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啊！要不要我扶你一把？”
　　 王小二也不愿坐这小车，不是他没坐过，哪回去给上级领导帮忙办事，他不坐小车？问题是这次专门送他，他还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呢，因而他特别扭。可是看邓薇薇那神态，不上车肯定不行，没准又会引发一场小小的误会，知趣些，先上了车再说。
　　 一路上俩人几乎没有开口说话，小岳嫌无聊，自己点上一支烟，并打开了音乐。里面邓丽君在唱：
　　 “知道你就要走，我的心里好难受……”
　　 王小二触景生情，他虽然位卑言轻，久居人下，但总有些个人的小爱好。老天爷在他的这一方面关上门的同时，必在另一面打开一扇窗，小王有一副好嗓子哩！王小二碍于自己的身份，从不敢在公开场合高声唱歌。在家里因为怕吵了生病的妈妈，也不敢大声喧哗。每逢闲暇的时候，他独自一人爬山，在山顶上，无人处，他才会放开喉咙，尽情地宣泄，用歌声诉说他内心的哀怨情仇。他最喜爱唱民歌，唱花儿。听了邓丽君的歌声，不由得自己也小声跟着哼唱起来。
　　 “嬲了？叫花子娶媳妇，你穷高兴什么？你别把自己当成一碟子菜，人家给你一点颜色，你就想琢磨着开染坊了？邓薇薇如要是成了你的老婆，我给你当儿子！”岳老三在前排揶揄道。
　　 王小二并不希罕岳老三给他当儿子，以后只要有老婆，儿子大概不会成问题，谁要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人做儿子？至于邓薇薇将来会成为谁的老婆这与他有什么关系？肖燕燕的例子在那儿明摆着，更何况一个局长的千金会看上他一个烧水的小茶炉工？邓薇薇虽然对他似乎是有一点好感，他并没有敢多做非分之想，至多那是有地位的少女对下苦人的尚存一丝同情心和怜悯心罢了。美丽的冬妮亚爱上傻乎乎的保尔•柯察金肯定是作家们虚构的故事，鬼才信呢！还有五哥放羊……
　　 王小二不理岳老三的茬儿，继续哼自己的小调。岳老三见王小二不买他的帐，很有些恼火，也不管这是什么地方，猛一脚踩了刹车，说：
　　 “你下吧，我有事还要去接人呢！”
　　 王小二没走出几步，岳老三在年面喊道：
　　 “明天别跟人说我没送你到地方！”
　　 跟人说，跟什么人说？小二不禁哑然一笑，岳老三大概是怕局长家的丫头，真是多此一举，这犯得着吗？走在路上，王小二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如果下次在哪儿见到那个邓薇薇，她会认出他来？他突发奇想，就好比是天上掉下一个林妹妹，可惜他不是贾宝玉，充其量是个贾府里的焦大，仅仅比焦大年轻一些罢了。这种想法一掠而去，他暗笑自己自做多情，他自我劝解凡事要实际些。因而晚上躺在床上既没有失眠也没有兴奋过度，一个完整的梦都没有，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早晨上班，王小二如期点火、烧水、扫院子、给领导们送水等。正当他忙得不可开交之际，身后突然有个人影一闪，接着便是银铃般的声音响起：
　　 “小王！”
　　 王小二回头一看，立刻就吃了一大惊：昨日那个女孩正在笑吟吟的望着他。昨日他没敢细心看，只大概瞅了姑娘的一个轮廓，如今对面相见，才像是突然发现这决不是个普通的一般女孩。只见她穿了一条洁白的筒裙，只是手里挽个不相称的小提包，鼓鼓囊囊的。那一头乌发，一张俏脸，两道如剑一样的浓眉镶嵌在上额上，两只清泉般的大眼睛，在如玉的脸颊上，鼻子俏而直，嘴唇上抹了淡淡的口红，稍一笑便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皓齿。身材端庄苗条，各个部件凸凹有致，搭配得极为合理。从长相看，这是一位充满野性而又非常有胆识富有同情心的女孩，小王没实际接触过，不敢及早下结论。他心里慌慌的，半天不知说什么好，在局机关大院里很少有人直呼他小王，确切的说，他真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特别是在大美女面前。他只是傻笑了笑，并没有动用说话的功能。
　　 姑娘见他不回答，无话找话说：“干什么哪？”
　　 这回小王找到了话题，淡淡地说：“我一天就是这些工作，还能干啥？”
　　 “我今天来，一是表达谢意，你昨天帮我干了那么多活。二是想看看你的工作环境。”邓薇薇说。
　　 “你不是还请了我一顿饭吗？再说我这工作有什么好看的？”小王一脸的尴尬相，低着头啰哩啰嗦说，“我的工作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除了烧火就是搞卫生，活是脏点累点，好在不用费脑子。”
　　 “没想到你还会幽默？”邓薇薇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收敛，仿佛和她说话的不是仅有一面之交的他父亲单位的杂工，而且是一位久违的老友。稍倾她又说，“小王，不让我到你的小屋里坐坐？”
　　 “不行不行，”王小二摇摇手又摇摇头，面红如血，制止道，“邓姑娘，你一身洁白的衣服，到这脏地方哪儿能行？”
　　 “有什么不行的？你一天到晚呆在这里，我就不能进去坐一坐？还有，以后不许叫我邓姑娘，我的名字是邓薇薇，你武侠书看多了吧？”
　　 说罢，邓薇薇竟径自进屋，找了把小方凳坐下，她的长裙搭拉到黑呼呼的地面上，头顶还时不时有细细的杂色灰尘落下。邓薇薇将自己的裙子轻轻往上提了提，然后不经意地打量开了四周。
　　 说这是一间小屋似有不妥，一间不大的房子里，一台小锅炉占去了多半地方，炉膛里炉火熊熊，两个水龙头丝丝冒着热气。再往里有一张小床，乌黑不堪的被单上有一床看不清本来面目的棉被，那大概是小王临时休息的地方。她坐的这张小方凳必定也是屋里独有的阵设，她坐着，屋主人只有站着。
　　 小王无法对这位不速之客拒之门外，他只好把自己的茶水杯洗了又洗擦了又擦，然后又用开水烫了几遍，对着水龙头冲了一杯开水，双手递给邓小姐，说：
　　 “你喝水吧！”
　　 邓薇薇接过水杯，有点烫手，她轻轻呷了一口，然后把杯子放到地下。
　　 “你也坐呀！”邓薇薇说。
　　 “我习惯站着，你坐吧！”王小二表情极不自然的说。
　　 “不要，我们都坐到床上说话吧！”邓薇薇发现了小王的窘态，她想和主人拉近一些，以便缓和一下屋内的空气。
　　 “别别，床上太脏，你不能坐。”这一招不灵，主人更紧张了，就仿佛那床上藏着一颗定时炸弹。
　　 “你能睡我为什么就不能坐？”为了验证自己的决心，邓薇薇忽地站起来，两步走过去竟一屁股坐到那张脏兮兮的小床上。还没等王小二从慌乱中调整过来，姑娘又说，“小王，给你说件正事。我这段时间有空，想来你这里体验体验生活。什么脏不脏累不累的，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徒弟，我帮你干活，行吗？”
　　 王小二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顿时释然了许多，原来人家是来体验生活的，自己还吓成了个半死。随之又一想，这么一位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在他这儿干活，可能吗？
　　 “局长同意了吗？”想了想，王小二说。
　　 “我的事干嘛要让我爹同意？我又不是小孩子！”
　　 姑娘说完从她的小提包里拿出旧衣服，也不说让王小二回避一下，径自套在白裙子外面，权当工作服了。戴上帽子，盖住一头乌发，再系上钮扣，拉拉衣角，莞尔一笑，说：
　　 “师傅，看我像个女茶炉工吗？让我干什么，说？”
　　 王小二开心地笑了，不是他见了邓薇薇的蹩脚打扮发笑，究竟为什么笑，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就是高兴，心里高兴，发自内心的高兴。真是牛叉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他暗道，一个留过洋的高材生，竟甘心情愿做他的小徒弟，而且还是全局大院里最被人看不起的行当，真他妈的见了鬼了！
　　
　　 （四）
　　 老邓这个人其实是作学问的人，他的所学专业就是学术研究，头顶上有无数华丽的头衔：作协会员、书法（软硬笔）协会会员、美协会员，还有政协等就不必说了，总之尽是些不管饭的装饰品。
　　 男怕干错行，他一个做学问的人最终做了管理工作，管人、管钱、管物，就是不管文化学术。好在这种学无所用的非他一人，也没人说他专长不对口，而且他在这个位置上由科长到局长一干就是几十年，习惯了也适应了。细想起来，还真没有干错行的感觉，如今如若要是把他关到一间小屋子里去做什么狗屁学问，反倒比杀了他还难受。
　　 老邓曾经是个老知青，那年他插队落户到腾格里沙漠一个偏远的小村里。他在青年点年龄最小，力量又单薄，就是有一点他爱学习看书。村上队长看上了他，特意照顾他，让他到他们家里去住，这样生活总要好些，起码能吃饱饭。队长有个女儿叫丁香，一来二去他俩好上了。老队长夫妇有意撮合，不久这事就成了公开的秘密。
　　 上级给村里给了一个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不用说这事非他莫属。临走那一天，丁香哭成了泪人儿，小邓对丁香说：
　　 “你放心，我死也忘不了你和你们一家人！”
　　 邓克先从上学到留校执教又到考上研究生，再到当上领导干部，最终他一次也没有再回过那个小村庄，自然他的妻子也不是丁香。说他是陈世美确实有点冤枉，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个叫丁香的姑娘以及他们一家人，他进城以后特别是当官以后一直和丁香家保持联系并且给他们许多便利。不是老队长年龄实在太大无法胜任，否则他甚至都想把老王头的茶炉活计交由他来干。至今他和那一家人都有来往，老邓心中有数，算是一种补偿吧！
　　 局长夫人康惠是位大有来头的女人，尽管长相平常，魄力和活力却是不小。由于学历能力所限，她的职务退休后只享受正处级待遇。
　　 邓薇薇近几天的行踪在第一时间便纳入局长夫妇的视线，有人报告了小姐和那个叫王小二的茶炉工来往密切，老两口的答案是这丫头疯了！
　　 他们并不反对姑娘主动去找点体力活去做，别说是烧锅炉，就是去扛麻袋也未尝不可，只要她能扛得动。蜜糖罐里泡大的娃娃吃点苦受点罪都是应该的，问题是这丫头该不是迷上了那个茶炉工吧！
　　 老两口开了个小会，最后决定由夫人出面和女儿摊牌。
　　 康惠说：“丫头，在外国这么几年，你就没个相好的同学啦啥的？不是你们中间除了外国人还有不少华人哩吗？”
　　 “我才不呢！”邓薇薇回答母亲，“一帮子靠爹娘吃饭的家伙，真本事没有，花钱的本事倒不少，我岂能和他们这些纨绔公子交朋友？”
　　 “出国前你那些大学的同学呢，就没一个出色的？”母亲不解。
　　 “妈妈，那时我不懂爱情。”姑娘天真的笑了笑。
　　 “薇薇，你别给我打岔，我们也是防患于未燃，实话对你说了，从今后不准你再接触那个茶炉工！”康惠一脸严肃振振有词。
　　 “怎么啦妈妈，看不起贫下中农了？”姑娘揶揄道。
　　 “姑娘，你少给我拐东拐西！我在和你谈事呢，明说吧，这也是你爸的意见。”妈妈扳起了面孔。
　　 “哪又怎么啦？没听说那个茶炉工有传染病啊！如果有病，可不能让他干那么重要的工作啊！那得传染多少人？”姑娘扬起了眉毛。
　　 康惠火了，斥道：“你别在这给我装疯卖傻，说不让你接触就不让你接触，大局长的姑娘整天和一个烧火的煤黑子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这个人我们可是丢不起！”
　　 薇薇据理反驳，道：“你们这些人就是说一套做一套，口口声声说‘革命只有分工不同，人没有高低贵践之分’。煤黑子没偷没抢怎么丢你们的人了？”
　　 “那我问你，你爸爸单位那么多的年轻人，有研究生、有硕士，最低也是本科，大小也都是干部，你怎么偏偏喜欢上了那个烧火的了呢？”
　　 “妈，你问原因吗？我也问你一句，当初全国有多少男人，你为什么偏要嫁给我爸？大道理还要我讲吗？”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时代不同了，观念也要变。”
　　 “观念，什么观念？共产党的观念什么时候歧视过劳动者？你别一口一个烧火的，我听着别扭，而且这话也不应该从你的嘴里出来。”
　　 老康语塞，她毕竟也曾经是领导干部，当初教育过别人也教育过女儿，遇到具体事即便是拐不过弯儿，也不能太推翻自己以前的信仰。她才不敢说“你以后别回家、你不是我们的女儿这一类话，她只有一个女儿而且她深知道女儿的倔脾气。
　　 撵不上兔子撵狼，堂堂大局长对付一个不名一文的小杂工，高屋建瓴，自然有的是招术。
　　 王小二这儿，事情要简单的多。
　　 他每天照样上班，干的仍旧是那些工作，不同的是他的茶炉房比往日要热闹许多。有人有事没事提个水瓶来打水，甚至两个水龙头后面排起了长队。人们看他的眼神也和平时大相径庭，好像他偷了别人家的什么东西，偶而还有“癞蛤蟆想吃什么肉”的词语灌进他的耳鼓。不过，他才不管这些呢，有个漂亮、聪明、活波又开朗的姑娘陪在身边，他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心情格外舒畅。
　　 心里有了高兴事总爱和最亲近的人诉说，没料到妈妈却给他泼了一瓢冷水，何翠莲说：
　　 “儿啊，咱是啥样人，人家是啥样人？这事门不当户不对的，恐怕不成。妈只愿你这辈子老老实实做事，平平安安做人，别想那么高远，不现实了会吃亏的呀，我的傻儿子！”
　　 王小二不以为然，他以为妈妈说的都是老生常谈，都啥年代了，还老封建？
　　 祸事终于来了。早晨他还没走进局机关院的门口，办公室主任白连义背着双手截住了他，当头就是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