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错位
刚走进办公室,桌子上的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我拿起听筒,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是镇长王礼仁。
“小孙啊,今天下班,你去镇西头‘裕园小区’一号楼三单元五层西户一趟。这老太太,天天给镇政府打电话,说天一擦黑,他们对面那栋楼就有人拿着喇叭冲着她家喊,你去调查一下是啥情况?你是主管综合治理的,这个事情理当去协调。唉,打电话打得我都快办不成公了,也不知道她从哪里还把我的手机号码搞到了。小孙啊,一定要去啊,我答应那老太太派个人去调查情况。”王礼仁说话有着命令,更有着恳求。
放下电话,我思忖起来:“‘裕园小区’,听名字挺响亮的。其实就是老旧小区一枚,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现在是‘不裕也不园’。三栋楼,几乎住的都是退休教师。我的小学母校也在附近,去那里也许会碰见熟人或者老同学呢!去一趟吧!”
太阳西沉的时候,我准时敲响了王礼仁镇长说的地址上的大门。好半天,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的脑袋探了出来。奇怪的是,大热的天,她竟然围了一条围巾。
“你找谁?”老太太抬头盯着我,镜片后面的眼睛闪动着疑惑。
“我是王镇长叫过来调查情况的。”我趁机也打量了她一下,大概七十岁朝上的年纪,脸上布满皱纹。
“请进,请进。”老太太脸上露出笑容。
一套两室一厅的老式单元房,普普通通。家具大多也是旧的。老太太把我让到沙发上,自己坐在对面床上。我这时才发现,她上身穿着半截袖,下身穿着秋装裤子,凉鞋。脖子上的深绿色厚围巾更是显眼。仔细看看脸,似乎以前在哪里见过。
“大娘,你反映的,晚上冲着你家拿着喇叭喊,到底是咋回事啊?”我问道。
老太太没有回答我,而是站起身来,冲着我摆手,示意我跟着她。
竟然到了厨房那里,老太太用手指着水龙头上面排水管道的墙顶,那里有一片常年用水的黑色霉迹。
“上面的人,往下倒尿。你看,那里就是。”老太太再次指指墙顶。
我看看她,差点笑出来。这几栋楼最高就是五层啊!哪来的上面住的人?莫不是有病吧?
“小同志,你要去上面说一下,拜托你了!”老太太眼里闪着诚恳的光芒。
“嘘!”突然,老太太压低了声音,“上面都是红卫兵小将,可厉害了啦!不要得罪他们啊!”
老太太在善意地提醒我。
我忍住笑,答应着。老太太向我凑近了几步,更加低声地说:“没啥变化吧?我咋看这些天咱们镇上的大街上,那么多戴红袖章的人。小同志,你是政府的人,给我说说啊!”
“大娘,上级在开会。这几天,大街上多些戴红袖章巡逻的人,是为了维护治安,维护稳定!震慑坏分子!”我回答得很干脆。
“那就好!那就好!”老太太擦了一把额角的汗,长嘘了一口气。猛然,她像是被电到了,冲着厨房窗户大叫了起来。
“他们拿喇叭冲我喊叫了,冲我喊叫了。快!快!快!别让他们再叫了。”老太太有些歇斯底里。
终于到正题了。我快步走到厨房窗户边,侧起耳朵仔细听着。悠扬的小提琴声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地传来,好像还是《梁祝》。更加仔细地分辨,是对面二号楼三单元三层中户那里窗户传出来的。
“大娘,是这个声音吧?这是小提琴的声音,可能是对面哪家孩子,傍晚吃完饭,没事练琴呢。”我提醒着老太太。
“就是它,就是它。小同志,帮我去对面说说,别让他们再拿着喇叭冲我叫了,我晚上睡不着啊。”老太太满脸悲伤,泪水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好,好!我马上到对面去说,也真不像话,住的也不是他们一户,凭什么打搅别人。”我顺着她的话讲。
“拜托你了,拜托你了。”老太太不停地叨咕着。
敲开对面二号楼三单元三层中户的门,我愣在了那里。
“朱大头,你啥时间搬这里啦?”我轻轻给了打开大门的络腮胡子爷们儿一个“脖拐子”。
“孙坏孬,哪阵香风把你刮来了!赶紧进来!老伙计!”朱大头——朱木林把我拽进了屋子。
客厅里正在拉小提琴的一个大约八九岁的小姑娘,停了下来。礼貌地说:“叔叔好!”
我冲小姑娘点点头。然后,拉着朱木林,走进客厅旁边的屋子。关上房门后,我把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朱木林沉默了好一阵儿,才开口说:“大孬,从明天开始。不,马上开始。我就不让琳琳晚上练琴了,的确是打搅别人啊!”说罢,他推开房门,冲着客厅里的女儿说着:“琳琳,不拉提琴了,写作业吧。以后,只许周末白天我带你出去的时候,才可以拉小提琴。”琳琳答应着。
“还有,你知道那个老太太是谁吗?”朱木林返回身问我。
“她是?”
“李华,她是李华,咱们小学老校长的女儿。文革的时候,老校长夫妻当着她的面,跳楼自杀了。刚在工厂上班不久,还不到二十岁的李华吓得精神失常了。你还记得八十年代,咱们小学上体育课,操场对面筒子楼阳台上发疯的那个女人吗?就是她。听说这几年,她的病好了,当教师的老伴也过世了,她也早退休了。儿女又没在身边,挺可怜的。人啊!”朱木林唏嘘不已。
一下子,我回忆起来了。怪不得刚才觉得眼熟呢。我的眼前清晰地出现了一幅画面:晴朗的日子里,我们一群小朋友在操场列队正上体育课。突然,对面筒子楼三楼传来一阵撕心裂肺地嚎叫。接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阳台上来回跑着狂叫着:“……啊……哈……反革命分子……啊……哈……反革命分子”。不一会儿,又被她的家人拉了回去……
老太太那时也就是过了中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