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沉静的山林(陪伴▪小说)
(一)
朱红卫那双浸满沉思而暗淡的目光,死死盯着车窗外潇潇洒洒飘落的雪花,恍惚地看到了四十多年挥之不去,一直在脑海中旋绕的一双眼睛,一双隐秘着多少使她无法探奇又渴望探知的,总带着淡淡忧郁的那双眼睛。
四十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一辆毛驴车上坐着八位京城学生娃,他们将脸捂得严严实实,把各自的神情包裹起来,只有露出的一双眼睛里,述说着穿越般的惊悸心绪。唯独坐在对面的那双目光,始终如一,不温不火,找不到出发时的高亢兴奋,看不出落差极大的惊愕,犹如古罗马雕像一样,永远停留在某一个瞬间。
突然,一路上少言寡语的他,开口问赶毛驴车的带有两个红红脸蛋的姑娘:你们这里猴子一定很多吧?
她想到此刻不由得笑了,笑容中充满着对回忆的美好,还有被丘比特之剑射伤的疼痛。
回想起来,自己的情窦初开,就被他一句具有嘲讽意味的幽默而开启了。然而,这次小鹿乱跳却成为她人生唯一一次心动,也是十六岁的她,第一次为人生美好的初恋发起的一轮又一轮强劲攻势。竟让她难以预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彻底搅乱了她追求美好爱情的局面,犹如一汪湖水扔进一块石头,打破了湖面的平静。
插队落户半年多,那位红脸蛋赶毛驴车的姑娘,也是主抓知青工作的大队团支书大妮子,才嗅出他在毛驴车上问那句话的嘲讽意味。大妮子在当晚的知青学习当中,狠狠批判他思想反动到将贫下中农比喻成猴子,这种反动观念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所有知青必须提高警惕,深挖每个人灵魂深处反动腐朽的东西,并用阶级斗争的革命武器,铲除在思想上腐朽的残渣。
第二天一大早,大妮子下达大队党支部的决定,让他去三里外的山林当看林人。整个一大片山林只有他一个人看守,对于一个十七岁的京城娃,没日没夜的孤身守在山上,岂不是把他送进孤独寂寞的深渊,这种打击报复太残忍了吧?其它几位知青都是这么想的,唯独半年多攻势没有进展的朱红卫暗自庆幸,她懂得人在痛苦的时候最需要安慰,也是心灵沟通的大好时机,她不信征服不了他的心。
当天傍晚收工后,朱红卫顾不上回知青点,急匆匆地去山上看望他。靠近那个小木屋时,从木屋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歌声: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封信儿到北京啊!翻身农奴想念恩人毛主席……
这是大妮子脆铃铃的歌声,还有他口琴伴奏的琴声钻进她耳朵,她加快脚步走进小木屋,映入眼帘的一番情形使她靠在门框上,好半天没缓过神儿来。他坐在土坑边翘起二郎腿,悠哉悠哉地吹着口琴,不但没和她打招呼,连一个点头或者一个迎接的眼神也没有,不是一边忙活做饭,一边唱歌的大妮子向她点点头,她的自尊心一定跌到了万丈深渊,被黑暗吞噬。
爱一个人有多么不顾一切,朱红卫无法诠释清楚,也不想去诠释。认准的事,即使前面的路有多么艰辛,她必将披荆斩棘坚持到底。不过,大妮子做的莜面栲栳栳和酸窝菜羊肉臊子,是她来到小山村吃到的最美味的晚餐。饭后大妮子提醒他,以后要学会做饭,学会照顾自己。她坚定的信念,被这顿晚饭和大妮子对他的提醒软化了,对自己所追求的爱情产生了怀疑。
朱红卫不服输的冲动显露出来,直白地冲着他来一句:蔫猴,我们的大团支书是不是喜欢你?
蔫猴带着独特的忧郁目光扫过她二人:是政治。打一巴掌再给一个甜枣吃的政治手段而已,嘿嘿……
大妮子“咯咯”地笑开了,两个红红的脸蛋像熟透的苹果,马上要坠落下来似的。她骤然间收住银铃般的笑声,抿着嘴直勾勾的盯着他,好像他的脸上隐藏着很多秘密似的,用她将空气凝结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不知盯了多久,对于朱红卫来说,就是整个冰川世纪,寒冷彻骨,直到将她整个人被冻成僵尸般的漫长。
大妮子慢慢地垂下眼帘,又抿抿嘴,两个嘴角微微上翘,红红的脸蛋更加通红,她看着他,恋恋不舍地走出小木屋。当她走出屋门,忽然大声的喊道:蔫猴我喜欢你,喜欢你目光里无穷的神秘。咯咯……她带着像风一样的笑声离开了。
(二)
忽然间,车窗外一片山林摄入她的眼帘,她的心顿时紧缩起来,着魔似的不停念叨着:顺山倒,顺山倒……
那个寒冷的冬天,那个他们八位知青来到小山村的第四个冬天。大妮子带领知青们上山伐树,为大队的三个生产小队搭建牲口棚,她再三强调,砍伐时树木必须顺山倒,不但是伐木的老规矩,也是保证大家生命安全的唯一操作要领。
朱红卫掏心挖肺的苦苦追求他四年,到了在前几天他告诉她不要再费心了,他心里只有大妮子。他的话如在严寒的冰天雪地,兜头给她泼了一盆冰水,冷到心底了。她对他却恨不起来,仿佛把心头的一切怨恨都安在大妮子头上。你是团支书有啥了不起?我朱虹卫不是白给的,现在也是大队的民兵连长,论政治地位和职务,我们是平起平坐,平分秋色,绝不能甘心落败于一个村姑的手上。
一贯不服输的性格,促使她要与大妮子对着干,你越强调顺山倒我偏不,必须反其道而行之。朱红卫成心挑选一棵向山坡上倾斜的大树砍伐,她一边砍一边不服气的小声嘟囔:我就不信那个邪,不顺山倒照样能砍倒它。
当那棵树倒下去的那一刻,大妮子和蔫猴拉着树枝,恰巧从那棵树的上坡走过来。大妮子发现那棵倾倒的树向蔫猴砸下来,奋不顾身将他推到一边,她却被粗粗的树身重重砸在头上,只有二十一岁的大妮子,正处在风华正茂的美好年华之际,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去了。
朱红卫想到此刻,不由得打一个冷战。青春的无知和张狂需要付出代价,以一位风华正茂的大妮子的生命为代价,实在太大了,大的她一生背负着无法卸掉的沉重包袱。难道此次返回那片山林,就是去赎罪吗?她反反复复在问自己,没有答案。或许,永远也不会找到消除搁在她心底那团阴霾的答案。
让她肃然起敬,也是使她彻底失望的事,蔫猴竟然说服大妮子的父母和哥哥,将大妮子葬在小木屋的旁边,以他自己的方式在墓碑上刻着爱妻大妮子之墓,丈夫蔫猴立。
朱红卫和其它知青,包括大妮子的家人和村里的老乡,都认为他是一时冲动,以后的日子还长,总不会守着一座坟墓过一辈子,即使是他最心爱的女人。
没多久,朱红卫在北京军区工作的父亲活动下,实现了她从小的理想,光荣地参加了人民解放军。她在参军临行之前劝说蔫猴,树挪死人挪活,总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还是跟她一起去参军吧!
蔫猴只是摇头,却不吭声,摆出一副不把她气得鼻子歪了誓不罢休的劲头。朱红卫气得把他从头到脚数落个遍,却换回一句话,他指着大妮子的坟头:她懂,你不懂。
岁月无情,一位潮气蓬勃的年轻姑娘,转眼之间,再出现在他的面前,已是满脸岁月沟痕的退休老太婆了。山还是那座山,树林依旧还是那片树林,还有这片沟沟坎坎的黄土地,仍然用它贫瘠的身躯哺育着这里的人们。只有那间十分熟悉的小木屋旁边,竖起三间豁亮亮的大瓦房,算是四十多年最大的改变吧!
朱红卫风尘仆仆地推开房门,手指向坐在炕边的老头:你认识我吗?
老蔫猴急忙站起身,快步来到她面前,帮她卸掉身上的大背包:你充满猎奇的目光不会变,怎么?吃饱了撑的,来我这贫乡僻壤探索什么,总不会来验证你们的错觉吧?嘿嘿……
朱红卫幸福地瞥他一眼,能得到他一次主动的热情,四十多年总算没白掏心挖肺地牵挂着他,有这一回值了。她心里甜滋滋的,话却变了味儿:老了还那么没正形,真后悔千辛万苦来这儿干嘛,就为听你不着边际话吗?没劲!
老蔫猴就像没听到她的话似的,拉起她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没头没脑地说:你是来忏悔的吧?这里没有十字架,只有大妮子的坟头和墓碑。我寻思大妮子在地下等了四十多年,总算等到你这位情敌久违的给她一个虔诚的忏悔。
朱红卫用力甩开他的手,睁大眼睛十分吃惊地盯着他,迟疑片刻,指着大妮子的坟头:你把她视为上帝?
(三)
上帝?上帝!上帝……
老蔫猴在脑海中似光速般的飞快旋转着,迅速将虚无飘渺的上帝勾勒出具象的实物;人群,山林,黄土地,那帮活蹦乱跳的孩子,还有长眠于地下的爱人。
朱红卫呢?他的思绪已经穿越了上下五千年,为什么捕捉不到真真切切站在自己身边的人,难道自己也有极其冷漠的一面?老蔫猴摇摇头,默默地走到大妮子的坟前,轻轻地叨念着:这么多年,一直认为你活着,每天陪你唠嗑,给你吹奏你最喜欢的几首曲子,我觉得自己活的即开心又平静。我现在有点担心,朱红卫的到来会搅乱以往的宁静,因为我突发了对她的愧疚感,你认为我该如何面对她呢?
朱红卫习惯性的主动靠上去,与他贴的很近,也轻声地说:老东西,我信,她在你心里永远活着,上帝不会死。朱红卫没有接他后面的话,她不想打破老东西沉浸在另一个世界的那份宁静,那份自己无法捕捉到的宁静。
老蔫猴有意向一旁挪动一步,消除距离所带来的压力感,具有表演成分的向她瞟了一眼:朱红卫,你长大了。
她一跺脚,冲他吼道:你个老东西,没憋啥好屁,我也是正儿八经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中校女军官。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你老东西还敢拿我当小孩子戏弄,你想气死我不成?
老蔫猴把食指贴在皱褶的嘴唇上,生怕惊扰到沉睡在地下的魂魄:嘘!是上帝在表扬你。
他搬出能刺痛心脏的大妮子来压她,她无语了,低下头默默向房间走去。没走几步,一只带着三只小狗崽的母狗,蹲在房门前露出可怕的凶光向她呲牙咧嘴,着实把她吓坏了,急忙跑到蔫猴的身后躲起来,生怕那只凶恶的母狗向自己扑过来。她不想得狂犬病,所以不停地数落他:不正常的人养的狗也不正常,那凶狠的样子像条狼,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老蔫猴回过头神秘的一笑:它本来就是狼。
他的话一出口,她被吓得连连蹦几个高,双手捂住胸前喘着粗气。蔫猴见她的可怜样坏坏一笑:说你是个孩子不冤枉你,你蹦高的水平不减当年啊!嘿嘿……
她重重的在他后背拍一巴掌:你没变,还是那副臭的德性。
他眯起布满皱纹的眼睛,抬头仰望灰蒙蒙的天空,感叹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天空都在变老,何谈人呢!
她没有接他的话茬,此时她才认识到,自己永远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或许只有坟墓里的大妮子,才能踏上他思维的节拍。想到此刻,她的心被无形的东西刺痛了。她不得不承认,这种痛来源于青春的无知,自己为那次轻狂的行为买单的负罪感。她向坟头虔诚的鞠了三个躬,而后长长吸了一口气:老东西,我决定留下来。
他先是一愣,带有怀疑的眼神看着她:不怕了,怎么,你真打算与狼为伍吗?
她冷冷的哼一声:我从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到现在的老太婆,半个世纪过去,我没发现你具有一丝的狼性,起码对我是如此。但愿你对我能显现出几分狼性,我也不枉执着的单相思几十年。
从前的朱红卫又回来了。他的思维开始发穷,就像四十多年前一样的发穷,直到他冷漠地看着她离开这片土地。
此时,自己已经不是从前意识狭隘的蔫猴,他能理解她对爱的执着,就像能感受到自己执着守候心爱的女人一样,爱不需要理由,更没有对和错。不过,爱不应该单一。之所以自己能执着的留下来,不单单只为了爱她,还有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这片呈现出自然和谐的山林,包括那条被自己救活的森林狼,也是自然和谐的一部分,一切的一切都出至于自己的爱。
老蔫猴沉思很久,直到朱红卫不耐烦地推搡他,才从沉思中走出来。他突然冒出一句:不顾家的人都很自私,尤其是你。
她说:天下之大,留在哪儿哪里就是家。
他问:没成家?
她回答:成了又散了。
他摇着头:够难为你的。
她扑哧地笑了:你呀!咸吃萝卜淡操心。我退休之后被安排在军区休干所定居,那里的居住条件不是仙境胜似仙境,我活的非常潇洒自在,没啥难为的。你别老孔了,我之所以决定留下来,是骨子里的野性在作祟,不是单纯的为了你。懂吗?
他点点头,小声嘟囔:哦,懂了,我也放心了。
(四)
下雪了,老蔫猴匆忙拿几个热乎乎的窝头走向小木屋,朱红卫也跟了出去,一边走一边喊:老东西等等我,别把表现的机会都归你所有,也给我留点行吗?
朱红卫留在这儿已半月有余,每天晚饭后都逼着老蔫猴讲述他过去的故事,尤其那只母狼的来历。他却用平淡的口吻告诉她,六年前,他在一次巡视山林时,发现一只小狼崽被套野兔的套子套住了,它那条被套住的腿,因用力挣脱,被绳索勒的露出骨头,他只能把它抱回来治伤。
当时他养了多年的母狗正在奶两只狗崽,他尝试着将包扎好伤口的小狼崽放进狗窝,母狗不但没有排斥,反而对它如同己出般的照料。后来村民把两只狗崽抱走,只剩下母狗和小狼崽形影不离,相互依靠,直到一年后母狗老死了。母狗死后,长大的狼崽子不吃不喝,冲着山林嚎叫三天,而后悄然离去。
偶尔,他在山林巡视时遇到它,它夹着尾巴用嘴拱拱他的鞋,跟在身后陪他一起巡视山林,又跟他回到驻地,冲他嚎叫几声又返回到山林。这次它带着大肚子回来,在已成为草料房的小木屋产下三只狼崽,它白天照料自己的崽子,晚上去山林捕食,将捕到的野兔山鼠叼回来慢慢享用。
每当下雪时,捕到猎物的机会大大减少,老蔫猴都会蒸些窝头给它补充热量。朱红卫总想接近三只小狼崽,母狼呲牙咧嘴警告她,大有决不让她靠近狼崽子半步的势头。这次表现的机会来了,她岂能放过。
原本她想用相机给它们拍几张照片发到网络,老蔫猴像一只受伤的雄狮,冲着她狂吼:你敢拍照我就砸了你的相机,从此决不让你踏进这个院子半步,不信你试试。
认识他几十年,朱红卫头一次见到他如此发火,她大气不敢出地问:为啥?
他没好脸色的给她一句:你就是个二货,叫我说你啥好。
在他面前,朱红卫一直没底气,却又不甘心:二货就二货,我认。你总要告诉我为啥吧!
老蔫猴眯起眼睛向四周环视一圈,长长叹口气:唉!现如今的人们都在叫喊,渴望找到一块属于自己的净土,真正的净土就在身边时,却无视净土的存在,不去珍惜。可悲,可叹啊!
朱红卫瞪大眼睛,张开嘴,一副发现新大陆的惊喜神情,低声地嘀咕:我懂了。每天他去给留守的学龄前孩子读书识字,正是将身心融入到天真无邪的干净当中;他守着这片沉静的山林,正是感受着大自然赋予我们的干净;他几十年厮守着在不同世界中的心上人,正是对爱情从心灵深处追求的那份纯净吗?
她突然大声说道:我懂了,像大妮子一样的懂了。不行,我必须马上告诉她,我真的懂了。
老蔫猴充满神秘莫测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她走向大妮子的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