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点儿什么呢，这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那年的冬天来的实在是有些早，温度降的也实在是有些快，这是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这天下午王大宝很生气，王大宝真的是很生气，这天下午王大宝是三点半刚过下了班，一回到家里，他看着茶几上的水杯就开始生气，无色透明的水杯，水杯外壁上标注着明显的刻度，从200毫升到1000毫升，这是刘月娇的专用水杯,自从刘月娇查出那个病，王大宝就在超市里买了这个水杯，准确地说是买了两个，一个喝水，一个装尿。这会儿水杯里的水只剩下不到100毫升了，王大宝拾起茶几上的水杯，看了看水杯里剩下的水，确定水杯里的水真的是剩下不到100毫升了，王大宝看着茶几上的水杯就开始生气，他确实很生气。 
　　 “问题是你就不能喝水！”王大宝说，茶几被王大宝手里的水杯砸出“当当当当”的声音。 
　　 “问题是你不应该喝这么多水！”王大宝又说。 
　　 “当当当当！” 
　　 王大宝很生气，他这次真的是生气了，他站起身朝卫生间的方向走，卫生间里放着另外一个水杯，就是装尿的那个水杯，那个水杯里呢，那个水杯里一滴水都没有，准确地说应该是一滴尿都没有，空空如也。今天出门上班之前，王大宝把那个水杯冲洗干净，又用力甩了甩杯子，杯子内壁的水珠纷纷甩下来，直到水杯里干干净净，王大宝把水杯放在马桶左侧的位置。现在呢，现在水杯里还是干干净净，一滴水都没有，更没有王大宝期待看到的满满一杯尿。 
　　 “问题是你就不能喝水！”王大宝说，卫生间的铝合金推拉门被王大宝手里的水杯敲出“啪啪啪啪”的声音。 
　　 “问题是你不应该喝这么多水！”王大宝又说。 
　　 “啪啪啪啪！” 
　　 怎么说呢，刘月娇很喜欢喝水，简直是太喜欢喝水了，王大宝和刘月娇刚结婚那几年，就是刘月娇还没有查出那个病之前,刘月娇太喜欢喝水了，用白菊花泡水，用玫瑰花泡水，用百合花泡水，用各种各样的花儿泡水，大口大口地喝水，喝各种各样的花儿泡的水，不光是自己在喝，刘月娇还特意买了一个大大的保温杯，准确地说那简直是一个小暖瓶，足足可以让王大宝美美地喝上一整天，就是那么大的保温杯，刘月娇每天早上都会把这保温杯灌得满满的，灌满用各种各样的花儿泡好的水，赶在王大宝上班之前早早地给他灌满。刘月娇对王大宝说：你要经常喝水，你要大口大口地喝水。王大宝确实需要经常喝水，需要大口大口地喝水，因为王大宝的工作真是一个苦差事，王大宝在一家炼钢厂上班，这不是主要的，最要命的是王大宝需要把一炉炉铁水倒进铸模，那真是一个苦差事，站在盛着上千度铁水的炉前整个人像是刚从澡堂大池里捞了出来，所以每天上班之前，刘月娇总要对王大宝说：你要经常喝水，你要大口大口地喝水。 
　　 “一滴尿都没有！你自己看！你自己看！”王大宝说。 
　　 “你自己看！你自己看！一滴尿都没有！”王大宝又说。 
　　 “问题是你就不能喝水！”王大宝说。 
　　 “问题是你不应该喝这么多水！”王大宝又说。
　　 刘月娇斜靠在沙发后背，盯着上面的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台美式吊扇，棕色木质的美式吊扇，扇叶上雕刻出橡树叶子的脉络花纹，四片扇叶分别朝着四面不同方向的墙壁，吊扇是王大宝和刘月娇结婚很久才装上的，在此之前，天花板上只有一盏吸顶灯，光秃秃的天花板，光秃秃的吸顶灯。刘月娇斜靠在沙发后背，盯着天花板上的吊扇，除了吊扇再没有什么值得可看，露出睡衣外面的两条腿蜷在屁股下面，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两条腿，刘月娇确实有一双漂亮的腿，这简直是刘月娇身体上最让王大宝着迷的地方。前些年，就是刚结婚那几年，王大宝喝酒的时候对朋友说，他喝了很多酒，他说：你们知道么！你们知道么！单单就那一双腿！单单就那一双腿！就够我摸一晚上！可是王大宝很久没有摸过刘月娇的腿了，不光是很久没有摸过刘月娇的腿，王大宝甚至很久没有和刘月娇做过那事儿了，就是那事儿，很久没有做过了，刘月娇刚查出那个病的时候，医生嘱咐王大宝要节制夫妻生活，就是节制那事儿，这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医生对王大宝说最好打消要孩子的念头，也就是说刘月娇今后不能生孩子，这件事刘月娇当然很清楚，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刘月娇知道她今后很难给王大宝生个孩子，生个她和王大宝的孩子。
　　 “咱们离婚吧。”刘月娇说。
　　 “王大宝咱们离婚吧。”刘月娇又说。
　　 “别想这么多，要孩子的事咱以后再说。”王大宝说，问题是王大宝除了这么说还能怎么说呢？那天刘月娇躺在医院病床上，自从刘月娇查出那个病，王大宝每隔两三天就要带着刘月娇来一次医院，那天刘月娇躺在医院病床上忽然对王大宝说起这些话，王大宝攥着刘月娇的手，看着插在刘月娇胳膊上两条红红的管子，王大宝还能说什么呢？
　　 “别想这么多，别想这么多，要孩子的事咱以后再说。”王大宝又说。 
　　 “一滴尿都没有！你自己看！你自己看！”王大宝说。 
　　 “你自己看！你自己看！一滴尿都没有！”王大宝又说。 
　　 “问题是你就不能喝水！”王大宝说。 
　　 “问题是你不应该喝这么多水！”王大宝又说。 
　　 空调“呼呼呼呼”地往外吐着暖风，屋子里实在是太干燥了，这让已经口干舌燥的王大宝更加心烦意乱，喉咙里好似冒出一座沙丘，暖风掠过，便“沙沙沙沙”地响。王大宝实在是懒得再说什么了，他刚才说的已经够多了，他刚才说了太多的话，这会儿他实在是口干舌燥，如果用力的咳嗽没准儿会咳出满满一杯沙子，他感觉他现在应该去阳台上站一站，或者去阳台上喝一杯水。几乎是在刘月娇查出那个病之后，王大宝喝水的时候，特别是在夏天大口大口地喝着冰箱里的饮料或者矿泉水的时候，王大宝开始有意躲着刘月娇，有意不在刘月娇面前喝水，去阳台上吸一支烟，然后喝一瓶矿泉水，最后把剩在瓶子里的矿泉水浇给他养的绿萝，就是这样，通常是这样。 
　　 王大宝拧开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大半瓶。阳台上的玻璃窗结着一层冰花，薄薄的白色的冰花，冰花凝结的脉络好似扇页上橡树叶子的花纹。怎么说呢，今年冬天来的实在是有些早，温度降得也实在是有些快，前些天又突然下了今年冬天第一场雪，热电厂没收齐取暖费，暖气片还是冷冰冰的，家里的空调这几天就一直没有停过，因为王大宝最担心的就是怕刘月娇感冒，因为刘月娇一旦感冒了，事情就会变得很棘手，因为刘月娇几乎不能吃任何感冒药，因为那些感冒药统统都是含有抗生素类的药物，所以刘月娇几乎不能吃任何感冒药，所以刘月娇如果感冒了就只能硬扛着，问题是即便把感冒扛了过去，刘月娇的身体也会像高高垒起的积木“哗啦”一声垮下来。今年刚入冬，王大宝就让空调一直开着，他简直太怕刘月娇感冒了。 
　　 王大宝朝窗子用力哈了几口热气，指甲盖“吱吱吱吱”刮着玻璃窗上的冰花，正对窗外的那条街上有一个小菜市场，王大宝每天下班之前都会在那个菜市场上买点什么。刘月娇刚查出那个病的时候，王大宝在厂里打听到一个偏方，说是可以治刘月娇的病，偏方就是每天吃一个猪腰子，所以有整整一年的时间，王大宝每天下班之后都要去菜市场的那个肉摊上买一个猪腰子，之后还要再嘱咐老板明天也一定要给他留一个，因为王大宝曾经把刘月娇的病对肉摊老板讲过，所以无论王大宝下班有多晚，肉摊的老板也总会给王大宝留下一个。其实猪腰子这东西如果做不好腥臊味儿会很大，可这难不倒王大宝，爆炒腰花，这道菜王大宝简直练得炉火纯青，猪腰子片薄片儿，切十字刀，开水里一焯即去了腥臊味儿，一片片猪腰子也像极了一朵朵麦穗花儿，油热锅放酱油料酒，葱切段、姜切片“滋滋啦啦”炒出香味儿，木耳冬笋腰花“哗哗啦啦”一股脑儿下锅里，“叮叮当当”旺火急炒！汁儿一收、快出锅！爆炒腰花，这道菜王大宝简直练得炉火纯青，王大宝炒的地道，刘月娇吃的也带劲儿，可任凭再香就是龙肝凤髓也耐不住天天吃，王大宝就这样坚持炒了一年爆炒腰花，刘月娇坚持吃了一年爆炒腰花，后来呢，后来其实感觉什么疗效也没有，不光没有什么疗效，医生还对王大宝说，不能信偏方吃什么猪腰子，不光是猪腰子，所有高蛋白的东西都要少吃。
　　 刘月娇出院的时候，医生再三嘱咐王大宝要严格控制刘月娇的饮水，每天喝下多少水，尿出多少尿，要有一个清晰直观的数字作参考才好，所以刚走出医院大门王大宝就在超市里买了这两个亚克力水杯，无色透明的亚克力水杯，水杯外壁上标注着明显的刻度，从200毫升到1000毫升，这是刘月娇的专用水杯，一个喝水，一个装尿。 
　　 “咕咚咕咚咕咚”王大宝把剩在瓶子里的半瓶水又喝下去一半，随手准备把剩下的一点点水浇在绿萝花盆里，他发现花盆里的土湿湿的，大概是已经被浇过水了。还没到下班的时间，所以菜市场上只有三三两两闲逛的人，都空着手，没有买菜或者买鱼买肉，王大宝朝肉摊的方向看，肉摊前面空空的，并没有站着要买肉的人，肉摊的老板也没有看到，或许是找隔壁卖鱼的老板打打牌聊聊天去了，王大宝想，毕竟还没到下班的时间。肉摊的大案板上堆着几块小小的红红的，像是中午割剩的小块猪肉，也像是几个猪腰子，离着有些远，王大宝没办法看得清楚，好像是猪腰子，王大宝想，多好的猪腰子，可惜只能被爆炒成腰花，王大宝又想，王大宝每次做爆炒腰花的时候都会这么想，他看着手里的猪腰子，饱满充盈的猪腰子，王大宝想，多好的猪腰子，可惜只能被爆炒成腰花，如果刘月娇每天都吃这样饱满充盈的猪腰子她的两个肾就不会再一点儿一点儿地干瘪一点儿一点儿地萎缩下去吧？
　　 王大宝每次做爆炒腰花的时候都会这么想。 
　　 不知道刘月娇是哪会儿睡着的，王大宝回到屋里的时候刘月娇已经睡着了，刘月娇斜躺在沙发上，像是睡了好大一会儿了，她枕着沙发扶手睡了好大一会儿了，头发乱七八糟被压得不成样子，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两条腿还是很好看，刘月娇确实有一双漂亮的腿，白白嫩嫩干干净净。空调“呼呼呼呼”地往外吐着暖风，屋子里实在是太干燥了，王大宝好像看到了什么，王大宝好像要做点什么，他轻手轻脚地拉开茶几下面的柜子，还没到做晚饭吃晚饭的时间，王大宝想要刘月娇再多睡一会儿，他轻手轻脚地拉开茶几下面的柜子，柜子里堆着满满登登的药，红的绿的方的圆的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药，这几乎是刘月娇每天都要吃的药，王大宝在柜子里窸窸窣窣地摸索什么东西，他找出一包棉签，撕开包抽出两根棉签，他抽出两根棉签沾了一点点水，一点儿一点儿地把水抹在刘月娇的嘴唇上。 
　　   空调“呼呼呼呼”地往外吐着暖风，屋子里实在是太干燥了，王大宝一点儿一点儿地把水抹在刘月娇的嘴唇上，王大宝把水慢慢慢慢地抹在刘月娇的嘴唇上，慢慢慢慢地刘月娇的脸上就多出两串水珠，慢慢慢慢地顺着眼角滴在头发上，慢慢慢慢地顺着头发落在沙发扶手上，然后“哗”的一声看不见了。
　　 “我想给你生个孩子。”刘月娇说。
　　 “别想这么多，别想这么多，要孩子的事咱以后再说。” 
　　 “王大宝我想给你生个孩子。”刘月娇又说。 
　　 “别想这么多，别想这么多，要孩子的事咱以后再说。” 
　　 问题是王大宝除了这么说还能说什么呢？关于生孩子这件事王大宝当然很清楚，他心里比谁都清楚，王大宝知道他今后很难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属于他和刘月娇的孩子，因为生孩子这件事对于刘月娇的病来讲存在多大的风险，王大宝当然很清楚，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怎么说呢？这简直是一件不要命的事！ 
　　 “我想给你生个孩子。”刘月娇说。 
　　 “王大宝我想给你生个孩子。”刘月娇又说。 
　　   说点儿什么呢，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今年春天比那年春天来得要更早一些，气温回升得也更快一些，路的两边有不少柳树，柳树都齐刷刷地发出了嫩芽子，只是别的树依旧光秃秃的。王大宝骑着电动车，怀里揽着他的宝贝女儿，女儿站在电动车踏板上，手里抱着一个亚克力水杯，水杯里呢，水杯里当然是盛着满满的水，杯口蒙着保鲜膜，用橡皮筋扎紧，这样水就不会溢出来了。王大宝想等女儿再长大一点儿，等女儿读了小学，或者再长大一点儿，等女儿读了中学，王大宝想等到那个时候再跟女儿聊一聊，聊一聊为什么每个周末都要抱着满满一亚克力水杯的水走好远的路，聊一聊为什么要把满满一亚克力水杯的水浇在那个小土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