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新锐力】俊平的成人礼(小说)
镜子里的俊平,胡子茬稀稀拉拉,像一幅肖像画。末了,那些黑胡子茬是胡乱在镜子表面点上去的。阳光固执地穿透窗玻璃,在镜子上投下一束浅淡而又明亮的光。
镜子里的俊平笑了笑。
俊平,俊平。母亲在另一个房间喊。她那间房朝西北,窗户小,还与邻楼对望,终日不见阳光。俊平不答,只瞥了一眼那边。母亲把拐杖伸得老开,还是够不到她想要的东西。俊平,把我抱下来,我要出去转转。即使是正常的生活对话,母亲的声音里都浸着一股寒气,大热天能让人背心发凉。俊平还是没有吭声,出去转什么,看到小孩子她说人家面相苦,长大了是个扫把星。老人在广场上扭屁股,她嘴一撇,乐个啥呀,土都掩到鼻孔口了!俊平才二十一岁,他想他得找点事干,不能一天到晚耗在母亲身上。
男人先成家后立业,没成家,找什么事干?母亲拐杖点得通通响。那个剁八块的又不是养不起你,要你出去上班?他的钱全给那个狐狸精花,想得美。不准去!
母亲口中的“剁八块”,是俊平的父亲。每次提到父亲时,母亲的声音里除了有寒气,更多的,是恨。那话像从阴沟里拎上来的臭烂泥,一串串滴在地上,叭嗒叭嗒。
“我不去找事干,天天就陪着你?”
“陪着我怎么啦?陪着我也是工作,不然还不得找个保姆来?反正‘剁八块’的给钱,你当收工资。干嘛要出去给别人打工,受些冤枉气?”
“我情愿受外人的气,也不想一天到晚在家对着你。”
母亲不说话。俊平知道,她的眼泪肯定不断线了,脸也痛苦地揪成一团。她用力地拍打着床铺,闷响声震得俊平狂躁不安,恨不得拿把刀冲过去,逼她安静。
更让俊平抓狂的,是母亲接下来的唠叨。
你小的时候我没时间陪你,就想着在外面多赚点钱,过年也舍不得回趟家。剁八块的那时候多能吃苦啊,年底厂里生意好,一个月装车都能装一万多块钱,那些坐办公室的人都羡慕死了。要不是这些年我跟着他吃苦受累,他能有今天吗?老话说得没错,“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一场车祸,剁八块的就承受不住了,就要跟我离婚。男人,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俊平,你是我儿子,小时候我没时间陪你。现在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了,你不是总怪妈妈不陪你的吗……
如唐僧的紧箍咒,如一万只蚊子同时在俊平耳边嗡嗡嗡。
俊平连发火的欲望都没了。他抓起桌子上的钥匙,冲出门口。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找一个保姆。可是上哪里找保姆?他不知道。
给那个剁八块的打电话。俊平自言自语。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啦?怎么自己也跟着母亲一起,叫那个人剁八块的?而且叫得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应当?父亲这个人已经从他的心中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肥厚而丑陋的肉,上面用砍刀砍了几道深壑。
电话还未接通,俊平就掐断了。除了每个月剁八块的给他们转钱,母亲最憎恨的就是求他办事。父亲满口答应的同时,一定会提出相应的要求,或者说是条件。那要求不过分,但要不要交换,俊平每次都很矛盾。父亲会叫他到他们的新家吃一餐饭。从进屋那一刻开始,俊平的双眼就不知道往哪里放。那个狐狸精比电视上的狐狸精还能媚惑人,喜欢细吊带配大摆裙。她像一只开着屏的孔雀一样轻盈地穿梭于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兰花指落处,香风阵阵。此时的父亲就真的成了一团肉,挆在沙发里,满意地看着他的新妻子。俊平不能像父亲那样盯着她看啊。可是他的一对眼珠子不听使唤,整个人一动不动,它们也会滴溜溜地跟着狐狸精的身影转。
父亲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他以为儿子还是那个被扔在乡下的儿子,还小。俊平能听到自己吐口水的声音,能感受到喉节一上一下地滚动,和由此带来的口干舌燥。回到家母亲就问,狐狸精做什么给你吃啦?看到俊平闪躲的眼,母亲重重地哼一声:跟你老子一样,魂都让狐狸精勾走了。那一刻俊平突然想到金庸笔下绝情谷底的那个女人,母亲不用口含枣核,聚集心底的仇恨之气都可以伤那个狐狸精于无形了。
有个扎马尾的女孩上来,手上拿着一个蓝色的文件夹。她看了一眼俊平,欲言又止。
“家里有人吗?”女孩敲门。俊平回过身,好奇地打量她。他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了,一个朋友也没有。她是谁?
“你找谁?”
“这家有一个叫王惠如的残疾人,我找她。”
“你找她干什么?我是她儿子。”
“哦,你叫周俊平,对吧。是这样的,我是社区服务中心的社工,我叫韦妮。我们中心为残疾人开办了一个交流活动小组。像阿姨这种情况,可以过来我们这里学剪纸、插花、或者声乐什么的。”
“那你们那儿给介绍保姆吗?”
“啊?这个……没有。你们想请人吗?”
俊平失望了。母亲瘫在床上,出门只能坐轮椅,生活都不能自理,哪有心思去学那无聊的玩意儿。她说的那些,更适合那个狐狸精去学,学会了讨好男人。
俊平,俊平,你在跟谁说话呢?老楼,一点儿也不隔音,母亲的寒气从门缝里钻出来。俊平想找保姆这事一刻也不能拖延了。
那女孩还真是认真,坚持要进去看一看阿姨,说也许她能帮上忙。俊平不会跟人打交道,更不会跟这么漂亮的女孩打交道。他默默地打开门,一副神仙也帮不上他们家的表情,让那女孩进去了。
俊平一米八二,在南方,这个身高走到哪都可以鹤立鸡群了。但他心智不成熟,“巨婴”这个词就是说他的。对父亲的概念,以前是钱,现在是钱加一团肉。以前在乡下住亲戚家时,母亲对俊平来说,是思念、温暖、爱抚、和倾诉。如果不是那场车祸,如果父母不离婚,可能俊平还在乡下,目空一切、浑浑噩噩地过。
终于跟母亲在一起了,俊平又觉得,母爱是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裹满了毒药的糖。
母亲坚持把向南的房间让给他住。俊平喜欢朝上睡,醒来时睁眼就能看到满屋子阳光。一偏头,再看到门口的母亲,坐在轮椅上,深情地看着他。
自从社工韦妮来过他们家后,俊平就不敢朝上醒来了。他侧着身,倦成一团,像一只煮熟了的大虾。母亲很过分,不依不饶地盯着他。
“小样,又想女人啦!瞧你那小帐篷搭得。”
一句话,说得俊平死掉的心都有。
读初中住校时,他第一次梦遗,那种恐惧至今历历在目。直觉告诉他那是男人的事,可以单独跟父亲说,也可以单独跟母亲说。可那时他们都在外面打工。母亲在电话里总是说,有什么事问舅舅。俊平不敢问,舅舅太严厉了。他上课时昏昏欲睡,老师投诉到舅舅那里。舅舅甩手就是两个大耳刮子。事后母亲还说舅舅做的对,不是真正为他好,舅舅怎么可能打他?
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长大了,面对这些男人的生理现象不再恐惧的时候,母亲却像看戏一样看着他笑。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像个女人。俊平即讨厌又喜欢,说不出地矛盾。他希望母亲不要那么快回她那间阴暗的房间。
“今天韦小姐要过来,你把家里收拾一下。”
“她又来干什么,你又不去参加她那个什么小组学习?”
“她不知在哪里打听到我以前在塑料花厂做过,硬说我对插花肯定有一套,要我去她们那里看看。”
“那你想去吗?”
“不想去。不过,儿子,要是她能天天包接包送,你不就解放了吗?这样,既省了请保姆的钱,你又能出去做事。多划算。”
俊平和母亲之间,说话要么是吵架,要么是他完全不出声,母亲一个人念叨。像这样有商有量的对话,非常少见。看来那个韦小姐的出现,未必是坏事。
等韦妮真的到了,俊平又突然变成了一个人。他伸手请她坐,手伸出去了,嘴巴张开了,却说不出话来。他惊恐地看着母亲。母亲一挥手,叫他去倒水。俊平走进厨房时,听到她们在客厅说着客套话,非常自然。他的右手不停地抖,开水瓶的口像啄米鸡一样在杯子上点,他赶紧用左手按住右手。奇怪了,第一次他们在门外站着说话,他可以表现的那么自然,甚至对韦妮提出的帮助有点不屑一顾。他出去外面办事,也可以正常说话啊。为什么在家里,在母亲面前,会这样?
他不甘心,等情绪过去后,端着水出来了。那个韦妮,穿一件鹅黄色的T恤衫,胸前有两只憨厚的大企鹅,白肚子黑脑袋黄嘴巴……俊平还想看清楚一点,为什么没有画企鹅的眼睛?还是企鹅的眼睛就隐藏在那黑乎乎的脑袋上……这样想的时候他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在父亲新家时,那种口干舌燥的感觉又出现了。
“阿姨,您的嗓音这么好听,我们那里有一个中老年人的合唱团,您也可以加入啊!”
“哎哟,我哪里会唱歌啊?”
“不会唱没关系,有老师教的。上回来跟您说的,插花,包您试一次就爱上了。”
“你这小姑娘,真会说话,我都让你说得有点儿心动了。”
俊平心想,你哪是爱上插花了啊,你不就是想着省点保姆钱吗?他很羡慕她们这样的聊天方式,轻松,还能让原本不相干的两个人之间生出起感情来。对,就是感情。一个陌生女孩,上门说要帮助你,没有任何交换条件,就是想让你过得开心、充实。父亲帮他们做事时就会有条件。虽然是吃饭,但满足的,只不过是他内心深处的愧疚和自私,和他对血肉亲情的渴望。
韦妮起身要走的时候,母亲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俊平,点头同意去参加学习小组。
吃过晚饭后,母亲的情绪有点狂躁,轮椅在屋里转来转去。俊平不理她,腰上系一条花围裙,闷头洗洗刷刷。
你看看你那样子,你看看你那什么样子?你还是个男人吗?母亲说的话,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是从牙缝里裹了恨,挤出来了。恨不能把铁淬成钢,也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就知道跟我横,见了外人,屁都不敢放一个。
俊平还是不说话。因为母亲说得对。
轮椅转进了那间终日不见阳光的房间,俊平知道,母亲会在里面沉默很长时间。没有人知道她在黑暗中想什么,抱怨命运不公?不会。车祸前母亲是一个强悍的女人,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依然要强。她心疼那个还没有变成前夫的男人,怕他先垮了,所以她总是笑。可是那个剁八块的……那个剁八块的对她做了什么?母亲只能一直强悍,比以前更强悍。
母亲不会出来了。良久的沉默过后,从阴沟里拎出来的臭烂泥,叭嗒叭嗒滴在地上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周俊平,你该长大了,该像个真正的男人样了。你喜欢韦妮,我知道你喜欢韦妮。可是又不敢靠近她,对不对?你个懦夫,没用的东西!离了我,你就连路都不会走了吗?周俊平,你给我过来。听我说,明天,我打电话让剁八块的过来,我拖住他。你去他家里,去那个狐狸精的床上,去做一回真正的男人去。就当是我送给你的一份成人礼,是我欠你的。只有这样,你才能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才能在韦妮面前站起来……
俊平的脑子是麻木的。母亲的话,他从来就不会分辨、也分辨不出对与错。连试图分辨都不可能。
在老家时,俊平看过一个录相。
一个少年,两眼发直地走在街上,太阳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少年手里拿着刀,明晃晃地。镜头一直在抖,热风里有血腥的味……开门的是一个美艳少妇,粉红色缎质睡衣,看到少年时她在笑。但那笑容成了她留给世界的最后一个表情,少年的刀毫不留情地落下,血几乎溅到屏幕外。
如果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生活着这样一个少年,那俊平为什么不能听母亲的,去做那件事?
母亲在他耳边念了多天了,念得俊平心里面已经清晰地有了行动计划。他甚至可以想象那个狐狸精在他身体下求饶、痛哭……或者欢笑的样子。
他的脑袋里有一万只蚊子同时嗡嗡嗡,也有一股力量在无限地膨胀。
俊平不放心母亲。他知道母亲管他,念他,看上去是那么强势,其实她的内心已经脆弱到只需轻轻一碰,就会全盘散塌了。他可以感受到母亲加入韦妮的学习小组,刚开始时那颗胆小的心。就像他上小学时,早上一个人走在路上,两边是望不到边的农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庄稼里会突然窜出来一个怪物,抓他如同抓一只小鸡一样……他见过母鸡护小鸡时凶悍的样子,那凶悍是一个母亲能给到孩子的、最大的温暖。
他想先等一段时间,确定母亲适应那个地方了,他才去干那件事。
俊平睡醒午觉起来,天气炎热,窗外的知了叫得人内心狂躁。他拉开窗帘,猛烈的太阳刺得他赶紧闭上双眼。录相里的那个少年就站在他面前了。
事情要有一个了断,对母亲有个交待。对自己,也是一条重生的道路。干了那事后,他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真正的男人,在爱自己的人和自己爱的人面前,可以妙语连珠,把她们逗得哈哈大笑。他还要找一份工作,第一个月的工资给韦妮买件礼物。余下的钱全部交给母亲。
俊平甩开膀子走在街上,他想要是此刻自己手中也像少年那样,有一把刀,路人就不会对他视而不见了。他偏过头笑笑,好像少年跟他并肩而行。这些人都是瞎子,他们看不到他的武器吗?那个代表着男人的武器,坚硬如铁,足以催毁一切,又足以重建一切……俊平快速地走着,两边的店铺和车辆像录相镜头一样往后晃。世界安静得可怕。
父亲,或者剁八块的,为了你的儿子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你就像一团真正的肉那样,老老实实地挆在沙发里,不要动。那个狐狸精,是治你儿子的药。
太阳毒烈,俊平觉得自己快被烤成爆米花了。十字路口他拐了个弯,他想绕远一点,经过社区服务中心的门口,透过玻璃门,再看一眼母亲。要是母亲也恰好偏过头,就能看到他,和他脸上的表情。她就会明白,她的儿子是要去做那件事了。她一定会感到欣慰无比。
俊平经过的时候,母亲没有偏过头。她根本没有发现他。一张长长的方形桌子,两边坐满了人,母亲坐在中间位置上。她的面前,两个粗大的竹筒里,错落有致地插着几支花。母亲手上拿着一支紫色的风信子,她嘴里说着什么,轻轻地、轻轻地把那支风信子点缀上去……俊平的眼睛模糊了,他看到有一团光轻柔地笼罩着母亲。她的微笑,渐渐地和面前的花重叠,又分开。母亲眼角的细纹,像花瓣上细微的皱折,那么美。
韦妮善解人意地打开玻璃门,母亲的声音就飘出来了。
“……花虽然不会说话,但每一种花都有它所代表的语言,就是我们所说的花语。像风信子,就代表了生命、幸福、爱意等等。我以前在塑料花厂上班时,最喜欢的就是紫色风信子,因为它还代表原谅。每沾一朵小花在花枝上,我就对留在乡下的儿子说一声:对不起,儿子,请你原谅妈妈。妈妈没有陪着你长大,错过了许多,如果可以重来,妈妈……
俊平再也不想控制自己,泪水横流,号淘大哭。
母亲已经给了他世界上最好的成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