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韵】雪芹笔下哭与笑(随笔) ——读红楼梦杂谈
各怀心腹事的“哭”
红楼梦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受笞挞”。贾政杖责宝玉是全书故事发展的一个大波澜,一个转折点。是代表封建势力的父亲与叛逆儿子之间矛盾激化的表现。贾政和宝玉在对待仕途经济、处世之道等方面存在着严重的对立。随着宝玉反传统思想的发展,这种对立日益加深。金钏儿投井和宝玉结交蒋玉函事件,是引爆这场冲突的导火索。同样是家长,贾母、王夫人却阻拦打宝玉。这一方面是出于嫡亲母爱和嫡庶矛盾的牵制(不让庶出的贾环继承家业);另一方面是不同意用硬打的方式管教,而是主张用软化的方式将宝玉引向正途。贾政用硬打,贾母、王夫人用规劝,虽然方式方法不同,但他们征服叛逆者的目的是一致的。
在贾政怒打宝玉及宝玉重伤后休养的过程中,贾府上下重要人物悉数登场,对这一事件表现了不同的关注度,反映了各自的真实感情和心理需求。下面请看原文(摘录)。
“王夫人一进房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了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说毕,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来,‘苦命的儿吓!’因哭出‘苦命儿’来,忽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此时里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那李宫裁王熙凤与迎春姊妹早已出来了。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可,惟有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
“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说着,不觉就滚下泪来。贾政又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作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令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贾政苦苦叩求认罪。
“贾母一面说话,一面又记挂宝玉,忙进来看时,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道:‘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打的这么个样儿,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众人听说连忙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抬放凳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至贾母房中。
“彼时贾政见贾母气未全消,不敢自便,也跟了进去。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贾政听说,方退了出来。”
在上面所述过程中有四人哭了。王夫人先是抱住板子,接着要与宝玉共死,继而提起死去的珠儿,先是哭,接着大哭,后来失声大哭,叫着贾珠的名字哭,最后“儿”一声,“肉”一声,“数落不争气的儿”,大哭不止。王夫人之哭是爱怜悲痛的母子之情。
王夫人哭叫贾珠,引动李纨放声哭。李纨之哭是想起丈夫感念自身凄惨命运之哭,不是心疼小叔子被打。
王夫人连哭带诉和李纨的哭声感化了暴怒之下施虐的贾政,贾政的“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贾政之哭是恨铁不成钢,是恨自己教子无能,是对继承人背叛祖德的行为充满懊恼与绝望的伤心之痛。
贾家最高权威贾母,人还未到就在窗外用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这描写把急急赶路气喘吁吁的样子,听孙子被打又惊又痛、与宝玉生死相连的祖孙感情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文中对贾母的哭声着墨不多,更多篇幅是描写她对贾政的斥责,说明她知道宝玉该受惩罚,但对儿子用暴力管教宝玉的方式却极为不满与愤怒。
一心一意都在宝玉身上,与宝玉朝夕与共、身份卑下的贴身丫头袭人此时此刻的心情能怎样呢?
“此时薛姨妈同宝钗,香菱,袭人,史湘云也都在这里。袭人满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来,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越性走出来到二门前,令小厮们找了焙茗来细问……又乱了半日,众人渐渐散去,袭人方进前来经心服侍。”
颇识进退善于察言观色的袭人当着主子的面没有哭的分,只能满心委屈,偷偷打听端详,待众人散去后经心服侍。一幅欲哭无泪的女儿情态跃然纸上。
宝玉被抬回怡红院,回到二人的私密空间后,书中写道: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他作什么!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坏了那里。’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中衣褪下。宝玉略动一动,便咬着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来。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袭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书中通过含泪询问,仔细查看,咬牙规劝,把袭人的温柔和顺性格,对宝玉关心体贴细致入微的亲密景状完全表现出来。
红楼梦“中极为重要的“正面人物”薛宝钗,在宝玉回到怡红院养伤时姗姗出场。
“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又让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
宝钗在大观园众姐妹中年龄稍大,矜持稳重,深谙人情世故。因自己有金锁,暗合金玉良缘,内心早把宝玉当成未来婚姻的标的物,一心想获得宝二奶奶名分。这位众人眼里一向正大端严的闺中豪杰尽管心计深远,颇有城府,但面对大观园里唯一可以随性厮混年龄相仿自己最关心的率真男性遭受重伤时也尽显小女儿情态,眼圈微红,双腮带赤,含着泪只管弄衣带。
通过送药丸,可见宝钗与众不同的沉着冷静;通过未掉下来的眼泪,和宝玉、袭人的对话及心理活动看到了她对宝玉的关心与怜爱,然而更多的却是责备与怨怼。她和她的忠实粉丝袭人,二人对此事的态度与贾府统治者完全一致——责怪宝玉“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功夫”,理该受责罚,但受到的责打似乎有些太重。
在这场事件中,黛玉是什么态度呢?当宝玉一人昏昏沉沉时,忽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悲切之声。只见黛玉两眼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种无声之泣,气噫喉堵,更觉厉害。……半天,方抽抽噎噎地道“你可都改了吧!”……听到凤姐来了,黛玉要走被宝玉拉住,急得跺脚,悄悄说:“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他们拿咱们取笑了。”说完离开。
绛珠仙草化身的林黛玉是一个“情痴”、“情种”,她为爱情而生,又为爱情而死,爱情是她的生命所系,为情人洒泪是她的宿命。她对贾宝玉的爱是精神层面上的爱,是追求自由反叛封建志同道合的爱,她对宝玉爱得真诚,爱得执着,始终如一。然而,他们的爱情是在不被认可的环境中发生、发展和生存的,他们的爱情势必伴随着痛苦。宝玉被打引起心痛的相关众人中,只有黛玉是痛彻骨髓的,是如同自身受刑的大恸。她两眼肿得桃儿一般,说明痛哭时间之长,程度之烈;为躲避凤姐,走时说:“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他们拿咱们取笑了。”把二人亲密无间命运相连的感情全部流露出来。
袭人、宝钗、黛玉三人都爱宝玉,宝玉受伤,三人都很心疼,因此都在第一时间对宝玉进行劝慰。但钗、袭二人与黛玉对宝玉被打所持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因此劝慰方式是不同的。
钗、袭二人明显带有责备语气,袭人说:“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宝钗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两者何其相似乃尔?准确说,这两人是借此机会对宝玉进行戒劝,希望宝玉接受教训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她们内心深处认为宝玉是应该受责罚的,因此两人的眼泪都未掉下来。
黛玉说:“你可都改了吧!”是见到坦诚磊落心地单纯的心上人执意往一堵看不见的铜墙铁壁上撞,被撞得头破血流,如果再执拗不改可能会性命难保。面对强权和暴虐,为了爱人能够自保,不得不委曲求全,发出的一声哀叹。这一句胜过一万句,显露出小胳膊扭不过大腿的弱势与无助,深怕恋人再受伤害!
黛玉真的愿意宝玉改正“错误”吗?她愿意心地纯净充满阳光的恋人变成虚伪迂腐一心钻营仕途之道的庸碌之辈吗?显然不是!不要忘了,黛玉的精神世界是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质本洁来还洁去,不叫污淖染渠沟”就是她的写照。可是“不改”又怎么能行呢?眼见以卵击石的结果是险些丧命。所以黛玉要宝玉改是假的,是对维护封建传统的强暴势力的变相的谴责!
不知细心的读者是否注意到,在黛玉和宝玉的对话中,这是第二次使用了“咱们”这个亲昵词汇。笔者统计过,全书中黛玉对宝玉共使用了三次“咱们”这个词语。第一次是第八回在薛姨妈处吃完酒,黛玉问宝玉:“你走不走?”宝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同走。”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第二次是在第七十九回,黛玉评论宝玉为纪念晴雯作的《芙蓉女儿诔》时,笑道:“咱们如今都霞彩纱糊的窗槅,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这两次都是很平常的口吻。而这一次却是伤心之时吐真言,显出二人关系的特殊之处。在贾府这样的官宦人家,男女防嫌甚大,“咱们”是女孩子口中对异性很少出现的字眼,在宝玉与同龄女孩子的交往中,只有终日与他耳鬓厮磨的丫鬟们不必嫌疑,经常这样说话。其他如迎、探、惜、湘云、宝钗等人从未说过这样的字眼。
如果说以前宝黛之间的爱情尚处在朦朦胧胧的状态,那么这次宝玉被打的偶发事件则触动了黛玉的心弦,把她对宝玉的真实感情毫无保留地全部渲泄出来。她气噎喉堵充满悲切的哭,她肿得桃儿般的眼睛,她推昏睡中的宝玉,她的一句劝说,无不流露出她对宝玉的真情。这些神态动作和语言综合起来就是她对爱情的自我表白。
遥祝您吉祥如意,创作愉快,天天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