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乡】浴火狂剧(散文)
一、萍水相逢
故乡是我的母亲,母亲的大门一直为我敞开,我随时可以转身回家,也才敢那么坚定地往前走,往远方走,跨过一道又一道陌生的门,遇见一个又一个有缘的人!
漂泊的路上,我最渴望获取知识与智慧,文化与书籍兼具的地方总是吸引着我。
2017年的炎夏,当我跨过湖南图书城的大门时,清凉明亮的门口挤了一堆人,闪光灯、掌声、喝彩声、清香围住了手捧着鲜花的名人。
当名人的签售活动风风光光地举行,当我坐在图书城的凳子上一边看书一边享受清凉,许多人却在长沙的暴晒中为梦想奔波,L伯伯就是其中一个。
长沙的闷热异常难熬,L伯伯顶着烈日一会往东,一会往西,一会往南,一会往北,急匆匆地闯进图书城买书时,已经挥汗如雨,腿脚发酸。
他挑好书后,轻轻地走近正在看书的我,不等他礼貌地问我文化馆怎么走,我已闻到一股浓重的汗臭味,他的问路声一落,我好奇的抬起头来看他。简单的灰西裤、白衬衫使一副中等身材干练十足,一手捧几本书,一手微微握拳,肩上挎一个暗色的背包。憔悴的面容,发青的脸色,令我不由地皱眉,似乎病痛折磨着他。但国字的阔脸和粗条的五官迸射出一股强健的力量,粗眉如剑,双目炯炯,仿佛什么也压不垮打不倒他。整个人如一头衰老却不服老的雄狮带着问路的表情俯视着我。
我懂,每个人都在寻路,没有了方向,就找不着目标,寻不见梦想,人生就无路可走,甚至会坠入地狱般的无底深渊。可我是外地人,不认识那条路,不能给他指出方向,只能对他表示抱歉。他依然微笑地感谢我。
见他也是外地人,累得汗臭袭人,便心生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与他畅聊起来。许是生病之故,他的声音透着浓郁的沧桑感。根据他的自我介绍,我称他为L伯伯。L伯伯年近五旬,湖南邵阳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人。完全没有出版过任何作品、没有任何名气头衔的他,这次托着病体从邵阳来长沙为自己的电影剧本寻求支持、出版和投资拍摄。活了半辈子,还在为发表第一部剧本日夜操劳,关键没什么人愿意理会他!
他的手上除了两本比较精致的书以外,还有一本大大厚厚却十分粗糙的书,蓝色又毫无特色的劣质封面,他却当作心爱的宝贝一样捧着。
我的好奇使他更加精神抖擞,目光更加光芒四射,仿佛那本劣质的蓝色书是他生命中最引以为傲的珍宝。
“小姑娘,你好有眼光!这就是我自己创作的电影剧本,可是好宝贝啊!虽然现在还没人愿意出版拍摄,但它独一无二,我敢保证,你在任何一本书任何一场电影都看不到这个故事,它有思想有深度……”
我没看过没听过的故事数不胜数,没什么好奇怪的。倒是他那自信飞扬的口吻极具魅力。一般成熟的中年人比较内敛,早已失去年轻的冲劲和盛气。他却拥有年轻人的狂妄和冲劲,甚至比年轻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没有任何名气、没有发表任何作品的他口若悬河地介绍自己的剧本的独特价值,引得周围暗暗地传来扑哧扑哧的笑、悉悉碎碎的耳语、一声清脆的“疯子”,突然冷却成一种尴尬的气息,和社会上每每提及疯子这词总有人害怕晦气一样,一种排斥疯子和鄙视疯子家庭的古怪的氛围。
然后,疯子这词又跑进我的脑海里轰鸣,咯噔咯噔地闯进我的记忆,推开了故乡的往事之门。一扇扇刻满欢乐、美好、伤疤的大门吱吱呀呀地打开,最后停留在一扇记录着古老疾病的大门前。
九十年代初,从我记事起,隔壁家比我大几岁的小男孩难以承受丧父之痛,成为了我们村年纪最小的精神病患者。
春夏秋冬,小男孩的屋子不分白天黑夜,门前的屋檐和窗外的墙壁挡住了阳光,结满灰尘杂质的灯光昏暗发黑,难闻的臭味从时关时开的门溢出,如同一个散发腐味的黑洞,一个吃人嗜血的地狱。我真希望什么东西能把他的屋子照得亮堂堂的,即使后来坐在每一个被知识、智慧、文化或灯光照亮的地方,一想到那间屋子,黑洞如在眼前。
黑洞里,他的母亲也一时正常,一时发疯,常常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既然无法拯救他,他的母亲只好把他紧紧地护在怀中,陪着他往暗无天日的深洞下坠,生怕他再受到任何伤害。
黑洞经常传出他的哭喊,他不会进行自我心理调节,不能爬回人间,不能开开心心地上学,不能和小孩子一起快乐地玩耍,不能欣赏世界的美丽!
在洞外的人间,许多亲戚、邻居、朋友都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可惜知识匮乏,焦头烂额也无法把他们从洞里救上来。村子一时流言四起,什么妖魔上身,什么鬼迷心窍,迷信思想兴风作浪。村人拜天拜地,烧纸钱,作法事,生怕自家孩子也被妖魔附体。
村里镇里县里也没有心理医生和精神病治疗师来帮助他家,曾传言遭人阻止治疗,只因他家祖辈务农,勉强糊口,治疗费昂贵,因此放弃了到遥远的大城市治疗的机会。
我是一个小小的看客,第一次目睹发疯的危害,却难以理解小男孩的丧父之苦,只敢靠在洞边,从不敢踏进洞一步,从不敢向他们伸出友好的手,把他们从地狱般的黑洞中拉出来。小男孩弱弱小小的身子几乎被黑暗吞噬,模糊不清,可当他疲倦晦暗的眼睛望向我时,却闪烁着羡慕与友好。
奶奶曾如此问我:“如果你不听话,老天就会把你变成小男孩,把小男孩变成你。你愿意吗?”
我当时一点也不愿意,一点也不想掉进黑洞,哪怕仅仅一天。他呢?愿意吗?他那双悲伤的泪目,分明是羡慕我的,可目光中也闪烁着友好、纯洁与善良,他怎舍得故意把任何人拉进无底洞呢?
年幼的我曾经为小男孩祈愿,为村人祈愿,愿他们的人生永远没有悲欢离合,没有生老病死,只停留在最幸福最快乐的那一刻!可人生在世,谁能一出生就躲得过悲欢离合,躲得过世界的风云变幻?小男孩和他的母亲无奈地被吸进黑洞,周围的人幸运地活在人间,而我那天真的愿望只是一座遥不可及的天堂!
长大后,见识精神病人之苦的我常常对被唤作疯子的人产生同情,自然也同情L伯伯。
不知L伯伯是没听到嘲笑声,还是假装没听到嘲笑声,仍豪爽大方地向我介绍他的剧本,坚信心爱的剧本拥有独特的价值,如同相信自己的宝贝儿子一定会有出息。
一般人是相信每一部作品都拥有独特的地方的,除了抄袭、剽窃、雷同和当作产品一样加工生产的文字,可一般人不会高调地夸耀自己的作品。L伯伯的直性子、敢露真性情、说话不拐弯抹角,彻底颠覆了无名无利之人比较低调的形象,何况L伯伯还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
当别人纷纷拥向名人的签售会与名人热情互动、合影留念时,L伯伯正在向他唯一的围观者推荐自己的剧本,而我这个唯一感兴趣的人也认认真真地倾听着草根作者的演讲。
直到L伯伯的没吃午饭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我们才一同走进书城附近的一个小吃店填填肚子。
他更加信任我,毫不避讳地慷慨地把他的剧本给我阅读,我有幸粗略地浏览了一遍。翻开粗糙洁白的打印纸,黑色字体比正式出版的略粗略大,分行也不规范,却是他多次求人帮忙,用手一字一字打印成一页,再一页一页地组合装订成的一本不像书的书。
我一边阅读一边聆听他的讲解,时而发表不同的看法,时而提出几点建议。他不但不生气,还啧啧称赞我的勇气,哈哈大笑地面对我的质疑,让我多提意见和多揭缺点,并虚心受教。我不禁好奇他的气度与涵养是如何养成的,明明有一颗谦虚之心,却被豪迈豁达、乐观自信的个性掩盖住,令人容易误会成狂妄!
无论别人如何评价他的剧本,一文不值也好,无价之宝也罢,他只坚信自己的剧本拥有独特的价值!这回换成小吃店的一位顾客承受不住,估计憋了许久许久,直接大呼:“那是一个疯子!”
他没理会,只轻声道:“别人常常调侃我是疯子、狂人、傻子,给我起各种各样的外号,我都一笑了之。人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完成呢,没必要和他人计较,更不要让他人的评价影响自信心,坏了好心情!”
二、再次出行
告别之前,L伯伯真诚地邀请我第二天陪同他去作协碰碰运气。我必须慎重考虑,是否与一个只有一面之缘又被戏称疯子的人再次出行。
和隔壁家善良的小男孩不同,一个发疯的叔叔曾经伤害过我。只有五岁的我当时坐在池塘边吃饭,小伙伴们则在旁边玩过家家,一个肮脏发臭的半发疯半正常的泥人叔叔畏畏缩缩地经过,头上插满枯萎的乱草发,似乎刚从坟墓爬出人间。
我可怜他,并好意请他吃饭:“颠九,去我家吃饭!”
谁知他突然奔向我,伸手掐住我的脖子,仅是这只掐住脖子的手就把我轻而易举地拎起来。我害怕到了极点,难受到了极点,脖子又痒又痛,头昏脑涨,双脚乱踢空气,双手不停地拍打粗黑的手臂,眼前仿佛是一只背着坟墓行走人间的恶魔,怒目里写满仇恨。
“颠九,快放手!”有的小伙伴对他扔石子,有的跑去喊大人。
我以为恶魔会掐死我,然后拉进坟墓,埋起来。在我快要喘不过气时,他突然松开手,把我放到草坪中,然后愣了一会,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乱蓬蓬的头发下那脏兮兮的脸庞中浮现出一双难以形容的悲哀的眼神,恶魔变回了人。不知道他为何放弃继续伤害我。据说失去双亲、被恶人痛打、脑袋打出问题、幻听严重、神经敏感、尊严受损、情绪时好时坏、又无钱无处治疗这些一连串的遭遇给他建造了一座坟墓,有时他在坟墓里受罪,有时他从坟墓爬回人间。
等奶奶跑过来,他已经弓着背驮着坟墓离开了。奶奶再次见到他时,严厉地呵斥他。喜怒无常的他赔礼道歉,并道出因我骂他“颠九”才伤害我!奶奶回过头来呵斥我,好的不学,偏偏学坏的,并狠狠地抽打我的屁股。
我确实骂过他,也羞辱过他,哪怕无意。“颠九”是我和小伙伴们从某些大人那里学来的,并无恶意,以为那是他的名字。不得不承认,我从看客变成了侩子手,也许他即将彻彻底底地告别黑暗的坟墓重回人间,我却狠狠地踩了他一脚,在他的伤口上撒盐,再把他推进坟墓。按辈分,我应该尊称他一声“九叔。”
如果当年堂九叔真的掐断我的气息,我永远只有五岁,五岁的我只能在阴间控告他,并诉说他的可恶、他的可怜、他的罪大恶极和我俩同样不幸的命运。
年幼的我常常想,为什么不能通过吃药打针完全治愈堂九叔他们呢?如果村子拥有一间治疗堂九叔他们的房子和一位妙手回春的医生,就像感冒发烧去诊所看医生一样,大伙也不用如此受罪。长大后才懂,每个村子需要的是心理医生、精神病医生、心理咨询室和治疗精神病的诊所,这是遥不可及的梦,梦里是天堂。
堂九叔带着坟墓行走,直到被铁链锁进乌黑的瓦房,他等不到天堂的降临。
我尚在人间,如今践踏人性与善良的社会事件频出,家人一再嘱托我注意安全,必须对自己的生命负责。L伯伯与我刚认识不久,还被人戏称疯子,我可以拒绝他的邀请。直觉却告诉我,他是个可怜人,还是个好人,在长沙人生地不熟,从早到晚拖着一副病体四处奔忙,竟如此信任我,以朋友之礼待我,加上作协是公共场合,几翻思想搏斗之后,我选择信任他。
第二天上午,当我们对照地图,坐了两趟车,拐了好几道长长的弯路,晒得头昏眼花,才站在作协的办公室门前时,即将迎来一天中最炽热的艳阳。
L伯伯迈着强有力的步伐走进去,后背粘着汗湿了一大块变成透明的白衬衫,却毫不在意,腰板仍然直挺挺的。两个对着桌子翘着二郎腿的年轻男子接待了L伯伯,L伯伯走了背运,看稿的人已外出办事。L伯伯友好地询问看稿的人什么时候回来,得到的回答是一时回不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被拒绝之后,L伯伯仍保持微笑,并主动与两个年轻男子一一握手告别,感谢他们的热心招待,并发自内心地祝愿他们的未来一定会成功!
作协的事已失败告终,不见L伯伯现出一点消极的情绪和吐出一句恼人的言论。他似乎把过去远远地抛在脑后,我顺便建议他把作品发到网络,他坚持以出版和拍摄为主,担心别人的抄袭,我也尊重他的选择。
他继续按原计划去申请剧本的著作权,防止他人的抄袭与剽窃。当我带领他在燥热的午后匆匆忙忙地跨进知识产权局的大门时,才认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低级的错误,浪费了L伯伯的时间。本来应该带他到版权局,而不是知识产权局。
烈日底下的奔来赴去,我们已累得满头大汗,我没撑伞,只戴了一顶帽子,而拖着病体的L伯伯既不撑伞也不戴帽,白衬衫前后都快湿透,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他身体上那种漫长延续的病痛,我深有体会。在十五岁那年,我生了一场重病,病痛的后遗症一直延续到二十三岁那年,身体才彻彻底底地康复。
L伯伯习以为常似的,仍保持爽朗的微笑,反而鼓励不好意思而垂头丧气的我,一定要相信自己,不要难过,不要气馁,相信明天会更好!
我仿佛在一首首感伤、迷茫、无力的诗集中读到一首教人奋进、永不放弃的诗歌,风骨卓立,巍峨挺拔,赐予我一股奔腾不息的黄河水的力量,滚滚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