音,他说看看人家光武,不声不响就死了,多叫人怀念啊。接着,另一个声音说,哎,这世道,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王斌听出来了,是所涛的声音。
从这天起,王斌的精神就恍惚起来,脑子里老想,我怎么办,是死还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