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四周年】长工闫富(小说)
长工闫富嘴里嚼着杂面馍馍,两眼望着银装素裹的山坡。因为干硬,嘴里的唾沫被吸水性极强的豆面馍馍瞬间吸收了。嘴里没有了过多的唾液,他只能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用牙齿嗑碎馍馍,给身体补充一下能量。不吃还能吃啥呀?闫富心中的怒气在杂面馍馍的搅和下从头顶冒出来,挥洒在雪花里。
“姓赵的,你等着,我非把你和四奶奶的那些破事讲给四爷,叫你黑天半夜翻四爷的墙头。”
“狗日的,你以为我啥都不知道,你半夜三更去了几回四爷的上房,我给你记着呢。到时候四爷不把你的皮打烂了,不把你赶出大院才怪?叫你狗日的经常日弄人。”
一阵急促的咳嗽把闫富的注意力吸引了。看一眼身旁的南蛮子。南蛮子鼻涕眼泪,张着大嘴,急促的咳嗽声惊得几只“布谷鸟”在黎明即将到来时,“布谷、布谷”地啼叫。原来,南蛮子不明白吃馍馍的窍门,把几粒馍馍渣吸进了嗓子眼里呛着了。闫富想跟他说说吃杂面馍馍和吃烤土豆的不同之处。又犹豫了一下,慢慢把要说的话在肺腑之上咽喉之下反复咀嚼,最后咕噜一口和一团杂面馍馍一起咽进了肚子里。说啥呀,狗日的啥都听不懂。十几天了,不知道嘴里咦里哇啦说的啥,闫富自始至终也没听明白他说了什么,讲了什么道理?
把受伤的吃粮人绑在马鞍上,闫富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用几块石头和冬天里田埂上的痩土把那支长枪和袋子仔细地埋了起来。长工闫富看不上吃粮人装纸片片的袋子,拿回去招人惹事不说,孑然一身的他也没个要装的,里面纸页页上的字儿像鸡爪爪一样,字儿字儿黑压压,你认不得我我认不得你。那支长枪藏起来,哄过东家和别人,等消停了,卖给山里打猎的孙四,说不定还能换几块娶媳妇的白坨子(大洋)呢。
看着天黑了才进家门的闫富,赵天佑上前狠狠地掴了闫富一个嘴巴:
“日你个先人,你个哈怂,大冬天的,星星都满天了,又到哪里野去了,张寡妇给你把门留下了吗?”赵天佑骂道。
重重地挨了一巴掌,闫富的脸瞬间紫红了,辨不清是打的还是气的。紫红从脸颊顺着耳根延伸到脖子里,脖子里青筋暴突。顿时,闫富怒目圆睁,眼露凶光,两手攥成两个榔头一样的疙瘩,怒视着赵天佑。
挨了一个嘴巴,他没有像平时一样装怂,他盯着赵天佑的眼睛一步步地靠过去。
靠近了,突然,他兀地一下昂起头,两眼怒视赵天佑的同时,伸开攥成一个疙瘩的右手,从身后拾起墙角的一把铁锨,两手攥紧,两腿站成个大字,抡圆了胳膊,把手中的铁锨高高举过头顶,寻找着最佳时机,准备随时砸向赵天佑的狗头。
他今天胆子大了、觉得自豪了,浑身也有劲了,像游走在田野里吃了死娃子的野狗一样眼睛都红了。他早就想和赵天佑打一架了。今天他有一万个理由能和赵天佑比拼了。他想试一试他的胆量,试一试二十二岁青春年华的臂力和毅力。真要是打起来,他不怕东家和大院里的奶奶们。今天,东家和东家奶奶肯定会护着他。为啥?因为他给东家牵回了一匹白得的马。
听到院里赵天佑的叫骂声,给三个长工做饭的八奶奶急忙撂下手里的擀面杖,颠着三寸金莲,顾不得前襟上噗噜噜往下掉的面粉,奓着两只糊满面粉的手,“颠颠颠”小跑着来到赵天佑和闫富跟前,慌忙张开双臂,挡住了闫富即将砸向赵天佑身上的铁锨。
小脚的八奶奶看到闫富嘴角流血的同时,也看到了他们身后黑暗处的沙马和马背上血淋淋的受伤人。
被血液笼罩住的吃粮人差点把胆小的八奶奶吓死了。八奶奶“妈呀”一声惊叫,瞬间震住了还在杠着脖子像斗鸡一样的闫富和赵天佑。在后院给牲口添草的王五和东家家里的大人小孩听到院里的吵闹声,都好奇地陆续出来了。他们站在院子里,双手袖在袖筒里。冬日的傍晚,大人小孩用多舛的心情和异样的眼光看着院子里的沙马,马背上受伤的人,瞅着象老公鸡一样掐仗的两个长工。每个人除了寒冷冻红的脸蛋,脸上始终没有表现出惊讶和好奇。看了一会儿,没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熬不住天寒地冻的太太、少爷、小姐们陆续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东家四爷和出门跑买卖的八爷没有出现在两个长工掐仗的现场。保长四爷出门有几天了,不知回来了没有。一年四季在外跑买卖的八爷去了包头还是大同,出去一个多月了还不见个人影。
八奶奶一直站在院里,被刚才猛地一吓,收拾不住的身子在小脚上微微地颤抖,两只手哆嗦着悬在身子两边,上下牙齿磕打着,不知如何是好。见多识广的四奶奶从屋里撅着屁股,拖着肥胖的身子出来了。她见惊不乱,高声斥责,止住了两个长工的叫骂,指使三个长工把马背上的受伤人放下来,抬进长工居住的饲养房。
顾不得脱去身上的破皮袄,不用指使,闫富出门,从柴房拿一把枯芨芨在灶房的炉膛里引上火,急忙点着挂在墙上常年不用的清油灯。
从墙上拿下油灯,八奶奶取下莂在头顶的银簪小心地拨一拨被清油浸住的棉花捻儿,一手端灯,照在受伤人的身上,腾出一只手和三个男人围起来脱掉受伤人身上的衣服。受伤人腿上和屁股上各有铜钱大小的一个洞,身体的腹沟处有一片开口,血就是从那儿流出来的。
几个人手忙脚乱将奄奄一息的受伤人脱个一丝不挂。赵天佑指使闫富从灶房里取来盐水,洗完腿上和屁股上的伤口。八奶奶努力控制住不断抖动的身体,小脚颤颤的从自己的屋里找来几片破布。赵天佑和王五将破布粘上炕洞里的炕灰裹在受伤人的腿上,抬起放在闫富的铺盖上,拉开他的破被子盖在了依然昏迷的受伤人身上。
八奶奶站在旁边,让王五给受伤人灌了几口盐水。一直看着将受伤人裹在被窝里才转身离开。
在转身的一刹那,八奶奶两只丹凤盯着趾高气昂、指手画脚的赵天佑的后背,恨恨地剜了一眼。又暖暖地递给站在旁边的闫富一个眼波……闫富发现,在昏暗中跳动的清油灯的投影里,和自己同岁的八奶奶高高盘起的头发和莂在头发上亮灿灿的银簪,还有被冬天厚厚的棉衣棉裤包裹着的、好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一样暄软的奶头以及浑圆的沟蛋子的轮廓清晰地落在了灰暗的土墙上。
看到八奶奶那对绵里藏针又摄人魂魄的眼神,长工闫富多了无数的臆想。回到草房,满脑子是八奶奶温柔的秋波。单是递给他的一副眼神,像一束娇艳欲滴的大丽花,还在心里热辣辣地盛开着。眼前时而浮现着八奶奶棉衣底下两个小兔子一样的奶头,时而浮现着他曾经偷看见的八奶奶白,耀眼的沟蛋子。这样想着时,自己的裤裆不争气地就悄悄鼓了起来。
今晚是个满月夜,当一轮圆月从草垛上暗蓝的夜空照下来,看起来有点恐怖,使人有种微晕的感觉,又让人感到莫名的兴奋和躁动。血气方刚的小伙闫富在身体的特定部位用手捣鼓,直到一声嚎叫后,倒头沉沉地睡了一个安稳觉。
四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刚才还是漫天飞舞的大雪,突然间变成了零碎的小米粒。一颗颗小米粒尖锐饱满,打在脸上生疼。长工闫富牢牢地牵着马,走在一寸厚的雪地里。他时不时要腾出一只手,用破皮袄的袖筒擦一下冻得快要流进嘴里的清鼻涕,用嘴里的哈气暖一下冻僵的那只牵马的手。为了躲避砂砾一样的雪粒射在粗糙的脸上,他只好侧着身,低下头,压低帽檐,用牛吃水毡帽遮挡着漫天飞舞的雪粒。那个南方的吃粮人和他并排走着。
狗日的吃粮人“狗嘴里掉了个油棒子”,在这冻出童子尿的早晨,穿的不知是哪个东家滚了青条绒边儿的羔子皮皮袄,头上的帽子是四爷前几年戴过的兔皮皮帽,腿上的裤子和鞋也换成了东家曾经过冬穿过的、摞了很多补丁的棉裤和钉了牛皮掌的棉鞋。
这个怂,不知道是东家的啥亲戚,能混上这么好的穿戴。赵天佑虽然是东家的表哥,整天哈巴狗一样“颠、颠、颠”地跟在东家的沟子后头,谁见他狗日的穿过这么好的衣服。
长工闫富从走出草房到现在,就憋着一肚子的气,一路上没心思多看一眼跟在马后的赵天佑和王五。上下瞅一眼吃粮人的穿戴,心里随即升起一股不怀好意的得意。一丝儿笑靥浅浅的挂在腮上,露出两个多情的酒窝,深深地埋在毡帽里,被帽檐无情地罩着。他脚步轻盈,牵着沙马大步朝前。
被吃粮人占了被窝,只能容纳三个人的小炕,挤不下壮实的四个大人。吃完饭,闫富还在考虑怎么睡觉时,“嗖”一下,赵天佑把王五的破皮袄撩给他,两眼怒视着他,叫他到草房里睡去。闫富看着赵天佑因恼怒而变得扭曲了的脸,心里有点胆怯了。眼下,没有了八奶奶罩着,害怕赵天佑下黑手,他只好默默地拎起自己和王五的皮袄,敢怒不敢言、一声不肯地去了饲养场麦草垛里的草房子。
草房在麦草垛里,是闫富在草垛里掏出的一个房子。这个草房子,在草垛的底部,年年打下的麦草一层一层地压在往年的旧草上,攒下饥荒年牲畜的草料。几十年下来,便有了小山一样的草垛。
孤苦伶仃的长工闫富九岁孤身进了东家的门。他没有见过父母,更不知道父母是谁,周围人都叫他闫娃子,一次在讨饭的路上,被东家四爷领进了这个能吃饱肚子、偶尔还能吃两口白面馍馍的家。有文化的东家引经据典,给他起名闫富,从此他便成了这个家的长工。那时候他小,干不了体力活,东家叫他白天放牲口晚上给牲口添草料。好奇的叫花子闫富没见过这么大的草垛。以前在讨饭的路上,夏天倃在别人猪圈、狗洞和土墙根下看着天上的星星;冬天找一个草窝,钻在草窝里,一年一年熬着难捱的饥寒交迫。
围着草垛,小闫富在心里有了一个宏伟的计划。每天给牲口添草时,他特意在草垛下固定的一个地方往里掏。第二年,在草垛里便有了一个小口大肚的大房子。
造好了房子,长工闫富仿佛造了一座皇帝老儿的宫殿。钻在草房子里,身下铺的是软软的麦草,身上盖的是软软的麦草,头下枕的依然是软软的麦草。闻着麦草那略带霉味的清香,冬不冷夏不热,舒服极了。东家八爷和几个小姐、少爷一有空就钻进来和闫富藏猫猫,讲笑话,打打闹闹。直到闫富十七岁那年,怕男女授受不亲的东家把少爷们送进学堂去识文断字,把小姐们圈进闺房穿针引线,学习针线茶饭去了。
每年冬天,田野里觅不到食物的麻雀成群结队回到草垛里,它们和闫富一样,在草垛上钻一个小洞,三三两两钻进去,躲避漫长冬夜的寒冷。御寒的麻雀虽然找到了温暖的家,却也成了闫富和少爷小姐的美食。当黑夜降临,闫富踩上梯子,伸手在麻雀的洞洞里不费吹灰之力掏出一大堆的麻雀,把活鸟按在火红的炉膛里烧着吃。就这样,在寒冷的冬夜里,年龄不大的长工闫富用麻雀的美味讨好着东家的小姐少爷。
几年后,人称“大善人”的保长四爷在无意中看见了炉膛里“兹兹”冒烟的麻雀,二话不说,拿起闫富放牲口的鞭子,把少爷小姐挨个抽一鞭子。当然,长工闫富重重的承受了四爷轮下来的四鞭子。从此麻雀的美味在四爷家消失了。
五
没有目的,没人告诉他要去哪里。赵天佑和王五一直走在他的后面,长工闫富只能牵马走在他们三人和沙马的前面。在白茫茫的雪原上,身上披着雪花,脚下踩着“嘎吱、嘎吱”的积雪,在凹凸不平的车辙印上,凭着脑海中多年积淀的冗长的记忆,巧妙地避开草墩、躲开芨芨头,一路走下去。
尽管他的毡窝窝鞋里八奶奶偷偷给衬了厚厚的毡垫,时不时还是被雪埋掉的鹅卵石或冻硬的驴粪蛋蛋毫不留情地硌疼了的脚心,酸麻的痛沿着双腿游上来钻到心里搅肚挖肠。那种感觉,就像东家狸猫尖利的爪子,撕刮着他的皮,用锯齿般尖利的牙齿,噬咬着他的心微微发颤。
还好,枪伤没有打到致命处。赵天佑说:只是流血过多。灌了一碗八奶奶熬的焦小米汤(小米炒黄和荆芥一起熬制,驱寒治感冒)后又沉沉地睡去了,第二天鸡叫头遍的时候,受伤的吃粮人醒了过来。长工闫富是在天亮回到饲养房时,看到侧着身,抬起半拉屁股,一手触炕,坐在炕上的吃粮人。
洗过脸、吃过饭的吃粮人两只眼睛在每一个人的身上睃来瞟去,他虽然闭口不说话,闫富还是能看出吃粮人的与众不同来。光身子围在被窝里的吃粮人两只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高高的细鼻梁很规整的长在瓜子脸上,被风吹日晒的黧黑的脸庞和身体依然显示出南方人细腻的肌肤和瘦小的身材。
相处了十几天,长工闫富和南蛮子吃粮人熟悉了,进出门用手互相打个招呼。吃粮人的两处枪伤也在不知不觉中好了起来。
好起来的吃粮人每夜趴在饲养房的炕上,给睡不着觉的长工讲他的经历,讲他们打仗的轰轰烈烈,讲他们的队伍。闫富也知道了他救回来的这个受伤人是个红军。打从今年十月起,他就陆续听说了红军的故事,也知道了红军是替老百姓打天下的队伍。曾经和他一起讨过饭、肩挨肩睡过草窝,露宿过猪圈,现在早已成了红军的城南李家铁铺的张娃子上个月还偷偷找过他几次呢,撺掇闫富跟他一起参加红军,替穷苦人打天下,以后要过好日子。闫富在张娃子的游说下,是动过心的,只是每当想起可怕的枪声和张寡妇的承诺,几次又把心里的念头打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