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余心宜自然(散文)
一、山也会疼
这是一个废弃的石料场,凹在山之阳,像靓女玉面上生的癞疮。这座山当年层峦叠翠,飞瀑流泉,鸟语花香,曾引范仲淹、李清照、张养浩、蒲松龄等历代文人墨客前来寻芳探幽,留下千载美名。而今当地为了发展经济,开山取石,加工板材,出口海外。这是西班牙引进的现代化利齿啃出的一个巨坑,是先进技术对自然历史的一次颠覆性撕咬。如今一切都归于沉寂了,只有一位山野孤老守着这个仿佛一夜突现的空洞,用最原始的工具填补他内心巨大的遗憾。老人从山下挑土上山,敷在石板上,栽上各种耐旱抗瘠的树苗,来医治山的创伤。一把老骨头,一根竹扁担,一筐筐土,一株株苗,一瓢瓢水,一年年光阴。现在巨坑微微泛绿,如人身上的创面在结痂。我听说这种毁灭性的生态破坏至少需要上百年才可恢复。老人虽有精卫填海的精神,实际于事并无多大补益。
我曾经问这位老人为什么做这些,老人说:山啊,也会疼哩!
山也能感觉到疼?老人的话让我觉得有些矫揉可笑。我说:您真会开玩笑!
从你身上剜一块肉,你疼不疼?老人似有愠怒。
闻听此言,我登时愕然,好像夏洛克正拿着尖刀准备剜我胸口的那块鲜肉,心不禁一阵钻痛!是啊,万物皆有灵,并非人独有。也许在这座石头山的眼里,人只不过是会动的石头而已。英国作家罗利有两句诗:“从此人心坚硬,任劳任怨;证明我们的身体本是岩石。”其实有时候,人心比岩石还要坚硬。只有如这位老人一样与自然依偎了一生的朴实山民,才会感觉到山的疼痛,才会自觉地去抚慰山的哀伤。“山会疼的”,仅此一句,这位山村野老胜过任何闭门造车的大哲!
冰冷的铁轨在钢钎利钻的引导下在大山腹地延伸,火车呼啸着从山的胸部穿膛而过。我想起从电视上看到的一个画面:一位建筑工从脚手架上失足摔下,一根粗硬的螺纹钢无情地穿透了他的胸膛。那该是怎样的疼痛!过去,马帮的铃声叮叮当当地漫过山野,与风声鸟鸣形成悦耳的合奏。悠悠的光阴慢条斯理地流淌在峰峦沟壑间。节奏虽然慢了点,但山却不疼,像一位朴实的村姑不愠不怒,滑坡,泥石流,山洪很少发生。
河岸用方砖石块整齐地砌好,甚至河底也抹过水泥,水草扎根也是妄想!鱼虾鳖蟹想做窝繁衍后代,根本无计可施。人类欲锁蛟龙,洪水却年年溢出河岸,咆哮着冲入两岸的人家。我们睡在宽大的床上,四仰八叉,辗转自如,舒服无比。而我们却剥夺了属于水的床——滩涂,湿地,草木。把河硬塞进量体制作的石棺里,河怎能不疼?
我相信,如果地核里没有岩浆,我们可以打出无数条隧洞通往地球的另一边,因为这样会使我们节省很多的交通时间。我们甚至可以快到为地球的引力所不逮,成为无拘无束,在太空流浪的孩子。我们这样火急火燎地弃自然而去,到底要奔向何方?
地球是我们的母亲,但作为孩子,我们太任性了。我们的任性已发展到暴虐的程度:猛吸其血,恶食其肉,残剥其皮,狂榨其髓。乌鸦尚知反哺,羊羔也懂跪乳,我们对待地球母亲,岂是灭绝人性,简直失尽天道!我不相信“人定胜天”,“人是宇宙主宰”,“人是万物之灵”这样的狂妄之言。人在大自然面前是卑微的,脆弱的,不堪一击的。频繁发生的海啸,地震,风暴,洪水,雪灾就是证明。人要征服自然不过是蚍蜉撼树的梦呓。作为自然孕育的生灵,应该尊重自然,善待自然,感恩自然,常怀敬畏之心,做自然乖顺的孩子,才能快乐地生存下去。
二、看见了就不能忽视
有一年我在加拿大中部一个叫莫斯卓尔的小城学习,结识了路德学院的教授乔。乔五十多岁,却有一个刚满十岁的儿子布兰顿。周末乔常常约我去郊外钓鱼,当然要带着布兰顿。莫斯卓尔周边是一望无际的北美大草原,坦荡如砥。草原上有很多水塘,随便哪一个里面,鱼儿都多得让人吃惊。
某个周末,乔又约我去钓鱼。其实我不会钓鱼,我的职责就是和布兰顿玩。
那次我们去了一个湖。这个湖不小,竟然能涌起波浪,湖东岸是一抹月牙儿状的沙滩。乔是钓鱼高手,这里的鱼似乎有点傻,一下钩就咬,不过钓到小鱼乔就会再扔回湖里,我不知道这是有关部门的规定还是乔自己的原则,总之觉得和国内的钓者不同。
乔一个人坐久了,觉得闷,放下钓竿跑来加入我和布兰顿的游戏。我们开心地在沙滩上赤脚追逐,布兰顿在前,我和乔在后。跑着跑着布兰顿突然停了下来,弯下腰盯着沙地看。他发现了一条死鱼。这条鱼不大,有两寸长,估计是几天前死的,多少有点风干。至于它的死因就不好判断了,总之这是一条普通的死鱼,水边常见的那种。
老爸,应该给小鱼儿举行一个葬礼。布兰顿同情地说。
嗯,是的,它应该有个体面的葬礼。乔马上表示同意。
这爷儿俩搞什么名堂?小题大做了吧?只不过是一条死鱼!我表示不解。
它曾经是一个生灵。在地球上,生命是平等的。它只不过生活在水里,被叫做鱼而已。反过来说,人不过是会思想的鱼。它死了,不应该在沙滩上接受暴晒和践踏,它应该享受一个生灵应有的尊严。乔严肃地说。
可是湖边会有多少这样的死鱼?我们都要为它举办葬礼吗?我问。
谁让我们看到它呢?看到了就不能忽视。我们不能视而不见。乔说这话的时候盯着布兰顿的眼睛,他在教导布兰顿。
布兰顿在沙滩上挖了一个两尺深的小坑,轻轻地把小鱼放进去,掩埋。乔认真地做了祈祷,我们都在胸前划了十字,然后垂手而立,默哀。我们安顿了一个被遗弃的灵魂,感到很欣慰。
驱车回市区的路上,我陷入沉思。从对待一个死去的小生灵的态度中,可以感觉到加拿大人对待活的动物该是怎样的爱护。
公路劈开平整的草地,向着地平线延伸,汽车像一只小船行在风平浪静的海上。乔开车像他的性格一样沉稳。那天玩得有些疲乏,我渐渐地眼睛发涩,正打算闭目养神,乔突然把车缓缓地停了下来。这并不是一个十字路口,前方路况也没有什么异常。我就问乔停车的原因。他没说话,神秘地指了指前面。原来在车前十来米的地方,有一对土拨鼠,旁若无人地蹲在路中央,好像研究着什么重大问题。这些小精灵在草原上随处可见,都不怕人。这种情况即使司机开过去了,也无可指责。在国内我常见小狗小猫之类的小动物陈尸公路,那是他们妨碍了交通,咎由自取。但是这样的情形在加拿大不容易看到。
看见了就不能忽视。乔还是这样解释。
可是谁知道你看见了呢?我和布兰顿都没看见。我故意追问。
我知道,还有上帝。乔又露出庄重的神色,这下我无言了。
大约两分钟的时间,土拨鼠的磋商结束了,他们分头向公路两边跑去,其中一只还回头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看见了就不能忽视!这真是一种极高的素养。太多的时候,我们习惯了熟视无睹,习惯了冷漠旁观。其实我们忽视了一个重大问题:我们应该向孩子们传授些什么?
这件事我们看见了,就不能忽视!
雨泉清音(程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