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多娇】炊烟(散文)
日子像车轮,在生活这道时而宽阔、时而逼仄的十字路上一圈一圈地转,任左右的旅人熙熙攘攘、来去匆匆。我偶尔抬起头,透过一片灿烂的阳光望过去,总有一缕袅袅的炊烟在眼底聚拢、升起、随风飘散。
我倒不是终年漂泊在外的游子,一年的光景,我总会挤出两次赶回故乡的机会。无论是现在或将来,我是绝对难以忍受和它诀别的。
每次我站在低矮的柏油路上抬头仰望眼前那幢高高在上的大厦,脖颈儿总会感到好一阵酸疼!
“人不该是如此渺小的?”我总是在心头喃喃地发问。
每到此刻我的眼底那一缕缈缈的炊烟总要再腾腾的活过来,它似乎是跨越了千山万水赶来的,就那么软绵绵的趴在树梢上,偶尔,被一只瘦小的麻雀抖落了一地,无人拾捡。而我,只是远远地看着,从不敢靠近它——我从心底断定,它绝不是我故乡的那缕炊烟了!
我踱步到楼上,从狭窄的窗格子里向外去望,灯火通明的四周,还有一个八九岁模样的男孩在公园中散步。他一直绕着那盏明晃晃的路灯在左右盘桓,脚步急促、神色忧伤,像极了一头刚被人关进笼子中的“小牛犊”。
“牛?”我脱口而出。
一头毛色金黄、四肢壮实、性格温顺的老牛的模样忽的在我眼前闪现出来了……
我戴着厚厚的口罩,一扫把一扫把地拼命挥舞着,满院的枯叶四处乱飞,大口大口呼出的气息立即凝结在圆圆的镜片上,朝那条光秃秃的小路远远望去,视线已模糊成一片。
“湉儿,扫快些,当心天又要下雪啦……”外婆倚靠在前庭的柱子旁,花白的头发在凉风中纷乱着。
“外婆,您进屋歇着吧!”我扶着她颤颤地进了屋,炉中的火正燃得旺。
“吃,快吃,吃饱了好上路嘞……”外爷正坐在大木墩上,伸出筋骨突兀的手慢慢地抚摸着正“咕噜咕噜”地吞着糠水的那头老黄牛。
“雪下得那么深,下得那么认真……”手机铃声在木桌上突然大声地唱开了。
“去把手机拿过来吧,我接……”外爷双目有些凄然,我迟疑了一瞬,才慢慢地走了过去。
“喂,李叔,你可想好了?”
“咋不说话啦?”
“我们哥俩儿这就过你家来牵……”一阵粗戾的嗓音使电话剧烈地振动起来,差点儿脱开了爷爷僵硬的手淹进水桶。
“好……你们来。”外爷哽咽着,过了良久才用力地按了一下挂机键,便拉着牛径直向庄稼地走去。
“湉儿,去喊那老头子进屋烤烤火,可别冻坏了身子骨。”外婆一边择着白菜,一边朝挂满了白雪的树桠处张望。
“老伙计,俺们也算是‘老战友’啦……这七八年,那堆满的粮仓,功劳可要对半分哇……”外爷仍旧穿着那件厚实的破军衣,腿上裹着那条笨重的旧棉裤,牵着那头老黄牛在每一方早已踏旧的田埂上一圈圈地转悠。外爷攥着牛绳走在前头,老牛依旧慢吞吞地跟在后头。人和牛都两步一顿,他们走得那么慢,好像要从这个凛冽的寒冬走到春草碧绿的春天?
“外爷,外婆唤您回家呢!”我站在最低处的田埂上,目光紧紧地追随着这“一人一牛”的队伍,满心敬畏地见证着这场庄严的告别仪式。
“娃,你先回吧。”外爷已牵着他的“老战友”走上了第四方田埂上。
“汪汪……”我刚跑回家,便从窗里看见那条壮硕的大白狗张狂地吠叫着,前爪在泥地上拼命地抓扯着。
“李叔,咱来相牛啦?”
“牵出来咱弟兄俩瞧瞧!”伴随着狗吠声在前院响起的是王攵夫兄弟俩响亮的吆喝声。
“小王啊,你们先进屋坐……”
“湉儿,去催催你外爷快把牛撵回来……”外婆着急的吩咐我,我便飞也似的冲到了田野。
“娃,再等会儿。”还没等我说话,外爷已先开了口。
“人到了!”我捏着衣角,不进不退地站在干涸的田里。
“老伙计,咱回去吧,那最后一方田埂怕是走不完啰!”外爷轻轻的敲了敲老黄牛仍旧坚硬的牛角,转身往家赶,却依旧走得很慢、很慢。
“李叔,这牛你是不是诚心卖?”
“不卖,咱哥俩儿立马就走!”王攵夫站在牛棚外,不耐烦的叫着。
“卖,咋不卖!”外婆斩钉截铁地大声应了句。
“卖!”外爷终于松开了手中紧紧攥着的缰绳,憋出了这么一个犹如千斤重的字。
“钱,你数数。”
“要不是看你儿子住院,花钱贵,就冲这头骨瘦如柴的老牛……”王攵夫把一叠钱数给了外爷,拽着牛绳就往回拉,可无论费多大力气,老黄牛却如一棵苍松似的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
“还是让我来送它吧!”外爷转身将钱递给了外婆,毫不费力地握着牛绳朝公路上引。
这一回外公却走得很急,我寸步不离地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似乎是被一种无法摆脱的神秘力量牵引着向前,心底却暗暗氤氲出一股股莫名的滋味来。
“你们再多喂它几年,等它自己‘老了’……”外爷未作丝毫迟疑地将老黄牛送进了铜墙铁壁的“囹圄”中,转身叹了长长的一口气,没有回头。
“您老多保重,牛,我俩会好好照料。”“哐当”车门刷地关上了,车轮开始飞快的向前滚动了。
外爷始终没有回一次头,他只是拄着拐杖、埋着头一声不吭的往家里慢慢地走着。
我却清清楚楚的看见了——在被外爷赶进逼仄的囚笼时,那头老黄牛终年温顺的眼睛里竟瞬间噙满了热泪,被飕飕的秋风吹着,却始终没有一滴跌落进荒草里。
“娃,回家啦!风里冷!”
“好,回家!”我转过身,才发现外爷瘦弱的身子还靠在那块冰冷的大石头上,混沌不清的眼神仍在痴痴望着“老战友”渐行渐远的方向。
“外爷,为啥非得卖了它?”满心的疑惑与戚戚的别情已堵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都年过古稀了,再也搬不动那沉重的犁头,你舅他病得很重……”外爷几度哽咽着。
我抬起头,暮色已很重了,屋檐的棱角却显得十分分明,依稀之中我望见——那一方天地皆是静若秋水的,唯独屋顶那堵高高的烟囱却不甘落寞,它腾腾的火焰徐徐喷出,将夜的黑暗熏成一抔灰烬,裁成一缕缕不浓不淡的青烟,在空中聚拢、升起、随风飘逝。
我不再说话了,只静静地朝前走,禁不住伸出手去捉住一片薄薄的烟,将那双泪眼朦胧的眼睛躲进一缕炊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