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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赏析】家族叙事的经典文本 ——论毕飞宇短篇小说《祖宗》


作者:姜广平 秀才,1483.2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4088发表时间:2018-01-08 22:12:19
摘要:在论述毕飞宇的《孤岛》时,我提出了一个观点:作这一个成熟而优秀的作家,毕飞宇从他的处女作开始,便在努力寻找属于他与他的小说的自足的形式。论述毕飞宇的作品,要将其从历史和传统的框架背景中游离出来,让它们自在于历时性的瓜葛和共时性的羁绊之外,以一篇篇天马行空式的独立文本的身份,来经受论者所运用到的文学理论或价值体系的观照与审视。

【赏析】家族叙事的经典文本 秘密是从历史中拯救出来的,或者是四散在历史各个不起眼的角落中的。
   ——[英]迈克尔•伍德:《沉默之子》
   单纯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E•H•贡布里赫:引自《结尾的含义》
  
   在论述毕飞宇的《孤岛》时,我提出了一个观点:作为一个成熟而优秀的作家,毕飞宇从他的处女作开始,便在努力寻找属于他与他的小说的自足的形式。论述毕飞宇的作品,要将其从历史和传统的框架背景中游离出来,让它们自在于历时性的瓜葛和共时性的羁绊之外,以一篇篇天马行空式的独立文本的身份,来经受论者所运用到的文学理论或价值体系的观照与审视。
   这一观点,与迈克尔•伍德的一些观点不谋而合,在《沉默之子》这本书里,迈克尔•伍德这样表述:“小说是系统,也是与系统对立的东西;小说是意义,也是逃脱意义的东西。”
   从系统与意义的角度看,毕飞宇的前期作品自有一种自足与圆熟,而短篇小说《祖宗》所达到的高度则是惊人的。这可能是唯一一篇逸出当时毕氏所有创作而获得最高文化价值、美学价值与文学意义的杰出短篇。
   尼采说:“只有无历史的事物可被定义。”换言之,历史无可定义。或谓之,历史是多解的。
   尼采之论,竟然像是在为作为小说的《祖宗》而言。因为到目前为止,《祖宗》仍然是难解乃至多解的。
   很多评论家认为《祖宗》实际上是一篇先锋小说。这一方面可能是由于这篇小说的写作时间,其次也由于毕飞宇在一些场合曾表态过自己是从先锋开始起步的。然而,将这篇小说放在一个独立文本的角度去考察,我们觉得这样的结论显然是有偏颇的。对于毕飞于而言,虽然在先锋时期受着先锋的影响,但他绝不愿甘于成为一个文化上的后来者。这可能是一切重要作家的根本标示。不愿作为一个文化上的后来者,决定了一个作家在本质上其实是一种文化“弑父者”的角色——而这一点,与《祖宗》达到了形而下与形而上双重层面上的契合——文化直觉支配下的写作,艺术上的耦合性就是这样巨大。
   如果说一点题外话,一个真正的作家,在他的写作意识开始萌发之际,他便开始准备充当一个“弑父者”的角色。而与之相反的是,一些少年天才,在开始写作之时,根本还没有意识到他其实已经处在一个文化链上。当然,悲剧意味不在这里,只在于,他已经处于一个文化链上,却不知道自己处于哪一个环节,更没有想到有一天他必须逸出这个文化链而成为一个独立意义上的自己。所以,这也就决定了绝大多数少年天才式的写作者,在步入中年之后,再也没有出色的作品的根本原因。
   故事也许是极其简单的,然而,恰恰也正是故事的干扰,影响着读者对这篇小说的洞见,也使得国内批评界对这篇小说存在着可怕的盲视。
   关于这篇小说,我在《熟悉的与不熟悉的毕飞宇》里曾经有所论及:
   ……那是一篇纯粹的小说,一篇黑色的小说,整篇小说透出的是黑色和从快要腐烂的棺木里面透出的霉气。但我又不得不认为,那是一篇玲珑剔透的精致的小说。你找不到它的任何缺点,你只能觉得这篇小说从头到尾就应该这么写。不这样写就是一种错误。我承认我没能很好地解读这篇小说。我甚至在想,作家本人也未必很能解读这篇小说。作家是一种高智商的人,他们从来不对自己的东西说三道四,他只让评论家们说,而又从来不对评论家们的评论作任何评判。我记得一个评论家解读这篇小说时,说这篇作品写的是对祖宗也即这里面的老太太的谋杀。我认为这是种错误的解读。在这篇黑色的小说里面,你如果能找到一点凶杀的影子的话,那就不是毕飞宇的小说了,或者说那就是读者的错误。毕飞宇不言怪力乱神,不从这方面去寻找读者,他从不想媚俗。后来,美国研究东方文学的专家葛浩文先生将这篇小说选入了当年的《亚洲最佳百篇小说选》中了。我认为这至少是一次国际性的解读。
   然而,这种随笔式的论述,显然是非常不够充分也不够严谨的
   但要准确地论述《祖宗》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过去,我认定它是“黑色的”,透出“快要腐烂的棺木里面的霉气”“玲珑剔透的精致的”小说,现在,我还大体如此这样论定。只不过,更准确地说,《祖宗》是一篇幽黑深邃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很短,但却是一个黑洞,将时光吸收进去,并且使时光的直线变得弯曲。因而,这篇小说如果用“深不可测”来形容,也是完全可以的。
   初一看,这篇小说的一个重要关键词是历史。毕飞宇在历史方面的思考,在他的处女作《孤岛》里就体现出来了。《祖宗》这篇小说,无疑在历史方面也作出了深刻的思考。篇名本身就指向历史,因而在作品中也随处可见历史的痕迹:
   如,“太祖母的眼中布满白内障,白内障使她的俯视突破了人类的局限,弥散出宇宙的浩淼苍茫,展示了与物质完全等值的亘古与深邃。”在这里,“白内障使她的俯视突破了人类的局限”“弥散出宇宙的浩淼苍茫”“展示了与物质完全等值的亘古与深邃”都显示出历史的质地。
   再有:“百年以来一日不变的清代发式,是她每天的开始仪式。”这里明显地有着历史的遗留。当然,这里还有着文化的遗留。我们暂且不论。
   小说中多次描述到的明代建筑,也是一种历史。至于“若干朝代在TNT的浓烈香味里化作齑粉与瓦砾。建筑与瓦砾之间的相对静止,史书上称之为朝代”“朝代就是这样,如建筑与牙齿,长了又脱”等,则更直接是一种就近取譬的历史意义的表述。
   历史的相对静止,历史的固定格局,在毕飞宇这里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当然,这绝不是毕飞宇史观与史识的全部。然而,我们要注意的是,历史在这篇小说里只是一个漂亮的外壳,毕飞宇在这个短篇里,将时间、死亡、生命、乡村家族文化、文明的两极等全都塞了进来。这样,就使得历史成为一种不规则的动态局面。从这个意义上说,毕飞宇关于历史的小说,都在努力还原历史本来的偶然性格局。
   毕飞宇的前期小说就这样显得非常密集拥挤。当然,他后来的作品也几乎是将自己的生活经验与生命体验全都搬出来。这使得毕飞宇的小说显得特别有张力。而这种张力,使得毕飞宇的小说饱满而凝重,厚实而富有质感,体现出非常出色的小说品质。
   死亡叙事中的时间塑形
   我们首先来谈一谈这篇小说里的时间塑形。
   这篇小说的时间问题直接关乎到死亡。而死亡作为一种生命形态,恰恰正是这篇小说所要着力表现的。
   在这个短篇里,毕飞宇是以时空变异、时间与物质的嫁接的物质形态,为时间进行塑形从而表现作品的生命感的。
   关于时间问题,从亚里士多德开始,便成为诗学领域里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词。《诗学》第六章里谈到悲剧的问题,认为情节是悲剧六要素之第一要素。法国著名思想家保尔•利科认为,既然情节把目的、手段、原因、行动者、情境、变故、意外结果等异质的成分整合成一个完整的故事,融合到一个完整行动的时间统一体中,那么,靠了情节编排,就可以为时间塑形,实现异质的综合,促成语义的创新。
   人们通常把时间描述为过去、现在和将来的连续一维体。这样的描述本身没有问题。问题是,过去已经消逝,不再存在了;将来还未到来,尚未存在。但现在有多长呢?如果是一刹那,而一刹那假如再度分割成一个个无穷短甚至没有长度的时间点,那么现在存在吗?
   这是一个亘古难题,也是作家、艺术家、哲学家、历史学家们一直进行探究的永恒话题。
   毕飞宇从他的处女作开始,便在努力解决时间与存在的问题。我们说过,《孤岛》的杰出之处,在于它是一个错位的时空:作家将历史放在了眼下,将眼下又放到了历史之中。扬子岛是眼下的,扬子岛上所有人类活动,不合时宜地被安排在了近代史的风云之中;但扬子岛却是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且要回溯好几百年,扬子岛的生活是一种往代生活甚至史前生活。在这里,作家将世界、历史、时间全都调集在一起,而作家却不慌不忙地向我们指陈着这三者的关系。
   《祖宗》的题目,可以指称历史,但细究起来,祖宗也可以作为时间的指称,是一种过去的物化形态——“展示了与物质完全等值的亘古与深邃”。所以,整部作品,是时间从过去向现在飞奔而来,但同时,作家又领着我们不断地往过去奔跑,
   依据“情节把目的、手段、原因、行动者、情境、变故、意外结果等异质的成分整合成一个完整的故事,融合到一个完整行动的时间统一体中,那么,靠了情节编排,就可以为时间塑形,实现异质的综合,促成语义的创新”的观点,我们可以看到,在《祖宗》里,时间首先表现为一种粗放的叙事形式。我们看这样的句子:
   “在太祖母绵软的沉默世纪里,我爷爷这一辈早已湮没,只剩下她老人家站在家族的断层带上遥远地俯视她的孙辈与重孙辈。”
   “太祖母的静立姿态如一只古董瓷器,所有裂痕都昭示了考古意义……十年之后,太祖母依旧古董瓷器一样安放在窗口,这时候我已是我儿的父亲了,处处可见十年风蚀。太祖母静然不动,十年的意义只是古瓷表层的另一层灰土。”
   “棺材几十年来安静地随着地球绕太阳公转,与阁楼中的太祖母相互推诿、相互盼望,期待赋予对方以意义、以结局、以永恒的默契。”
   “走进我家要在小巷拐五个弯口同时跨越十一道门槛。这里头包括一个昏暗幽湿的过道,过道的上面便是一间木质阁楼,里头住着我的太祖母。”(这一句将空间变异为时间)
   这些粗放的时间叙事,可能在很多作家那里一句话就可以带过。然而,毕飞宇即使是在粗放的时间塑形上,也赋予了时间以可触可感的物质形态。
   在这种粗放的时间叙事中,有时候,又以凝滞的语言表现时间的停滞。然而,同样是以可触可感的物质形态,来进行着毕氏风格的时间叙事:
   “太祖母的身上终年回荡着棺材与铁钉的混杂气味。”
   “百年以来,一日不变的清代发式是她每天的开始仪式。然后,太祖母就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持续几个小时打量她第一眼所见的东西。”
   “他们跨过我家明代就横卧在那里的门槛,临走时人们从明代跨出去,跨出的石巷又一直延续到明代。”
   像这样的叙事,以业已物化与定格了的形态表明着时间的停滞。
   在《祖宗》里,时间还表现为具体的形象再造:
   “我看见了家园在时间之液中波动,被弧状波浪拍打的岸一直是太祖母的牙。”
   “火把在旷野里筑成生死之间一道墙。”
   “上个世纪的冷风,披着长了长长的指甲就抓了过来。”
   “像时间一样没有牙齿,长了厚厚的白内障。”(这一句可以视为形象再造的理由是,时间直接化身为已逝的太祖母的形象)
   “我觉得这些带血的牙齿就是我的家族,歪歪斜斜地排在红木托盘里头……”
   “我注意到这些螺旋状排列的鞋子,正以轻松的脚的表情面面相觑,自信而又揶揄。我的错觉就在这个时候产生了,我看见我的家族排着长长的队伍螺旋状款款而至。”
   在这一短篇里,时间塑形还变异为一种断裂的形象。
   “爆破声不停地在我家四周晃动。若干朝代在TNT的浓烈香味里化作齑粉与瓦砾。建筑与瓦砾之间的相对静止史书上称为朝代……朝代就是这样,如建筑与牙齿,长了又脱。TNT的气味如佛国香烟,变更了体态呈现超度者的玄妙。”
   “只有被盘算的太祖母在阴谋之外。”
   “太祖母一百岁的血液在她的唇边蜿蜒,比时间流逝得更加无序。”
   应该看到,《祖宗》的时间塑形,因为叙述的关系问题,而首先表现在太祖母与“我”身上,而作为太祖母孙辈的“我”的父辈们,则在时间塑形上显得面目模糊,也因此,他们影影绰绰地完成了一种时间上的断裂。与之相应的,则是他们以一种“隔断”的方式完成了他们自己的时间塑形:以一种近乎“谋杀”的方式,完成了他们作为阻止历史或时间永续的角色。
   但极有意味的是,太祖母看似荒诞的行为,其实透过幽暗深邃的文本,我们发现,家族情结始终盘桓在她的内心深处。为了家族的延续,她默认了,甚至参与了孙辈们对她的伤害甚至生命的掠夺。她在直觉上感知到她的生命方式将会面临的改变,同时,从种姓意义和文化意义上,她更能明白孙辈们内心的担忧。所以,在关于拔牙问题上,她与她的后代获得了难得的默契与心领神会。
   然而,有一个细节不能忽视:伴随着太祖母的死亡或者生命被掠夺,“我”儿的哭声骤然在西厢房响起。这里面的象征意义是极为明显的,一方面是漫延了一百多年的祖宗的消亡,一方面是新一代响亮的啼哭。在逝去与新生之间,作家抓住了最为精准的抓手。因而,这里也就看得出作家在人物关系设置和情节设置上的良苦用心。
   “我”“妻”的视角共振:洞见与盲视
   毕飞宇的语言在这篇小说里光彩夺目,这是就小说语言的精彩而言的。事实上,这篇小说的语言质地不能用绚烂来描述。从语言表面上讲,它仍然是一种灰色或黑色的基调,从而与小说内在的黑色深邃互为表里。但是,与绚丽的语言相仿,这里的滞重仍然带着一种飞扬的姿态。笔者认为,毕氏语言或言语在不可言说的事物上显得傲慢而无节制,遂使这篇小说在指向错综复杂的不可言说的历史与文化存在时既显得可触可摸,更其显得扑朔迷离、无迹可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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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祖宗》这部小说虽然不是毕宇飞的成名作,却是他的代表作之一。本文认为《祖宗》有着历史的深邃这是毫不夸张的。因为,在这部小说里,太祖母是被物化了的时间和历史的符号,是活着的历史,或者可以说是一个家族的历史物象。本文从毕宇飞创作这部小说的匠心和对时间的诠释给予了高度赞许。并且非常赞同毕氏小说《祖宗》是用TNT轰毁一个明代和一切旧的东西,从而建立起一个全新的世界,包括对世界的全新认识和解读方式。推荐赏阅。【编辑:湖北武戈】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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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湖北武戈        2018-01-08 22:15:42
  这篇对《祖宗》非常独到、专业而又精辟的赏析,非常有必要值得我们大家学习和模仿的。
与江山作者共同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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