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韵】母族亲缘(小说)
姥姥因为已经有了舅舅这个儿子,担心失去土地和家宅后无法生存,就跪在公公面前求情,希望公爹给晚辈留下一些土地和住宅。老老姥爷没说二话,抄起一把放置在家的镇宅斧,追着儿子就劈,嘴里还喊着:“劈死你个不孝顺的逆子!”姥爷无奈,只得连忙逃命。
再无商量,田地和宅院不卖不行,卖地卖房后就没法生存,思忖再三,家中没法混日子了,都是烟土惹的祸!姥爷既生气又无奈,为了能让姥姥和儿子在老家有个安身立命之处,不跟着自己流离失所,命丧天涯,一跺脚丢下一家老小,独自下关东逃生去了。
大烟枪,枪毙了原有的万贯家财,也使姥爷家中变得一贫如洗。多年后共产党推行定成分政策时,对这家存有争论:有人说这样的家庭以前就是地主富农;也有人说,他们家有钱时周济穷人,关顾乡邻,富有时对乡亲不豪横,没有任何欺压良善的行为,到现在穷的还赶不上一般贫农,就按现在说符合政策,该定成贫农。贫协会成员大都赞成,按实际情况,姥姥家被划成了贫农。因为是贫农成分,从没受到政治运动的冲击。表兄和在家的二表姐还早早入了党。
其实这大烟枪还真得救了这家人,不然就肯定会定成地主成分。被定成地主成分的在当年的政治环境下,挨批挨斗扫大街,一家人多年抬不起头,上学当兵安排工作都别想,甚至恋爱婚姻都没着落。那日子也是举足维艰的。传说本村的另一户罗氏富家财主,因富有时吝啬钱财,看不起穷鬼,解放后划得成分高,土地家产充公;老当家的还受皮肉之苦,被斗时绳索双手,一端拴于马尾,有人扬鞭策马,领教过马拉之罪。所以舅舅经常说,是他爷爷救了这一家人,这话也很有道理。焉知姥姥在苦日子来临后遭罪犯难期间是何等苦难的境遇!
五、姥姥的苦日子
姥爷出外后,田地还是被公公变卖光了,只留下了家中部分房产归一家安身立命只用。只是在卖地契约上,姥姥给公公说尽好话,坚持不全卖死契,留一部分好地必须卖活契,以后万一要手头宽裕了,还能把这部分活契田地赎回来。本村买家对于姥姥提出的条件也没放在心上,卖活契的田地明显得出钱少,认为只要仨瓜俩枣把地买到手中,就按姥姥家的衰败情况推算,再想赎回去基本没想。可姥姥看得长远,留下了活契。老年间失去土地的农民就意味着失去了生活的根本,晚生后辈们只有靠扛长活打短工或者行乞维持生活,所以姥姥坚持部分田地卖活契还是有道理的。她在为后人着想,想通过日后的积攒,能有机会再把失去的部分土地赎回来,给儿子留条以后能生存的活路。
姥姥拉扯着自己的儿子,有时住娘家,有时住姐妹亲戚家,到哪儿也只是暂时小住,两张嘴吃饭,虽然姥姥双手不闲,到哪儿串亲都尽力地给亲戚帮忙;可这毕竟不是自己的家,过得是寄人篱下的生活,住时间长了,担心娘家亲戚们不待见。姥姥能纺棉线织布,针线活也好,做饭打食厨艺不错,一段时间之后,就又领着儿子回到婆家安排生计。她凭着自己勤劳的双手开始为同族富人家打短工,浆浆洗洗,缝缝补补过活;麦收时捡拾麦穗,秋天给人家掐谷爪穗,打短工摘棉花,冬天给大家主帮厨做饭,挣点买粮买米的钱带儿生存,且省吃俭用还有些节余。早年间在庄稼地里收打采摘的粮棉,习惯于用结实的粗布包袱背在肩头运回家,往往庄稼地离村庄很远,肩头上背着沉重的包袱,中途又不肯停下来休息,包袱的重量落在肩头和身上,可手指却成了勾住包袱绳的主要着力点,背包袱时间长了,手指就会被勒得疼痛麻木。长时期的艰辛劳作,姥姥有好几个手指都被包袱绳勒出了毛病,甚至弯得再也直不过来了。
公婆没了可变卖的家产田园,后来就吸不起烟土了,之后就变得老态龙钟,姥姥还得好生伺候老俩,给好吃好喝的,冬天晚上大多时要给老人包羊肉馅饺子吃。姥姥和儿子则淡饭寡食,艰难度日;出外的男人没有任何消息了,是死是活没人知道。
这期间兵荒马乱的,日子不好过,恶人劫匪不断祸害乡邻。侥幸的是,姥姥家却没有劫匪恶人光顾,虽然家中没有男壮丁,可同样没有远近的恶人前来招惹是非。毕竟家中还有青壮男丁在外不明,人的名树的影,前些年过逃兵留下了影记,令一般贼匪不敢心生歹意;再说这已经变得贫穷的家,也不值得强匪打家劫舍了。姥姥和舅舅娘俩生活虽艰难度日,苦累异常,还算过得平安。
可后来军阀混战,散兵游勇进村抢劫的日子又被姥姥赶上。一次姥姥在家做饭,过军阀队伍时没来得及逃走,被军阀散兵堵在家中。兵士要粮要钱,翻了姥姥家的米缸,把不多点的粮食装进了袋子,又给姥姥要钱。姥姥听说有散兵队伍进村,早已偷偷把枕头底下的钱拿出来放进了锅台边的风箱闸板里;之后一个劲给两个匪兵说好话,说家里没有钱,过的是苦日子。匪兵哪肯罢休,先用枪托使劲砸坐在灶坑边的姥姥,随后用枪托碰开风箱板,看风箱里面有没有藏钱。因姥姥藏的钱没被发现,匪兵就用手抄起半寸厚三寸多宽的风箱板使劲拍姥姥的脑袋,逼迫和咋呼,要姥姥拿出家里的钱。姥姥被打得头上起包、晕头转向,情急中用双手护着脑袋怕被打死,直到几个手指甲被打得生生掀掉,两手都是鲜血。姥姥强忍钻心疼痛,流着泪说好话讨饶,央求匪兵给条生路。
九岁的舅舅听见姥姥在受欺挨打,打人的响声、呐喊妖气声、哭叫声不停,推开事先藏身的橱子跑了出来,冲到姥姥跟前挡灾。其中一个匪兵正在抓着姥姥厮打,舅舅上前抱住那个匪兵的手,使劲咬住不放。匪兵放开姥姥,扔掉板子,抓住舅舅就用枪托打,打倒在地之后又狠劲往舅舅身上乱用脚踹,舅舅不一会儿就被打得昏死过去了……这两个恶匪还接着对姥姥发威,妄想从姥姥的手里要些钱;姥姥放进风箱里的几块洋钱没敢动,那是一家用来活命的钱,她岂肯舍弃。这时街心开始吹集合哨子,两个匪兵听到集合号令,这才骂骂咧咧地背着粮食走开了。
后来叫村里当院的大脉先生四姥爷给舅舅看了看,把昏死的舅舅用银针扎醒;发现舅舅身上好几处骨头已经被打断,人已瘫痪不能动弹,只能躺在炕上半死不活的有口气。四姥爷开了些药,熬制后给舅舅喂服止疼,叮嘱姥姥要精心照料,慢慢恢复,孩子只要不死,还能恢复,只是怕落下残疾,要想动转,还需三个月再看。
舅舅经好长时间送汤喂药的治疗,还是站不起来。三个月后,舅舅拉拉着腿伏在姥姥的背上,背着扛着才能出屋门,一年后才能走动了。舅舅经此磨难,身体衰弱得像个小瘦猴,一直恢复不过来,耽误了长个子,致使成年后身材明显矮小。
姥姥艰难料理着家中的生活,挨着苦日子等舅舅长大;家里日子不好过,偶尔都揭不开锅。舅舅没叫姥姥知道,12岁那年遇上共产党队伍招兵,他为了获得两块大洋,能在队伍里吃上饱饭,自己做主卖了兵,跟部队走了。当两块大洋被人捎到姥姥的手上时,姥姥傻眼了。幼小的儿子这一离家当兵,生死未卜,姥姥顿时觉得天都塌了。她整天掉泪,后来经人劝说才慢慢麻木;转念一想,就是儿子在家又能怎么样,不照样缺吃少穿受军阀的欺负吗?说不定儿子命硬不死,将来还能回家与自己团聚呢……姥姥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只能用泪水和摇动纺车纺棉线以及不停地劳作打发时日,梦中都会哭醒。
几年后,姥姥终于接到了舅舅的来信。舅舅当了红军,在军队上学会了不少字,在警卫团当兵;他告诉家里,自己从没受伤,不叫姥姥挂念。此时的舅舅,已经长大成人,成了红军队伍里的一名“老战士”。
姥姥接到了儿子的家信,又惊又喜,心中多了一份期盼,可战争年月又使她为儿子忧心忡忡,枪子是不长眼的。岁月消长,草青草黄,春花秋月,雁来雁去,年复一年的日子慢慢熬过;姥姥照样在家照顾着公婆,靠纺线打短挣点钱艰难度日,期待日后母子有见面的机会;同时还等待着没有音信的男人能在哪一天回家,或者能捎封信回来。男人是生是死,现在到底在干什么?怎么一走不回头,连个信也没有呢?姥姥心里嘀咕着……
六、姥爷回家
“九一八”之后,日本侵略者铁蹄践踏东北,东三省沦陷,东北义勇军以杨靖宇为代表的先遣抗日武装力量集结在一起抗击着日军,杨靖宇司令作为抗联总指挥领导着以共产党为代表的革命武装力量联合起来与日军转战在白山黑水之间,有力地打击了日本关东军的嚣张气焰,与侵华日军做着最顽强的武装抵抗斗争。流亡关外的姥爷凭一颗爱国之心加入了抗联队伍,几经枪林弹雨、危难重重的生死战斗考验,于革命斗争的大熔炉中锻炼,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姥爷作为一名坚定的爱国抗联战士,与自己生死同盟的革命队伍,在茫茫林海、高山雪川、城乡壁垒之际与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展开了殊死搏斗。在一次对敌战斗中,姥爷所在的抗联队伍死伤惨重,后来在突围中又被打散,姥爷腿部负伤,侥幸逃过死神的魔掌,腿上却留下了侵略者的一颗子弹,从此失去了跟随部队的作战能力,后来又与游击转战的抗联部队失去了联系,但他把自己的党证视为生命保存了下来;伤好后一瘸一拐、饥一顿饱一顿地靠出卖苦力或乞讨生活。后来姥爷联系不上党组织,就拖着残腿主要靠乞讨,向关内方向慢慢迁行,准备返回老家;路过吉林地界时,听说同村同族武术家罗成立在东北设武馆受徒,便寻名找去。见面后打听家中的情况,罗成立把实情告诉了姥爷:
“你儿两块现大洋卖了兵,十来多年了,听说来过信,没伤没死,跟了共产党的红军队伍,在警卫团当兵……”他又告诉姥爷,姥姥还在罗家纺线织布,掐谷爪穗打短,当老妈子(给财主家看孩子做饭的意思)伺候着公婆。姥爷还打听姥姥在家有没有不好的名声,罗成立回答:“没听说有一点不守妇道的闲话。”并对姥爷说,“老人们也不抽白面了,枪子有眼没要了你的命,你也该家去看看了……”
姥爷打听清楚了家中的情况,心中五味据陈,他觉得自己不负责任地在外好多年,最对不起的是自己的妻子,于是决定回家。
姥爷出走18年后,拖着条残腿一瘸一点,怀揣着党证回家了。
姥姥喜出望外,男人还活着,心里就有了着落。她拿出多年打短工纺线织布节衣缩食攒下的洋钱,又把自己珍藏了多年出嫁时带来的金银首饰等物换成了钱,叫姥爷把后来家中卖出去的几亩活契地赎回来。当初,老姥爷卖地,姥姥有言在先:“不卖死契卖活契,自己有儿没绝,随时可以赎回来。”
姥姥叫族人去通知以前土地的买主,想要赎回自家的地,买家不应。姥爷二话没说,提上自家那把镇宅斧,拿了洋钱亲自登门去赎地契。很简单,没费多大周折,买家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得认可原定契约,按地契所写的情况,如数赎回。姥姥十几年来用双手积攒的洋钱,终于用上了排场。姥姥家赎回了地,有地种,就有了可供生存的粮食来源;姥爷瘸着条伤腿,白天在田里干活,晚上在村边坑底挖泥脱坯。土坯晒干后,姥爷肩挑担子,两头筐里装土坯,一担担将土坯挑到家中,把早已坍塌的院墙亲自垒了起来。
三姥爷一家多年前流浪关外,姥爷托人打听音信,知情人回话说,三姥爷一家在吉林奉天,光景很惨,老俩已丐死街头。又听人说三姥爷一家过的是披着麻包片讨饭的日子,老俩因为吸食烟土成瘾,身子骨孱弱多病,没法养活一家,十多岁的孩子们,大的领着小的,靠拾荒和沿街乞讨为生;皮包骨头的老俩,冬天寒冷,晚上露宿街头时冻得难受,时常蹲在街面上拔出饭锅的土灶内短时取暖。两人死后,三个孩子还在街上过着流浪生活。
姥爷听到这样的消息后,只身前往吉林奉天,经过多方寻找,终于把弟弟的孩子们领回了老家。姥姥家凭空多了三张嘴,有段时间吃饭成了负担,姥姥总是最后吃饭,有时锅里吃净了,自己干脆饿肚子。姥爷有时还埋怨姥姥舍不得多做些饭,其实几个孩子们已经饿怕了,又是长身体的时候,见到饭食没饱的吃,很快锅里的食物就吃光了,为这姥姥没少受姥爷的气。后来孩子们吃了一段时间的饱饭,这种情况才慢慢改变。三姥爷的三个孩子,一男两女,就这样跟姥姥长大成人。后来姥爷病逝,姥姥又操心帮他们安排了各自的归宿。三人一直把姥姥这个二大妈当亲妈对待。曾听大姨说过:“俺就把二妈当成是俺的亲娘……”
姥姥的善良遗传给了我的母亲,母亲一生也是先人后己的吃饭,在晚年时还如此,往往吃一些凉东西,损害自己的胃口,或者最后吃些剩菜凉饭,还遭到大家的反对,可就是改不了这种习惯。我明白,这习惯是受姥姥的影响,从小养成的。姥姥和姥爷在知情者心目中形象高大,是很了不起的人。
早期的中共党员在我们的老家寥寥无几,姥爷回家后找到党组织,向组织报告自己情况,拿出党证,重新过上了组织生活,为反蒋和抗日救亡运动,为革命事业不辞劳苦、不惧生死危险和艰难困苦,积极热情地的为党的事业尽职尽责地工作。
后来,姥姥生下了一个懂事漂亮的女儿,这就是我的母亲。母亲的诞生,给这个危难重重的家庭带来了莫大的安慰与快乐。姥姥和姥爷把这个晚来的女儿视为掌上明珠。
我经常这样想:王宝钏破瓦寒窑十八载,姥爷出外十八年,姥姥与王宝钏是否都应该受到同样的歌颂与爱戴?姥爷是否跟薛贫贵怀着同样的报复,为什么这都是在外十八载的漫长岁月呢?男人的心应该是相通的,无论古今。只不过历史上传说的薛贫贵有西凉国的公主王妃陪伴十几载,见到王宝钏时做了帝王;而姥爷在关外与日寇对敌,枪林弹雨中周旋十几载,没有温情与疼爱,伤残后回家依旧是苦命人。姥姥虽然没像王宝钏那样只享了十八天的短福寿,可她在家所受的苦难应该远远大于王氏宝钏。所幸运的是,姥姥和老姥爷分别十八年后重聚,又留下了一位美丽善良“小公主”,这日后多灾多难的小公主在而立之年又孕育我的生命,把我带到了这个丰富多彩的人世间;可命运依旧是坎坷苦难所铸就,深感心如厚德圣贤,运如薄凉蝉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