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有奖金”征文】乡村生存图谱(散文)
一、米婶
米婶住在我家对面,中间隔着一条小泥路,相聚不足百米,门前种着一棵枇杷和桂花树。深秋时节,桂花的幽香就会氤氲整个院落。在孤寂的院落,它独自绽放,独自飘零,显得有些落寞。除了这两棵树,米婶还养着一条老黄狗,狗瘦骨嶙峋的,终日摇着尾巴跟着她,像一个老孩子,显得温顺乖巧。米婶在门槛前静坐发呆时,老黄狗就蜷缩成一团,在晚风里酣睡。
米婶住在大儿子三层楼高的洋房里,照顾着两个孙女。后来,两个孙女渐渐长大了,米婶就渐渐闲了下来。整个房子空荡荡的,就剩下她一人。老伴和她话很少,经常一整天在茶馆里打牌,独来独往。
母亲和米婶走得近。听母亲说米婶是从我外婆家那边嫁过来的,年轻时和外婆是好姐妹,留守在寂寥故乡的她们彼此照应着。
米婶的儿媳比较强势,心底瞧不起她,嫌她人老不讲卫生,浑身是病,啥农活都干不了,是家里的累赘。米婶把求助的眼神投向了大儿子,大儿子在老婆面前不敢吭声。大儿子逢年过节背着老婆偷偷地给米婶一些生活费,也不敢多给,老婆那边看得紧。
米婶在老屋里躺了几天,再次出门时左手提着一个蛇皮袋,右手拿着一个生锈的火钳。她开始走街串巷捡破烂了。
走一段路,就在石墩上坐下休息一会儿,她患有腰椎间盘突出症。
空荡荡的乡村,米婶走了一圈下来只捡到一双破鞋、两个酒瓶,外加一个塑料可乐瓶。捡的次数多了,米婶就有经验了,镇上的中学每天放学后,她就提着蛇皮袋在学校放置垃圾的那块空地上寻觅着她眼里的宝贝。垃圾场旁边是学校厕所,臭气熏天的,学生都捂着鼻子,把篓子里的垃圾一扔,就匆匆转身离去。一个酒瓶一毛钱,一双破鞋五毛,废纸三毛钱一斤,废铁一斤,八毛,铝制的易拉罐,一斤能卖到五块钱。米婶把捡到的破烂积攒起来,凑够了,便拿到山下的废品站去卖。一天能卖个七八块,运气好时,能卖个一二十块。
2004年的中秋,天空下着一丝毛毛雨,米婶在细雨中捡着破烂,有人看不下去了,就说:“米婶,下雨天还捡啥破烂,你这身子骨要紧!”她笑了笑,说:“没事的。”就继续捡去了。
腊月,儿媳打工回来,看着小屋里堆积的废品,满是污垢,憋着的那股火气就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大骂道:“好好的新房,被你弄成这么脏,我是叫你看房子的,不是叫你把它当成装破烂的地方!”
儿媳在大厅里骂,米婶孩子般躲在屋里不敢吭声。“老不死的!想死怎么不早点死!”屋外的儿媳骂骂咧咧着。米婶承受不住,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生闷气。吃晚饭时,她就一直躺在床上,孙女上来叫,她也不下去,眼角溢出一滴滴浑浊的泪……
关系闹僵后,米婶就独自住在灰暗潮湿的老屋里,逢年过节,任孙女和儿子怎么请,也不上儿媳的门。大儿子和儿媳出门打工时,看管新房的任务就落到了米婶她老伴身上。米婶感觉自己活得像一条狗,一条看门的狗,她心里很是难过。
母亲瘸着疼痛的腿去老屋里看米婶,她躺在床上埋在被窝里哭泣,像一个受到委屈的孩子。米婶紧握着母亲的手,说着她曾经的过往。她说:“那时年轻多好,能吃能干,挑着一担一百多斤的稻谷,走在田埂上健步如飞。”说着就沉沉地叹息起来。“唉,人老了,浑身是病,成了一条遭人嫌的看家狗……”米婶边说边用手帕擦着眼角的泪。
母亲安慰完米婶出门时,李婶后脚走了进来,她也是来看米婶的。
李婶跟米婶年纪相仿,晚年的境况却迥然不同。李婶身子骨好,没什么病,年逾七旬了,依然能吃能干。一个人带着两个孙子,一个七岁,一个三岁。照看两个孙子之余,李婶还独自种了两亩地,菜园子里种上了许多蔬菜,每到逢墟赶集时,就会早早起床,摘一两担子蔬菜和辣椒去街上卖,换一些钱来弥补家用。深秋时节,收割完稻谷,她就种上油菜。几年下来,她仓库里积攒了足够的菜籽油和稻谷,足够她一人吃到老。她家的儿子和儿媳每年过年回来,看见满仓库金黄的稻谷和油菜籽,很惊讶。他们心疼李婶的同时,内心却又感到十分宽慰,娘不仅给他们带着两个娃,还给他们减轻了这么大的生活负担。李婶吃的都是自己种的东西,可米婶因身患多疾,米和油都需要儿子儿媳寄钱回来买。
米婶和李婶,因为疾病之隔,呈现出两种不同的乡村命运。
米婶和我留守在家的母亲相互照应着。村里的二流子会选择合适的时机在窗户口徘徊,伺机偷点东西。时常,半夜里窗外有个人影徘徊,母亲就跑到隔壁房间的窗前朝着小路对面的窗户喊:“米婶,米婶,你睡下了没有?”通常我母亲一喊,几秒钟后,对面窗户的灯就亮了,紧接着就响起米婶她熟悉的声音。暗夜里,米婶的声音,让母亲惶恐的心顿时踏实了许多。
母亲跟米婶一样,常年在疾病中煎熬,她们日渐苍老的脸庞和瘸着的步履,慢慢地在我内心深处行走成了一枚细小的针,在时光的打磨下,它显得愈加锐利无比了。
母亲患有几十年的风湿病,她弯曲变形的手脚,成为了天气的晴雨表。每逢天气突变,手脚的疼就慢慢钻进骨子深处,疼痛蚂蚁般撕咬着她,她疼得浑身打滚,苍白的月光映射着被虚汗浸湿的汗水。她躺在床上,努力把自己弯成一张弓,试图穷尽全身的力气拧去身体里藏着的水分……
感觉浑身湿气很重时,母亲就会去找米婶帮忙刮痧。米婶拿着一把光滑的瓷调羹,撩起母亲的衣服,一下又一下地在她瘦弱的身躯上刮着。很快,一道道鲜红的血痕就呈现在眼前,有些地方呈现青黑色,暗喻体内寒气逼人。刮完痧,母亲顿觉轻松了许多。米婶患有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症,通常给我母亲刮痧完,她就会趴在床上,让母亲按摩下疼痛难忍的腰部。
长年疾病缠身的米婶躺在床板上,就像一尾风干的鱼。母亲撩开米婶的衣服,呈现的是她肋骨横突的身躯,皮肤松弛下来,带着色斑,写满了岁月的苍凉与残酷。她靠着以前积攒下的微薄的积蓄和政府每个月补助的68块钱艰难度日。在外打工的大孙女,每隔一段时间会偷偷地寄给她五百块钱,叮嘱她不要告诉别人。她患有严重的肺病,一声声干咳。我走出屋里,刺眼的阳光落进眼底,耳边却始终回荡着米婶那一声紧接着一声的咳嗽,像破旧的风箱,在来回抽动着,发出异响……
米婶终日住在灰旧的老屋,她老伴则守在大儿子的新房里,他们是夫妻,却形同路人。即便如此,毕竟是夫妻,有一些温暖可以相互汲取和守望,就像两片树叶,风吹雨打之下抖擞着,却不显得孤零零。
世事难料。2006年,那个闷热的夏天,米婶她老伴从茶馆喝茶回来,彼时正是薄暮时分,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晒在楼上的稻谷正等着收仓。三楼一直没有弄栏杆。米婶她老伴莫六爷上三楼收稻谷,一个不慎,双脚踏空,从三楼坠落下来,重重地掉落在两屋之隔的过道里。逼仄的过道还没有铺上水泥,满是棱角的鹅卵石密密麻麻分布其间。
米婶、李婶、我母亲,呼喊着莫六爷的名字,寻找了半夜也没找到莫六爷的人影。次日清晨,李婶推开后门看见莫六爷仰躺在地,整个身子骨早已僵硬,双眼圆睁着,一副死不瞑目的神情。米婶顿时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身体伏在莫六爷身上,喊着:“你丢下我一个人怎么办啊?”米婶是在哭自己的老伴,更是在哭自己晚年悲苦的境遇。米婶的哭声惊醒了睡梦中的人们,他们循声而来,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米婶的大孙女从连夜从深圳赶回来,长跪在家门口,哭泣不止。
天仿佛塌了下来,大半年的时间,米婶才从极度的悲伤中缓过神来。
莫六爷去世后,米婶她大儿子买了中药,给米婶治好了腰椎间盘突出症,她才慢慢地恢复了一些元气。
2015年,米婶她大儿子在给别人家做室内装修时,一下子踩空梯子,头重重地摔在地上,拉到医院抢救没几天就撒手而去了。命运突如其来,白发人送黑发人,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这一幕发生在米婶身上。一夜之间,米婶坍塌在地,像一堵经年失修的墙。下葬那天,米婶和儿媳抱在一起痛苦,彼此曾经的疙瘩,在共同的悲伤里消融殆尽……
米婶完全苍老下来,她蹲在老屋的门前,静静地凝望着大山,老黄狗蜷缩成一团,紧挨着她,偶尔从那悠远的睡梦中醒来,缓缓抬头朝她张望一眼,又埋下了头……
二、家清:留守80后
盛夏,灼热的阳光,让眼前的事物呈现出苍白的色泽。一股闷热的风,裹着丝丝热气从过道里袭来,牛皮癣一样裹在人身上,让人产生一股窒息感。穿过过道,再拐一个弯,来到了广州中山大学附属医院。
医院矗立在喧嚣的街头,街头的人走进医院里,医院里的人重新融入街头中,院内拥挤的人群,映衬着马路上拥塞的车流,同样的喧嚣里,却是天壤之别的两个世界。
家清一路小跑着从医院出来,他消瘦,脸色蜡黄,一脸病容。我们紧紧地拥抱着,像是久未相见的亲人。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大学毕业后,由于身体的原因,家清选择在家乡的小学教书。
医院一直往前走一段路,是一个很大的公园。我们静静地坐在湖边一块干净的大石头上,望着天空翻飞的云朵发呆。聊完家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忽然间,我们顿时陷入一阵巨大的沉默之中。不远处,一对甜蜜的夫妻在湖边漫步着,爸爸牵着女儿的左手,妈妈牵着女儿的右手。他们漫步在林荫道间,孩子一蹦一跳着,嘟着小嘴,满是幸福。我微微地转身,看见家清久久地凝视着那一个幸福的小家庭,直至他们消失在视线尽头。
这几年,每到了寒暑假,他就候鸟般在广州和江西老家两地之间来回颠簸着。他来广州这边的医院,住一个月或者半个月,差不多要花费他三个月的工资。
时光回到2009年的春天,在东莞一个五金塑胶厂打工的我忽然接到他的电话,电话里,家清吞吞吐吐地让我先借一万给他,他说他后天就要做脾脏切除手术了。家清几乎从不向朋友求助,只有在最无助时,他才会向别人开口。
在广州那一晚,我们又几乎聊了一个通宵,一直到聊到凌晨三点半才昏昏沉沉睡去。每次我们聚在一起,他总会跟我聊起他的那些事情,以前是一点点,像挤牙膏一般,这次却不知道为什么,他内心世界的那道门完全向我打开了。在如水般流逝的时光里,家清仿佛意识到了,死亡的阴影正一步步向他靠近,笼罩在他头顶的是乌云密布。
以下是家清的讲述,我试图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还原故事每一个真实的细节。
1988年,我已经四岁多了。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奶奶抱着我在厨房的柴火旁烤火时,我不慎掉落在燃烧正旺的柴火堆里,造成脸部烧伤。治疗过程中,屋漏偏逢连夜雨,引起急性肾炎。那时家里三四个孩子需要照顾,脸烧治好后,因为拖延,急性肾炎最终转化成慢性肾炎。
脸部的烧伤,导致年幼的我脸上有一块比较大的疤痕,下巴有些歪曲。我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静静地发呆,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内心升腾而起的是一种陌生感。去村里的小学上学时,同学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班里的女同学见到我像是见到怪物般,都躲得远远的。在学校受了委屈回来,总是独自一人躲在被子里哭泣。母亲见我这么小就受了这么多磨难,在生活上对我倍加关心和照顾了。
在隔壁镇上读高中时,因和同班同学在同一个饭盆里吃饭,我被同学传染上了乙型慢性肝炎。那时的我脸很黄,没食欲,浑身精神无力。肝肾同源,肝肾都染上了慢性疾病,这无异于雪上加霜。吃治疗肝炎的中药对肾脏不利,因而炎病情得到稳定和控制后,慢性肾炎病情又加重了,我顿时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高中毕业那年,慢性肾炎已经病变,逢年过节,家家户户大鱼大肉之时,我只能吃些素菜。吃荤就会引来疼痛,痛风成了一种自修课,一痛就会持续一周,疼起来时双腿不能动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仿佛瘫痪了一般。我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了来自身体的疼。高考完,我去了福建福州大学大哥那里玩,哥在福州大学读研,土木工程专业。在那里结识了他一个学医的朋友,比较年轻的医学博士。
在得知我痛风比较厉害的复杂病情后,给我开了一个方子。服药半年后,痛风得到了缓解,但这种毒性比较重的药物却加重了肝病的病情。原来方子里有一味药叫雷公藤,这种药毒性较大,虽然能治痛风,但对肝脏副作用很大。
大学毕业后,我选择回到老家的乡村小学教书。看着同学们个个南下广东打工,心底想出去打拼一番的愿望顿时化为了泡影。
2009年夏天,我的脸色变得异常蜡黄,身体十分消瘦,浑身乏力。去医院一检查,检查出来的结果是肝硬化压迫脾脏,必须尽快进行脾脏切除手术。这个结果让母亲的心彻底凉了下来,她抱着我无助地流着眼泪。
在南昌省医院,医生以风险太大为由,不敢做手术。如果不做手术,回家就意味着死亡。我还想继续活下去,哪怕一天。我一直坚持着不出院,任凭医生怎么说。后来这个科室的大主任在得知我的病情后,权衡之下做了立刻做手术的决定。三个小时后,我从手术室推出来,脾脏摘除了。一个月后,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的我回到了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