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忆江南】老村与老河(征文·散文)
一、老村
许是年龄使然,渐渐不喜喧闹,开始喜欢一些古旧安静的东西。
譬如,老村。
万物老了,便有些沧桑,但也不全然。有句话说得精妙:沧桑和老是不同的,老是自然的树叶,沧桑是被蚊虫叮咬过的日子。
老村是兼而有之的,如同一个乡村老人,风霜雨雪一辈子,日子里早已是千疮百孔,旧伤陈疴。
每一个老村都是有故事的,或长,或短,或曲折,或平淡。娓娓道来,便有了一种前世今生的沧桑。也有人把老村写成了诗,缠绵温暖的抒情诗,苦难多舛的叙事诗。
可那都成为了过去的纪念。
老村终是老了,像一盘经年没有谷物喂养的石磨,渐渐没有了活气。
一同老去的,还有老山、老水、老树、老桥,老屋壁上挂着的散了圈的旧草帽,后院墙角一只脱了帮的老布鞋,田间地头一把生了锈的铁镰刀。
老村曾是鲜活的。
晨曦微启,便有浣衣妇捶打着衣物,一下一下,富有节奏,一切都从这晨曲中开始了。身着素衣的老人们,在庭院里净手洁面;打着哈欠的少妇,边走边将头发随意地绾起;孩子们的打闹声渐渐响起来了。太阳也醒了,慵懒的狗,闲散的鸡,恣意开放的花,随意漫野的绿,都沐浴在了暖暖的阳光里。
有时遇到下雨,湿漉漉的老村就被涂上一层晶莹的水亮,黛瓦、灰墙、褐土越发得深黑了,唯有青石板狭缝里的细草,幽幽地绿。不知谁家油煎了豆腐,豆香味氤氲在空气里,久未散去。偶有穿蓑戴笠的农人牵着黄牛沿街而过,踢踏踢踏的蹄音和着滴答滴答的雨声,悠远而绵长。那时的老村,缓慢的日子里有一份柔美的诗意。
老村未曾想到,有一天,人们头也不回地弃他而去,急急地投奔到新村、小区,急急地投奔到灯红酒绿、生长财富的地方。
老村落寞了,像遭遗弃的老人,在风烛残年里捱着最后的余光。
曾去过这样的江南老村,像遭受了一场大劫难,冷寂,荒芜,苍凉。村口一棵腰身粗壮的古樟,缠着一些寂寞的老藤;被岁月打磨的光滑的石板路上,爬满了了苔藓;野草在田间、河边、井沿、墙缝、瓦楞上随处生长。一只孤鸟六神无主地蹲在拱桥上,几只张皇的老鼠沿街而过,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有掩不住的颓败气息,水一样漫上来,让人心里有着沉沉的重,坠着,坠着……
老村,就这样静默在时光里,不言,不语。
远离老村的人们,生活如停不下来的陀螺,高速运转着。人总是这样,快日子过腻了,就怀念慢时光。于是,想起了老村。
人一窝蜂地冲向老村,买票,拍照,感慨,怀旧,空了的心便有了些莫名的填补。
他们到底是知道的,丢了炊烟,失了童谣,枯了古井的老村,只剩了嶙峋的骨架和渐行渐远的灵魂。
他们寻找的只是一份丰满的记忆和心灵的慰藉,如此而已!
二、老河
我不知道,这条老河到底有多老。
我见过许多条这样的老河,它们如同纵横交错的血管,遍布在江南的角角落落。
一条河老了,看不出年纪,到是那些陪伴者在岁月中逐年老去。河道两侧的石壁,布满暗黑的斑点和苍绿的苔藓;岸边仅剩的几棵老树,佝偻的枝干上攀爬着藤蔓,树皮上布满疤痕;一座老桥支撑着几经修补的骨架,显得力不从心;还有那些被河水喂养过的人,一代代出生,一代代衰老,一代代离去……
只有这些老河,在更为古老的时间里活着。曾有多少生命与时间同行,或长或短,但最终都如云烟般消逝。如何在无限的时间里获取生命的永恒,大自然总有别样的智慧:有的以静止的方式,就像远古的植物上滴落的树脂,把生命凝固成了美丽的琥珀;有的以流动的方式,如这些老河,从遥远的时空蜿蜒而来,夜以继日地流淌。奔流不息,生命不止。
并不是每条老河都如此幸运,留存至今。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还有多少我们未知的河流,因改道、填塞、截流等种种原因,逐渐萎缩甚至干涸。
我所熟知的只是这条老河,它在宽约十多米的河道里不疾不徐地行走着。我们习惯从沙漏、日落、钟表中寻找时间的脚步,倘若你肯在一个日光明亮的午后,置身于河畔,同样会看到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时间在不停地行走。老河是液体的时间,它的行走就是时间的行走。
与老河相遇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时我刚走出干旱的高原戈壁,初次来到魂牵梦萦的江南水乡。火车徐徐而行,窗外水光潋滟。我从未见过如此多的河流,兴奋的目光船一样泊在上面,一路滑行。
我特别向往临水而居的生活,所幸这条老河离我不算太远,便偶尔前往。它和大多数江南的老河一样,不多远就有个河埠头,几级台阶下去,就有三三两两的妇女,在此洗菜、刷锅、浣衣。她们有时大声说笑,有时窃窃私语,那些话落在河面,连同她们清洗掉的污渍、碎屑,波纹般散开,或慢慢儿地沉到水底。盛夏来临时,那些调皮的男孩儿们,一头扎进河里,“扑通”“扑通”,水花迸溅。也有闲散的男人们,赤膊坐在老桥上,天南地北地乱扯……
月光下的老河,尤为曼妙。水面像一匹长长的绸缎,泛着银亮温润的光泽。清风吹过,绸缎微微起伏,仿佛在柔柔地飘动……清凉的月色里氤氲着淡淡的水汽,我喜欢这如梦似幻的江南水乡。
后来忙于生计,我便渐渐去的少了。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黄昏时分,我不知怎的想起了老河,便兴冲冲地前去。不曾想,它似乎病了,水色发黑,水质浑浊,散发着怪异的气味,河面杂乱地浮着垃圾和一片片白色的泡沫。我不由地心头一惊,隐约听到老河深处传来微弱的咳嗽和呻吟。
我沿河而行。昏黄的残阳下,老桥弓着背,愈发苍老了几分。河埠头空无一人,寂寞无声。在往前走,我看到一群老人坐在河边的一棵老树下聊天:
“过去村村有河,‘一个儿子一个囡,廿亩大田一只船。’算是富裕人家!现在交通发达了,可也不能把河水给糟蹋了!”
“是啊,是啊,以前的河水多少清爽了!”
“阿拉小时候,经常到河里钓鱼、摸蛳螺、捉螃蟹、抲泥鳅……唉,再也回不去喽!”一位发白如霜的阿爷说完,摇摇头,看上去情绪低落。
我望着老树下神色凝重的老人们和那条历经沧桑的老河,在暮色沉沉中,渐渐模糊成了剪影,心中忽地涌出许多悲凉来。
生活还在继续,这个世界日新月异,相处和分离,拥有和失去,大家司空见惯,谁还会去关注一条老河呢!
河流是古老的时间里最长的生命线,也是人类文明和智慧之源。正是一条条老河生生不息地流淌,中华文明才得以血脉相连,千年贯通。
今天,我们对待一条老河的态度,就是对待历史和未来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