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日子过得总是太快，产假很快地就要结束了，张梅收拾东西，准备教书。之前，知道学校里正好有老师刚搬走的一个小家属院，她向余校长申请，让婆婆来看孩子，单身宿舍毕竟太不方便了，得到了校长的同意。张梅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原因她是深藏于心的，她对那个充满牛羊粪味，一不小心踩鸡粪的婆家真是排斥，对与婆婆貌似无意地含沙射影地对话，也深深地反感，而且，就她多年养成的性格，是羞于与之理论的，有种朴素的信念支撑着她搬迁，我惹不起你，还躲不起你吗？
　　 这样，新妈妈张梅带着三个月的麦穗，一张床，一台洗衣机，在办公室里搬了一张桌子，买了个煤气灶，点了个蜂窝炉，在清平镇中心小学简单地安了个家，顺便，把婆婆也带过来，白天，儿媳妇上课，婆婆看孩子，中午两人轮番吃饭，下午放学没什么事，看了一天孙女的婆婆回家。
　　 婆媳俩虽不谈笑风生，但也没有横眉竖眼，基本上相处愉快，是一种较为沉默的愉快。婆婆看到院子有土长得茂盛的荒草，就把草拔了带回家喂羊，又从家里带了种籽，洒上白菜，点了萝卜，开两畦韭菜，半月过后，简陋的小院里生机盎然。白菜有一扎高，剔长得稠密的小苗炒菜烧汤；胡萝卜缨子盈绿绿的，细碎的小叶子随风微动，薅一把切碎了稍用盐腌下，再用面粉一裹，放锅一蒸，也很筋道；韭菜已割了一回，羼了鸡蛋虾皮包包子，很鲜，吃得满嘴流油，肚子饱饱的，有时婆婆看菜多吃不了，也会拎一把给邻居老师送去，水灵灵的，鲜嫩嫩的，让人家也是感激不尽老太太的好心眼。
　　 罗峰来信说今年春节不回家了，部队有任务，张梅才猛然想起，好久好久没写信给罗峰了，每天打架似的心急火燎地吃饭，喂孩子，备课上课，批作业，等这些都做完了，眼皮早就打架困得要死，把孩子安顿好睡了，自己也就头一歪，睡得死沉，半夜还要给麦穗换尿布，喂奶，写信，已不是以前那样急着向罗峰倾诉了。
　　 春节前几天，张梅在小镇的集市上给婆婆公公都买了新衣裳，新鞋子，他们都很高兴，在堂屋点着一个小蜂窝炉象征性取暖的婆婆家里，张梅用手刮藕准备炸年货，在大盆里洗菜，在菜板上切包饺子的肉丁，包大包子的肉片，在桶里洗带鱼，把一双手泡得象个红萝卜，在很暖的阳光普照的院子里冒着热气，坐在床上的小麦穗，手里不厌其烦地摆弄着一个布娃娃，嘴里咿咿哦哦地自言自语，噗噗地吐泡泡，小嘴一乐，露出了两个白生生的小牙印。
　　 吃了团圆饭，张梅抱着孩子跟着婆婆嫂子拜年，大家几乎无一例外地夸孩子长得可爱好看，夸婆婆有福，两儿媳妇多好，夸身上的新褂子样式好合体，夸鞋子跟脚暖和，婆婆总是笑眯眯地应和，张梅和嫂子也是笑眯眯地，一天下来，说着一年中最吉祥，最动听的话语，这就是春节，这就是当儿媳的张梅在众多的街坊邻居里听到最朴素最知足的话语，小麦穗瞪着好奇的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冲人家乐，冲人家哦哦地打招呼。
　　 初三，走娘家，张梅就自己带着孩子去县城，临走时，婆婆用方便袋装了很满的自家炸的耦合子，带鱼，让亲家尝尝烧柴禾的大锅炸出的东西味道。
　　 母亲攥住女儿冰冷的手，看着变得粗糙的手指，看那眯眼已有了皱纹的小女儿，心疼不已。照例是几乎把家里好吃的全搬出来，充填宝贝女儿的胃，饭后，母亲不让张梅动手，自己洗刷碗碟。她和父亲坐在沙发上聊天。父母都是当了一辈子中学教师，他问张梅现在还有学习的心吗。张梅说，“整天忙得要死，哪有学习的时间啊。”父亲就说，“你结婚我们尊重你的决定，但你不学习，我不支持你，难道你想一辈子就拴在那个乡镇小学当数学老师吗？罗峰当兵赚不几个钱，但部队管饭，花费少，你的工资三百多块钱，除了管孩子，吃饭，还剩多少”？张梅怯懦着不好意思地说，“哪有什么剩余啊”。
　　 父亲说，“你还年轻，要学习才行，最近县城中学也有招聘老师，至少专科水平才行，你可以参加自学考试，国家也承认学历，你要能到这里教书，住房，生活条件都会比在乡镇好一些”。
　　 “对啊”。张梅从没想到过，教书后再学习，想想那冰冷的小院，想想冻得红萝卜似的手，她有点心动，对，学习，一定要学习，不在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呆一辈子！
　　 既然有了目标，张梅就利用假期，去县教委询问了下自考信息，省师范大学的自考数学专业，顺便订了四本教材，今年四月份考试，她是赶不上了，那就从十月开始，十月，希望的十月！
　　 教材是三月份到的，她抚摸着散发油墨香气的新教材，暗下决心，一定要考出来，考出去！
　　 因了这个目标，张梅在上课备课批作业之余，有时间就翻书学习，在家做着饭，小火熬汤时，间隙瞅一眼书；炒菜时，丢一眼课本；抱麦穗时，一手拿着书，一手抱着她，因此书上沾有米汤、菜汁、麦穗的口水鼻涕，就这样，等到六月份报考十月的考试计划时，张梅已全通读了四本教材，搞不懂得积攒着，回娘家时问父亲，去高中问数学老师，她如海绵，焦渴地吸吮着课本的充盈的水份，她如小树苗，贪婪地渴望阳光雨露的给养，刚开始课本上的话，就跟一堵厚实的石头墙，任凭张梅把眼睛睁得天一样大，耳朵竖得刀一样尖，也穿不过去一条细缝，只有一点点小洞眼，会唤醒张梅师范学校学过的课程，一丝稀疏的光亮，随着张梅慢慢地把尝过的课程与现在的教材象调饺子馅似的拼命地揉在一起，渐渐地小洞眼变成了千疮百孔，后来石头墙轰然倒塌，终于露出大大的光亮，她仿佛看到了太阳笑眯眯的眼睛，这是她最高兴地日子，常常地看着书笑起来，笑得婆婆一楞一楞的，婆婆搞不懂有个体面工作的张梅，放着好日子不过，在学校里教书，风不吹头，雨不打脸地，干嘛自找苦吃，看那连画也没有的那么厚的书呢，不光看，还要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的，累，想不开，她真想不通这个小个子的媳妇，到底想登什么天，坐什么火箭？搞不明白都成家的人了，不好好管孩子，还整天象学生似的看书，累啊。
　　 暑假，她笨手笨脚地下地干不了农活，婆婆很体谅地说你就在学校里学习吧，她就干脆住在学校里，紧张地学习，小麦穗已会跌跌撞撞地迈步，扶着小孩走累了，把她放在童车里，给她本带封塑的画册让她玩，她读她的教材；院子里自邻居的墙根冒出了几根竹子，绿绿的，三棵西红柿，五棵茄子，最初洒得韭菜还生生不息地繁衍成长，靠着院墙还点了几棵丝瓜，几棵北瓜，竟也见风见水地爬了秧子，开了花朵，结了小瓜纽。大门下放了个小方桌，竟比屋里摇头摆尾的落地扇还要凉快，南风北冲的，小麦穗格格地乐，用小小的牙齿咬用胖小手怎么也撕不破的书，把那画里的大老虎咬得眼睛变小，斑马的条条裙子变长，长尾巴孔雀骄傲地翘起了尾巴。
　　 “知――了，知――了”，一年一度的这个也叫“小神仙”又名蝉的幼虫，生生不息地钻出地面，脱壳蜕变飞翔，在绿树浓荫中，聒噪着又一个七月天。
　　
　　 3、梅花香自苦寒来
　　 当十月敲锣打鼓地按时来到这个小院，张梅去县教委拿自考准考证，顺便买了涂卡的铅笔，橡皮，想想这个周末要去市里考试，她很是激动。
　　 毕竟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考试，她还是提前一天下午去了她曾经就读的师范学校的市里，坐公交车看了考场，在离考场最近的地方找了个宾馆住下，一夜无梦，她睡得很坦然，很香。
　　 当试卷发下来，她匆匆扫了一眼，竟非常熟悉，全是好朋友，所有的文字组成了一个慈祥的笑脸，她用笔，在笑脸里添上腮红，涂上眼眉，戴上围巾，穿上夹袄，长袍马褂，呵呵，她的心思化成笔墨源源地涂呀写啊，把一张严肃的试卷化妆成了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夫子形象。
　　 下午是穿夏衣的老夫子，第二天上午是穿唐装的老夫子，下午是穿戏装的老夫子，她用她充沛的想像力，把苍白困惑的试卷，变成了一幅充满希望的蓝图。
　　 市里有很多书店，她买了剩余全套的教材，计划用两年的时光读完专科，两年的时光读完本科，这是她的梦想，光荣的梦想。她要用她全部的精力，不竭的战斗力，做成战车，做成枪炮，血战拼杀，她不惧风雨，不惧严寒酷暑，她几乎忘记自己还是个新婚不久的妻子，不惧罗峰不在家时的寂莫。
　　 当她的目标按着她的计划冲刺时，罗峰正在哨所读着张梅的信，这个叫麦穗的女儿，从刚出满月时的粉团似的小人，现在已是扎着朝天辫的小小姑娘，而张梅从以前虽瘦削但也是有山有水的长发姑娘，变成了短发骨骼嶙峋的小母亲了，而且，张梅写信越来越迟，总是推说学习紧张，这也是让他困扰已久的，他不在家的这两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天翻地覆地变化？他今年八月可以探亲，于是早早地打点行装，从西藏到山东，一路向东，马不停蹄地往家赶。
　　 张梅得知罗峰即将回家的消息，激动万分，照照镜子，自从学习自考后与化妆品基本绝缘了，只是用手胡乱地洗把脸，就去上课，做饭，学习，照顾孩子，自己先前红润的脸蛋可是小心眼地生主人的气呢，表现在脸上，则是雀斑点点，细密皱纹，皮肤干燥，嘴唇起皮。在化妆品店张望了阵子，还是只买了瓶大宝，挤出膏体，两手简单地对搓了下，就满脸涂抹着，长期干涸的皮肤立刻拼命地吸吮起来，争先恐后的，皮肤因此有点痛，痛得红晕晕的，片刻，淡淡的芳香弥漫在小屋里。
　　 当日夜兼程的罗峰回到阔别两年的家乡，看到的是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儿的张梅，女儿身上积聚的东西太多，显得张梅更加瘦小，他眼睛一热，他的朝思暮想的妻子，他的从未见过面的闺女！他的亲人！他激动地把她们娘俩拥抱，搂得紧紧的，然后把小麦穗举得高高的，吓得早就楞得发呆的麦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实在想不通，妈妈说的这个英雄的爸爸是个特好吓唬人的大男人，举得那么高悬空着，全不顾她恐怖的小腿挣扎着踢他，还用硬硬的胡须扎她胖乎乎的脸蛋，这个爸爸不好！这是一岁半的麦穗见到爸爸的最初印象。
　　 见过他父母，父母苍老的泪打湿了他的胸襟，他陪着父亲说话，看妻和母亲在切香肠，剁排骨，择香菜，泡木耳，刮鱼鳞，擀面条，切宽面，他的泪蛋蛋几度在眼睛里打转，这样的全家团圆的场景，在梦里出现过多少次啊，能吃父母妻子做的饭，有个胖闺女绕膝玩耍，还有比这更满足的吗？吃过饭后，晚上回到学校小院，小麦穗很快地和罗峰熟悉起来，罗峰象个笨重地大狗熊气喘吁吁地载着小麦穗爬雪山过草地做游戏，摇头摆尾的，爷俩好不热闹，张梅笑着看他们乐此不疲地玩，久违的笑声，回荡在寂静的校园里。到底是小孩子，眼皮很快地打起架来，罗峰捉住她，好闺女，来，爸爸看你睡觉觉。
　　 在大床旁边的小小床，轻轻放下，脱了棉衣棉裤，掩上软软的小花被子，罗峰转身看到写字台上码着一摞书，看看书名，是张梅自考的书籍。
　　 “睡觉吧！”罗峰替张梅合上翻开的书，伸手环抱住他的妻，张梅脸红了，忸怩了下。罗峰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他动手解开张梅衣服上的扣扣及琐碎，很快地手变得畅通无阻，张梅却动手关了灯。黑暗中，他们沉默着，象两只被丢在岸边的鱼，互相探寻对方的唇舌，罗峰的手也开始说话，他抚着妻凸现的锁骨，胸，两年时间未见，已是陌生的很，先前橘子似的小巧的乳房，浆果似的成熟饱满，而今却是大太阳下晒得脱离枝条的倭瓜，疲疲沓沓，抚着她小腹上鱼鳞似的纹路，层层叠叠的，想象着没生孩子之前的紧绷细致，罗峰瞬间明白了张梅关灯的原因，她不敢让丈夫注视自己分娩过的丑陋的身体，他眼睛潮湿起来，这个瘦小的女人，一个人经过什么样煎熬，独自养育，小小的的胚芽经过多么漫长的等待，又经过多么繁琐的抚养，才把小小的麦穗养成满地乱跑的小娃呢。他一遍遍地抚摸她的妊娠纹，吻着，慢慢地感觉到张梅被点燃的、暴发的热烈，火一样的激情燃烧着他，包围着他。
　　 过了几天，罗峰他们一家三口登泰山，在半山看到挂满了锈蚀的同心锁的铁链上，那里工作人员劝说说买一对吧，让大山见证你们的爱情，于是他们也各买了一把锁在一起，然后把钥匙丢山谷里，面向巍峨的大山，表情严肃凝重，大声对着高山说，请泰山做证，永结同心永不分离！山谷回音，永结同心，永结同心，永不分离！永不分离！
　　 罗峰惊讶地发现，以前小女儿状的张梅，在没有他的日子里，过得从容不迫，稳稳当当地把每个普通的日子，袅袅婷婷地过成了经典，坐上锅，熬粥，热馒头，在等待的时间里，也会瞅几眼课本，洗菜切菜准备炒菜，当在厨房里忙起来时，案板旁边放个小小的录音机，有时会放轻音乐，有时则是屋里哇啦地英语，张梅微笑着听着，把手中的切的西红柿、菜花、芹菜变成了长袖善舞的道具，桌子摆了个陶瓷的高瓶，上面插着一大蓬耀眼的金黄色的太阳花，整个年久破旧的小屋里变得灿烂温暖。
　　 女儿乖得很，自己竟能慢腾腾地穿小褂小裤子，登上绣着小熊头的小袜子，穿上不用系带子的宝宝鞋，吃饭自己守着一碗饭，用小勺把米粒全刮得很干净，吃菜也是什么都吃，不像邻居家的小囡囡，要两个大人追着喂，哄着喂，玩着玩具喂，吃个饭象上战场似的，年轻的爸爸妈妈精疲力竭，却又乐此不疲，把一顿饭演变成了一场险相丛生的电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