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雪花，煮沸了父亲的乡愁（散文）
　　 作者：兵心
　　
　　 一觉醒来，天变了。透过鬼斧神工般雕琢的窗花，从十几层的高楼上向外望去，满天飘拂飞扬的雪花犹如鹅毛一般，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不远处的山峰上，房顶上，大树上，地面上。不一会的功夫，山峰就披上了白纱，房顶也像戴了圣诞老人的白帽子，大树像穿了白袍子，地面像铺了白毯子。可我却觉得，这些仿佛像梨花瓣儿似的具有灵气的雪花，更像父亲被久经沧桑岁月浸染过的满头银发和白胡子。
　　 今年的雪来的很晚，像是在用意念打磨着每个盼雪、等雪、想雪、念雪人的耐性。父亲虽然已是九十岁高龄的耄耋老人，可他那颗童心未眠的思雪之心，从“小雪”和“大雪”该下雪的时令到来之前，就经常和我唠叨哪些个有关下雪的事。
　　 远望窗外，到处已经变成银装素裹的童话世界。再近看一眼滞留在窗台外边，与我仅相距一层玻璃既可亲热相吻的片片雪花，一种“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的冬雪之美，早已萦绕于心。我脸上透岀的美不胜收的笑容，与父亲望雪而凝眸呆板的老脸形成了判若两人的视觉反差。“爸，想什么呢？”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坐在客厅飘窗边的藤椅上，一手抚摸着茶几，一手在有意无意的捋着他那花白的胡须，用他那几近昏花的眼，看着他已看了近一个世纪的雪花。看他不言不语全神贯注地样子，像是非要将今年的雪花区分岀个所以然来。
　　 “爸，喝茶。这是战友小张给我寄来的碧螺春------”“小张你应该认识呀！他是我在部队时的通讯员------” 我是想用一杯热茶来冲淡一下父亲的沉默。
　　 年年雪花飘，岁岁雪不同。就是这些曾经见证过父亲一生酸甜苦辣的雪花，就像一壶正在沸腾的茶，又咕嘟成了父亲对冬雪特有的酸楚回忆。
　　 父亲品了一口淡而清香的碧螺春，回转头对我凝视一下，继而又长叹一口气，深沉地对我说了一句让我深感意外的话：“你看看楼下雪地里哪些孩子玩的多开心呀！他们活的才叫幸福------能活到今天真好！”父亲猛不丁冒出来的这句话，让我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无言以对，只是近距离的看着父亲的脸。看着他那张刻满岁月印痕的脸在微微颤抖，听着他发自内心深处对辛酸乡愁的声声倾诉。
　　 父亲说：冬天的风雪，对穷人来说就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在他八岁哪年，他父亲（我从未见过面的爷爷）死在了在当地不远处打鬼子的战场上。在一个风雪夜，当队伍上把他父亲尸体送回家的时候，浑身上下除了血就是冰，整个人都是硬邦邦的。下葬的那天，天寒地冻，铁锨和镐头在冰冻的雪地上无法挖坑，只能用高粱秸和棉花柴在地上点火烤，一边用火烤冻了的土地，一边挖坑。家里穷的买不起棺材，只好无奈的用一张芦席将他父亲下葬。就在哪一年的冬天，父亲的亲大娘也是因无助的冻饿所至，带着临咽气前想吃口窝头的遗憾，也被哪个惨忍的冬雪天夺去了生命。这些带着对旧社会血泪控诉，让父亲终生难忘的发生在冬雪天的童年记忆，变成了他望雪生悲的难以磨蚀的觞。
　　 父亲从小没上过一天学，到现在甚至还不会写出自己的名字。记得有一次，我正在上幼儿园的小孙女（父亲的重孙女），拿一本连环画去让父亲教她不认识的字。当父亲苦笑着对她说他不识字的时候，天真无邪的小孙女当机口齿伶俐地对父亲说：“你真笨呀！还老爷爷呢，连字都不认识！” 父亲听后笑了，笑的很开心。我也笑了，但笑声里却隐藏着一种对父亲无言的痛。
　　 父亲的童年是悲凄的，父亲的少年更是艰辛的。听父亲说；自从我的爷爷为国牺牲后，是奶奶孤儿寡母含辛茹苦地把父亲，姑姑和叔叔拉扯大。一家四口人，都挤住在两间破旧不堪的草屋内。夏天透风漏雨，冬天点不起取暖的炉火，屋里冷的像个冰窖。就靠两亩薄地维持一家人的生计，长年过着半年粮食半年糠，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这就是父亲当年赖以生存的家。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说，他从十岁开始就学会了耕耩锄割庄稼地里的农活。为了替奶奶担起了家里的担子，他给地主打过短工，扛过长工。他记得十四岁哪年，冬天冷的早，刚进十月湖里就结了冰。为了给家里挣点过冬的口粮，在飘着雪花的冰冷的湖水里给地主家割芦苇，一天下来，两条腿上被冰凌划破的伤痕，深深地刺痛着奶奶哪颗无助的爱子之心。可无奈的眼泪擦干之后，还得咬牙坚持继续下湖。哪一个冬天，十四岁的父亲为家里挣回了三斗高粱。这是哪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的年代，冬雪留给父亲少年时代隐隐的痛。
　　 父亲对望雪生悲的痛，随茶杯里袅袅升起的那缕愁绪，又在我脑海里漫延成了零七八碎的遥远记忆。我记得，从我蹒跚学步开始，父亲就手把手的教会我在雪地里戏耍争斗的本领。在我幼小的记忆里，父亲的憨厚老实和敢当敢为的耿直性情就是我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神。父亲虽然不识字，也没文化，但他却是我人生中最好的老师。
　　 我还依稀记得，六零年的冬天，整个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在为一口赖以生存吃的东西而四处奔忙。沿村四周的榆树皮，都被求食的人们扒的光溜溜的。远远看去，一棵棵被扒光树皮的大树，那上下白皙的裸体像个少妇般在冬天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特殊年代，家无隔夜粮的人家也不计其数，能吃上一顿可口的饱饭就算是奢侈的欲望了。为了让一家人能填饱肚子熬过哪个饥不择食的冬天，父母背上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顶着刺骨的寒风，步行三百多里，从外地换回来一百多斤地瓜干。就是这些地瓜干，再配合着萝卜白菜和我当时叫不上名字的干菜，不但填饱了一家人的肚子，还应急了邻居叔叔家一时的断粮之困。那是父母从外地不辞辛劳，一瘸一拐地背回地瓜干的第二天，父亲得知邻居叔叔家已断粮几天，一家老少每天靠吃萝卜白菜度日。父亲二话没说，让母亲给他家送去了二十斤地瓜干。我还清楚记得，就是在那样生活极度困难时期，我和奶奶每顿饭也都享受“特殊待遇”。父母每天吃的是带糠菜的窝头，我和奶奶吃的却是玉米掺和地瓜面的杂合面馒头。
　　 经年的记忆，在我心里翻江倒海成一个童年无知的问号。父母亲为啥每天起的那么早，睡的又那么晚？为啥有口好吃的都留给我和奶奶？为啥沒白没黒的干活，难道他们就不知道累吗？这些小时候一直不理解的疑惑，随着我的成人成家甚至于成才之后，一夜之间让我恍然大悟。他们起的早，不是闹钟叫醒的，而是一个叫对家庭的责任叫醒的。他们把好吃的东西省给老人和孩子，不是他们不想吃，而是一种尊老爱幼的孝心使命驱动的。他们不分昼夜的干活，能不累吗！因为他们肩负着一个家庭生活沉重的担当，是不能停，更不敢歇呀！
　　 这就是我含辛茹苦的父母纯朴的人生哲学。他们身上没有耀眼的光环，也没有给我留下让我享用的物质财富，但他们却在潜移默化，言传身教的无形之中教会了我如何做人。做一个对家庭对社会勇于担当责任的人；做一个知恩图报孝行天下的人；做一个知难而进对生活不懈追求的人。在沒有训斥和鞭打的父母之爱中，我踏着一条充满慈爱的道路走过了幸运的童年与少年，继而又胸怀一腔报国之志步入了能让我激情燃烧的军营。每当回眸自己走过的人生之路时，总有很多的感慨由心而生。能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民的儿子，成长为一名对国家有用的军队干部，在感谢党和部队培养的同时，我想更应该感谢父母的慈爱和教诲之恩。
　　 你含辛茹苦扶我长大成人，我倾心尽孝挽你慢慢变老。在父亲的扶携之下，我从蹒跚的脚步开始，用一个甲子的酸甜苦辣去追逐梦想。一路拼搏，一路血汗，有时甚至于拼的体无完肤。我失败过，可又从失败乃成功之母的泥坑里重新跃起前行。我成功过，可又把成功当成新的起点继续拼搏。如果有人问我，你人生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我可以引以为豪的告诉他，功名利禄淡如水，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而今生给父亲当一回儿子，才是我一生最大的收获和幸福。因为，父子之恋是不可逆转，不可复制的人生唯一。真是光阴似箭，不知不觉间，父亲跟我在异乡城市一起生活已经三十年有余。他的称谓也在随着新桃换旧符的声声爆竹而不断发生着变化，从在军营里不管是干部还是战士，人们都喜欢尊称他大爷。从我的儿女出生后，总是缠绕着他叫他爷爷。儿子和女儿的儿子和女儿岀生后，最让他陶醉并合不拢嘴的是，两个小不点用稚嫩的童音叫他老爷爷。四世同堂之欢，举家和谐之乐，理应冲淡一些父亲的乡愁吧，其实不然。作为远离故乡三十多年的父亲，尽管在他的乡愁里有悲伤，有痛楚。但是，毕竟那是生他养他的故乡。他无法像余光中诗人那样，用一方邮票的情怀去抒发内心压抑的乡愁。那么，捧一片雪花之灵，借一缕香茗之气，来慰藉于千里之外的思乡之愁也在情理之中吧！
　　 窗外的雪花越下越大，好像把天地都凝固成了冰冷的茫茫白色世界。而在温暖如春，一个叫"家"的宽敞明亮的客厅内，冲淡乡愁的茶壶里一片雪花正在咕嘟沸腾，溢出来的那缕馨香，当飘浮到晶莹剔透的窗花上时，千姿百态的冰花消融了。当飘浮到吐着嫩芽的绿萝藤蔓上时，绿萝显得更加翠绿了；当飘浮到盛开的像红火球般的君子兰花蕊上时，君子兰显得更加艳丽了；当飘浮到刚刚还在为雪而感怀乡愁的父亲脸上时，父亲脸上的愁云不见了；在他那刻满岁月印痕的皱褶上，好像绽放成了一朵火红的君子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