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冠群同志，从明天开始，你暂时不要来局里上班了！现在你就去财务上把你的工资结一结。”
　　
　　 （五）
　　 王小二前脚刚走，白主任随后就请了个包工队，连夜把茶炉房拆了。为此，局办公室还专门发了一个文件，说是根据形势需要，为不浪费资源，节约原材料起见，而且每个办公室已经配置了热水器，茶炉房是多余之物。因此办公会议决定，建文明机关，废除陋习，取缔小茶炉。
　　 茶炉房是拆了，明眼人哪个看不出来，这一枪是朝谁开的？苦了的是那几位老茶客，水热不热、茶泡得泡不开只有听天由命了。想喝热热的、烫烫的酽茶，回家自己去侍弄吧！这时候，才有人开始怀念那个不起眼的王小二，他并没有招谁惹谁，他的错误就是他没有错误。也有人不相信：事情会是那么简单，王小二人微言轻，不足挂齿，别说暂停他的工作，就是除了他的名，他又能奈何？可是那位邓千金呢，她会善罢甘休？她的能力有多大，她会呼风唤雨吗？
　　 白主任向局长汇报了此事的处理结果，邓克先说：
　　 “连义同志辛苦你了，这件事处理得很及时很到位，对那个叫小二的工人你们还要加强教育，当然还要给人家一碗饭吃，不能采取除名的方法，这样会造成不良影响。我的意见是给他联系一家单位，调离吧！”
　　 白连义刚出局长办公室，迎面碰上邓薇薇。老白惹不起，装作没看见，转身欲走，被邓薇薇喊住，直达正题怒道：
　　 “白主任你们也欺人太甚了吧？”
　　 白连义摇摇头，一脸的无奈，强挤出几分笑容，说：
　　 “薇薇，这是办公会议决定，不是我个人的意见……”
　　 “什么狗屁办公会议？你们这是仗势欺人！”邓薇薇怒不可遏，说话顾不得分寸，“人呢？小王呢？你们说开除就开除了？”
　　 “没有没有，”白连义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决没有的事，我们怎会做出那样没原则的事呢？刚才我向局长汇报工作，局长还一再指示我，根据工作需要，一定要为王小、不，为王冠群同志安排一个适当的工作……”
　　 “你们这些人，手里有一点权力就会欺压老百姓，一个小茶炉工都不放过……”
　　 楼道里有不少看热闹的人，不过这是在单位，不是在大街上，这种热闹是万万看不得的，说不准哪天就会厄运临头。国人有种凑热闹的嗜好，局长门口开火，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看不忍，看了才心里平衡。有的人装作匆匆而过（或者借机路过一下），有的人在门框里伸出半个脑袋，有胆小些的索性把门打开充分发挥耳朵的作用。
　　 老白走不是，不走不是，说多了怕有失，不说又不行，正危机间还是局长解了他的围。邓克先拉开门，声音不高，但力道很足，斥道：
　　 “薇薇，这像什么样子？影响多不好，有话进来说！”
　　 “你怕影响我才不怕呢！”邓薇薇回身眄视了父亲一眼，执拗道，“你们能做出来，还怕别人说出来？一个小茶炉工在你们眼里还算个人吗？想怎么揑就怎么揑……”
　　 “薇薇！”邓局长伸手一把将女儿拉进他的办公室，并随手关上门，一场好戏嘎然而止。白主任尴尬地晾在那儿，摇摇头，苦笑笑，左右瞅瞅，回身就要走。局长室探出一颗脑袋，头儿的声音传来，说：
　　 “老白，你也进来一下！”
　　 老邓坐在他那把特制的麂皮椅上，硕大的写字台上宛若无物，只有一本极小的记事本和一支铅笔。写字台左右两边各有一口景德镇瓷缸，里面插满了字画之类的纸筒。主人的背后墙壁上挂着一副“谋事在人”的条幅，房间四周摆满了沙发，中间有几个茶几。
　　 小姐不肯给面子，仍旧气呼呼地两手抱着她的小包不肯落座，眼望着屋顶某个部位，赌气倚在父亲办公桌的一角。
　　 老白进门后久违了似地点点头喊了一声“局长”，往后瞧瞧该坐哪只沙发合适，但终究还是一直在站着。只到局长发话说“老白你坐下”时，他才拣了个不远不近、不前不后的座位坐下。他的脸上挂着微笑，嘴角稍咧开大约有半公分，两只眼睛始终注视着局长的一举一动。
　　 沉默了几分钟的光景，邓克先首先发话，他十分歉意地说：
　　 “老白，女儿不懂事，让你见笑了。”
　　 “局长看你说哪儿去了？年轻人嘛！”老白欠了欠身子，他的身子很重，站起来比坐下去要困难许多，但是他没站，仍旧坐着说，“其实薇薇在我眼里一直是个好姑娘，人漂亮又有才华，这次留学回来，定有大出息，前途无限呢!”
　　 老邓摆摆手，又道：“女儿我没教育好，你这个当叔叔的就多担当些吧！她刚才对你说的那些不恭的话，我在这里替她向你道歉了。”
　　 “局长你看你……”这回老白站起来了，好像是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争辩说，“局长你把话说哪儿去了，我跟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你当科长时我就是你的科员，几十年来你和我情同手足，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姓白的一直拿你当亲哥哥一般对待，你还那么见外。”
　　 “老白，多余的话就不说了，其实论年龄我还应该叫你一声哥哩！”局长的眉头不经意的皱了皱。
　　 老白的脸微微一红，正要说话，薇薇那儿哼了一声，冷眼道：
　　 “你们的双簧唱完了吗？”
　　 白连义正要搭话，邓克先挥挥手示意老白坐下，他先说：
　　 “薇薇，你怎么这样说话？如果今天在这儿的不是你白叔叔，你这样对大人说话，多没分寸？不让人家笑话？至于怎样解决职工的饮水问题，那是我们局内部的事，你一个外人管那么多……”
　　 “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平有人管，我一个外人怎么啦？你们这不是中国？况且这事与我还有关，不是我你们也不会拆了茶炉房，开除了王冠群，哄鬼去吧！”邓薇薇忿忿然。
　　 “哪个开除了？这不是没有的事吗？一个工人随便就把人家除名了，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我们这是正常调动，要不你问你白叔叔，你来之前我们正在为那个王、王小二（局长此时实在想不起小王的真实姓名）同志协商调动的事呢！”局长在这一方面是专家，在家里怕老婆，单位上不能怯了女儿。
　　 “是啊是啊！”老白附合道，“薇薇你放心，根据王冠群同志的特长和他个人的要求，我们一定会妥善安置的。”
　　 “那好，既然白主任也这么说了，我就不和你们啰嗦了。妥善不妥善看结果，什么事都要讲个公平合理，因为此事因我而起，所以我就横插一杠子。我的意见是一，恢复茶炉房，二，恢复小王的工作，三，这事还要在全局大会上宣布。我的话完了，如果办不到，我和小王天天坐在你们局的大门口，等候你们处理！”
　　 说罢，邓薇薇旁若无人似地扭身出了屋门，接着便传来“嘣”的一声门响。
　　 俩老头不由面面相觑。
　　
　　 （六）
　　 恁心而论，邓克先一辈子也没遇到过如此让他难堪的事，况且他的身旁还有一位和他共事几十年的老下属。不是他怕老白看笑话，而是老子根本就做不了女儿的主，他一个堂堂大局长竟然处理不了一个小茶炉工！这成何体统？养狗的不知狗的毛病？丫头啥样脾气他不是不知道，他后悔头前不该把这个老白拽来遮风挡雨。他的本意是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俩人合伙一起做女儿的工作，胡乱打发她走了也就是了，未料到弄巧成拙，这下好，女儿下了催魂令，看样子是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这丫头性子犟、脾气倔，说了钉子就是铁，不依她的意见执行，下一步还不知她会闹出什么花样出来呢！他和老伴年愈花甲，膝下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自小就百般宠爱，别说打骂，重话都没说过一回哩！不过话说回来，女儿也争气，从小学到大学，再到出国深造，薇薇还真没丢过他的人呢。这刚一回来，没想到就碰上这么一档子事，真让他哭笑不得！
　　 老谋深算的白连义偷眼瞅瞅邓克先一筹莫展的样子，不禁暗自发笑，心想还以为你姓邓的永远都是风调雨顺、春风得意呢！也有丢人显眼的时候，也有焦头烂额的时候，也有无法发号施令的时候。这才是开始呢！他想，下一步邓薇薇和那个小茶炉工真要是演一出五哥放羊的故事看你老脸往哪儿搁？不过看笑话只能在暗处，他可不敢表露出丝毫的喜形于色。不是他怕丢官，学历能力就不说了，他的年龄就是个坎，到时候就得卷铺盖走人，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好，不是谁说了算，这是制度。眼下毕竟人家是大领导，稍有不慎，香烧得不到位，供摆得不规范，惹毛了这老小子，他那里悄悄过一手，他的晚节就不保了。
　　 邓克先站起来，走到热水器旁，亲自倒了一杯水，双手端着放到白连义面前的小茶几上，苦笑笑，说：
　　 “老白，让你见笑了！”
　　 白连义丝毫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尽管局长亲自为他倒水这怕是开天劈地有数的几回，不过这一回是局长有求于他，他不委曲求全，难道还让他老白无端的巴结奉迎？白连义稍欠了欠身子，坐得久了不得劲，他换了个姿势顺便把右腿搭到左腿上，右手扶了扶那只滚烫的水杯，左手往口袋里去摸香烟。口里说：
　　 “局长没事，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嘛。”
　　 邓克先伸手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盒“中华”扔到老白手里，笑说：“老白，你是咱局里的诸葛亮，那个小王又归你直接领导，下一步得看你的了。”
　　 “局长，要我说这事好办也好办，要说不好办也不好办。”
　　 白连义点燃了一支烟。
　　 “你的意思是？”邓克先一怔。
　　 白连义侃侃道：“我的意思是恢复茶炉房是不可能的了，这是原则。但是那个王小二的具体处理倒是有多种解决方法，薇薇的意思不就是给小王一个体面的安排吗？咱们就就大不就小。”
　　 “什么叫就大不就小？”邓克先不知老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让他升职啊！”
　　 “升职，升什么职？一个工人。”
　　 “局长，这你就不懂了，工人可以工代干，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工转干啊！”
　　 “你说咱们全局哪有他适合干的工作？”
　　 “这就看你局长的决心和小王的关系了。”白连义故意卖关子，顺手点燃了第二支香烟，并端起水杯喝了口水。
　　 “我的决心，我有什么决心？”邓克先如坠五里雾中，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的感觉。
　　 “你和王小二的关系呀！”老白透了实底。
　　 “我和王小二的关系，我和他能有什么关系？一个烧水的，你这个老白越说越离谱了。”局长面有不悦之色。
　　 “是啊，我说事情难办就难办在这儿。”白连义摊了摊手。
　　 “怎么个难办法？”邓克先刨根问底。
　　 “选送王小二上党校，参加速成班，或半年或数月，出来不是本科就是大专……”
　　 “你等等……”邓克先陷入了沉思，由此及彼，他想起了他当年的大学之路。当初若不是老队长存了私心，猪八戒这一泡尿说啥也不会轮到他的头上。话又说回来，上学固然是好事，可他和这个烧水的王小二是什么关系呢！老队长是为了让他和他的女儿成就百年之好才把他送入工农兵大学堂，他如今可是要把这个王小二拒之于门外啊！一个烧水的茶炉工做了他的女婿，别说想，梦都梦不上一回。如不这样又能怎样，万一要是薇薇和王小二有一天坐到大门口，他局长大人的脸面不是更丢大发了。不过，真要让王小二一步登天，上党校镀金镀银，然后转为国家正式公务员，风光体面地出入于局机关大院，他实在难以接受这个现实。他想起那一年去“5•7干校”，鬼使神差，就是这个王小二的爸爸老王头居然做了他的班长。一次放羊中间他和一个老右发生了口角，回来后他建议开班会批判那个老右，老王头不允，还说“吵架是两个人的事，不能因为人家是右派就批判人家”。什么玩意儿，一个烧水的工人，啥水平？他度量大，大人不计小人过，他一肚子窝囊气没在小王的身上做文章，已经算是高风亮节了，如今还要把他的儿子送上高等学府，没准有朝一日还可能成为他的上门矫客哩。不行，这绝对不行，骑骆驼拉鸡，高低悬殊太大，他邓克先再怕老婆怯女儿也不会主动成全他们的，这成了什么世道了？
　　
　　 （七）
　　 王小二上党校镀金镀银，取得升官走上仕徒的敲门砖，此事对于高踞于局长宝座的邓某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由此可见，大人物对小人物，或使其一步登天，或置其于死地永不得翻身，皆在一念之间。然而经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放弃让王小二走红运的念头，其原因当然不是怕小王忘恩负义抑或是有朝一日对他也取而代之。随着年龄的逐日增长，他的下野已进入了倒计时，至于张三李四王麻子谁来接替他的工作这也无所谓，而且也不是他所能支配得了的，到时上级部门自会选派更年轻、更优秀的人士公平顶替他的位置。今日他所顾虑的是，那个王小二如愿当官之后自然会顺理成章地抢走他的宝贝女儿，一个烧茶水的小伙子当上他的女婿他绝对咽不下这口恶气，因而邓克先主意已定，他准备让老白再想别的办法，既不能让王小二得逞又叫薇薇找不出把柄，这样才两全其美？问题是老白那儿好说，女儿这儿怎样交待，这确是一个令人十分头痛的事，弄不好……
　　 车已开到家门口，岳维俊催了三次局长都没动静。回头一瞅，老头看样子似乎是睡着了。他不敢惊动，悄悄下了车，去局长家里叫人。老伴匆匆出来，康惠打开车门又摇又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