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王乔艺别传(小说·家园)
一
嫁到鱼水村不久,王乔艺听说村小学一名年轻女教师因多次怀孕又多次流产,患了上神经官能症,听到学生叽叽喳喳,头便发晕;看到自己的影子像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乡医开了几服补气养神的中药让静养。于此,村小学二十几个学生、四级复式班便只有一位一年四时穿白衬衫、黑裤子黑鞋,名叫魏宗信的老师代课了。语文、算术、图画魏老师都能对付。只是唱歌不行,魏老师天生五音不全,张嘴就跑调,不会领唱《国歌》,不会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没有歌声还叫什么学校?村长王庆丰当机立断安排王乔艺去代课。理由是,王乔艺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文艺骨干,参加过军民联欢慰问演出,唱《红军不怕远征难》,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彼时,王乔艺年方十九岁,身段儿匀条,腿修长,五官灵秀,两条乌黑发亮的辫子长过腰间,随着臀部的扭动晃出优美的曲韵,开口说话声音像只百灵鸟。鱼水村村委会和学校在同一幢古色古香的大院里,院子原是财主韩庆家的,土改时分浮财,前院分给了村委会,后院改成了学校。王乔艺被称老师几个月后把长辫子剪成了童花式短发,齐眉的刘海更显青春美丽。那是个七月,天气闷热烦燥,偶尔传来的蛐蛐叫声让人心浮,傍晚放学后,王乔艺留在教室批改作业备课。丈夫韩俊生是个木匠,去到外村给一户准备娶媳妇儿的人家打梳妆台了,王乔艺没有立即离校是不想碰上村委会的人。这会儿见天色暗的快黑了,估摸前院没人了,她才快步往外去,哪知没走几步便碰上了村长王庆丰,他咧嘴笑,露出的牙齿有些烟黄,问:小乔忙完了?
王乔艺点了点头。王庆丰用有些捉摸不透的眼神示意她进堆放杂物的库房找物器,王乔艺敏感到这示意的龌龊,魔鬼附体般的跟了进去。库房门上挂只锈蚀的铁锁,用力一拉就开了,一股潮湿味儿扑鼻……两人相继进去,王庆丰返身关门,脱了人皮,露出本能的兽性,他揽过王乔艺的细腰强有力地剥她衣服,已经不是第一次,反抗早没了意义。王荞艺心里骂着贱,真贱。会遭雷劈。匆匆应付了一次。和他在一起,心里是抵触的,像演哑剧,从开场到幕落过程冗长得让王乔艺心生厌恶……
事毕,两人相随去到库房前面的茅厕,茅厕是泥坯垒成的,入口冲着库房的墙,进去分男左女右。王庆丰很快解脱了,正准备掏支烟卷儿点上,暗中忽见有人影儿怀抱个物件溜进库房,他由不得屏住了呼吸,等王乔艺如厕出来示意她别动,王乔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王庆丰指着库房的方向比划,两人噤声细瞧,好大一会儿,那人轻手轻脚出来,淡薄的月色下,他们看清了是民兵连长韩厚普。他怀揣的东西没了,王庆丰知道他藏了什么在库房。等韩厚普离开学校,王庆丰轻推了一下因为紧张、身子有些发僵的王乔艺,两人重返库房细细找,地上放了只空着的黑大瓮,卷起的草席,几把长短不一的扫帚,铁锹,一只没有上过漆的老式木柜。王庆丰揭开柜盖,一只黑色傩舞面具被他从烂棉絮中搜了出来,王庆丰心生恼怒,革委会号召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玩意儿,这个平日看上去憨厚老实的石头娃,竟敢私藏面具。暗夜中,王乔艺看不到王庆丰脸上的震怒,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到那张异常狰狞的面具上了,那獠牙,那暴眼,那头上尖利的角都让她心生敬畏又倍感兴奋,她爷爷就有一张戴了面具的照片,被奶奶宝贝似的收着。王乔艺舔了舔嘴唇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手指尖儿颤抖着从王庆丰那里接过面具,抱在怀里舍不得撒开。王庆丰见她那般爱不释手改变了惩处韩厚普的想法,大度的笑曰,你要喜欢就拿了去。
可以吗?王乔艺摸着面具上一只光滑的长角,不敢相信。
别让人知道就是了。王庆丰顺势搂了一下王乔艺的肩。
二
周四下午,天灰蒙蒙的,风在白杨树上卷起层层绿波,屋檐上的灰灰草被风吹得颤微微的,距离王乔艺拿了那只黑色面具,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期间,王庆丰忙着给他儿子张罗婚事。王乔艺忙着给面具找藏身处,先是放在家里的扣箱底,怕丈夫发现,又转移回奶奶住过的老屋,怕老鼠啃了,又搁上顶棚。放哪儿心里都不靠实,她没敢和丈夫俊儿提,若问起怎么来的,不就露馅儿了。和村长王庆丰的龌龊,死了化成灰也不能让丈夫知道。他对她太好了,外出回家,忘不了给她带几个毛桃或是一把杏干,宠她像宠小孩。她甚至后悔一时贪心藏了面具,竭力表现得像没事人一样,直到王庆丰再次召唤她,王乔艺才心有不安的沿着一条滚着几个羊粪蛋子的土路去到村西头,爬上一道小土坡,差点撞在两只戏耍的小狗身上,猛然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何时捏在手里的一截粉笔被揉碎了,粉笔灰沾了一手。一段时间以来,王乔艺情感挣扎,假装纯真,却夜夜失眠。前几天俊儿做工回来,带了块雇主家送的羊肉,夫妻俩相跟着送到不远处的婆母家。婆母把丈夫叫了一边不知嘀咕了些什么,眼见着丈夫当即黑了脸。过后王乔艺问妈和你说啥了?俊儿答:无事生非扯淡了。莫不是听到什么闲话了,她心里揣测着,又不好往深问。王乔艺明白这种来自心底深处的尴尬和不安是活该,但不知何去何从。能当民办教师要承王庆丰的情,私藏面具更是一桩见不得人的短儿捏在了他手里,如何能不对他言听计从?走在坑坑洼洼的羊肠小路上,一腔无来由的恨意直冲脑门,她恨自己唯利是图失身于权势,恨那老男人,也不照照镜子,长什么猪头样了,还有脸一次又一次和自己搭讪。又想,难道男女人有过一次关系,就得没完没了有下去?这要让丈夫俊儿知道了,肯定会血流成河吧?一阵冷颤从脚底窜上脊梁骨,王乔艺瑟缩了一下肩膀,她这天穿的是件紫红色绒线衣,黑裤子红绒鞋。绒线衣是她新婚时,姐夫送的。姐夫王成短胳膊短腿短身材,伸出的手指也是短短的,他是村里的兽医,杀猪宰牛给骡马配种什么都能上手,都能讲出个道道来,干的营生杂,手头也比一般庄户人家宽余。他喜欢妻妹王乔艺,时而买一、两件村里的姑娘买不起的好看衣服送她。
王乔艺瞧不上姐夫的其貌不扬,但怕伤姐姐的自尊,从来不说姐夫的不是,对他送的衣物心里也受用。这身衣装原本是给丈夫俊儿看的。夏末初秋,俊儿受几个朋友的蛊惑,说做木匠挣不了几钱,将来家里添了人丁,孩子会跟着受凄惶。这话听得入理,俊儿跟朋友去城里的驾校学开车,今天是结业回家的日子。俊儿说,学会开车挣了钱去城里买房子。想法虽然遥远,却似一盏明灯亮在王乔艺的心中,让她对未来的日子有了几许期盼。王乔艺放轻手足,推开贴了“美满姻缘情深似海,幸福伴侣利国利家”红喜联的木质院门,王庆丰等在门里似猎人守候猎物,瘦弥勒佛般的脸上堆满了笑,他在王乔艺身后关好院门,尔后半搂着她的肩,拥着她走进一明两暗的老窑洞里间,占了半壁窑的土炕上铺有红、黄相间的格子布床单,两床叠得齐整的红缎面被子是这屋里抢眼的摆设,亮目的还有东墙上装在相框中的结婚照。照片中的年轻男女都穿绿军装。男军装上有肩章领徽;女的一条长过肩膀的麻花辫搭到了胸前,额头上别着三朵红娟花。两人都咧着嘴却不似笑,或者说,只是努力做了个笑的表情。王乔艺的视线匆匆掠过相片,有种做贼似的心虚。
在那个年代久远的窑洞里,王乔艺只是个入侵者,或者只能算是小偷般的暂入者,村长王庆丰把搁在被垛上面的一床红花毛毯拉扯开,拍着王乔艺鼓鼓的屁股示意她躺上去,她眼帘半垂,咬了咬唇,长腿一劈就上去了。那是他们的第N次了,最初那次,她没有丁点儿防范,在村东头那个幽暗的地道深处,听他字正腔圆、有板有眼的讲鱼水村革命武装斗争史,讲到抗日战争时期,有一年轻女子反抗日本鬼子的淫威被铡刀铡死的情景时,他的手搭上了她的肩,突然搂紧她喘着带有葱臭味的粗气,把她压在阴气“嗖嗖”的土壁上……剧情变化得太快了,根本来不及反应,听他像某种野兽嚎叫般的在她耳边喊:妹,妹!
她当时没有反抗。以后便不能反抗了。村委会简陋的办公桌两张合放在一起,中间有明显的接缝硌得后背生疼;堆放杂物的小库房,墙角立着几张铁锹、扫把等清扫工具,库房一角有卷起来的草席,铺开要舒服些,但“面具”事件后,不能去了。王庆丰儿子婚假十八天带家属返回部队后,这老窑洞成了他们的苟且地。小院子和王乔艺娘家住的那个差不多大,只是娘家的小院没有大门,父亲用木条做了个牲口一拱就开的栅栏门,院里种了黄瓜、豆角、茄子,砖垒的花栏上母亲用废弃的缸、脸盆、瓦罐洒了红的、粉的花籽,多数是菊花。九月天艳艳的,满院生辉。母亲养了一群鸡。一群鸡中,公鸡只有一只,金红色,尾巴处有一缕黑鸡毛。母鸡有十几只吧,白的、花的、土黄色的,青天白日下,公鸡顶着红红的鸡冠张开翅膀疯了似的追母鸡,追了这只,又追那只。被追的时候母鸡可着劲儿跑,等追上了,公鸡两爪子伸开跳上母鸡的背,母鸡就不动了,村里人形容男女偷情仓促间做那事就像鸡儿抓蛋。莫不成母鸡生的蛋全是公鸡追着抓出来的?这问题曾在王乔艺脑海里一闪而过,她是个凭感觉行事的女子。而眼前这个院子有鸡窝,有装了简易木条门的猪圈,但没有鸡在院子里跑,也没有猪躺在圈里哼哼,院子空旷荒芜,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狗叫声让人有种与世隔绝的慌恐。自作主张嫁与人妇,从桃花沟去到隔了几道土梁的鱼水村生活,婆家人都有些不待见她,婆婆村里人称花嫂,是位裹着小脚,身材不高,下巴处长粒黑痣的半老妇人,她曾当着全家人的面说王乔艺是狐狸精转世,迷了儿子心窍。公爹,大伯和大嫂言语不多,表情木讷,又黑又瘦像非洲难民。王乔艺的水灵、鲜活和他们太格格不入了,他们宁愿把她视为空气。后来,她从房东孟大娘口中得知,因为丈夫俊儿长相英俊,在镇上表演傩舞时,被“济世堂”药店的独生女儿看上了,家里人都希望俊儿攀上这门高亲。王乔艺的出现破坏了一家人对美好生活的期望,他们给她白眼瞧,俊儿怕她受制,在村东租了间平房,夫妻两过起小日子。俊儿从小学木工,只会打粗笨的家俱,收的工钱也不多。两人是1966年春天结的婚,在“姑娘十八一朵花,月亮代表我的心”旋律中,一场倒春寒来得气势汹汹,俊儿走家串户做活儿时,王乔艺独自守着墙上滴水的小屋,脚指尖冷得生疼,直到做了代教日子才好过了些。星期天不去上课,她裹条军大衣窝在炕上瑟瑟发抖,陪伴她的只有孟大娘家那只奇怪的狐狸黄小猫。说猫奇怪不仅因为它不像一般猫那样“妙妙”叫,总是在安静中猝不及防出现在你眼前;还因为本来是只狐狸黄猫,前半身却长了层黑绒,王乔艺之前没见过那样长相的猫,故称怪了。
村长——俊儿喊叔的半老男人身材中等偏高,骨骼粗宽,头发稀疏,两只招风耳,大嘴巴,眼睛小,眉毛处有粒不细看不易发现的痣,他长相平常,但五官组合在一起显出一种摄人的气派。特别笑的时候嘴角上翘面部表情跟着鲜活起来,像能救人苦难的“弥勒佛”。可能因为年轻时带兵打过仗,他走起路来腰背笔直有着和村里人不一样的气概,两人没有男女关系前,王乔艺印象中这个“叔”精明善良,乐于助人,是个正派男人。他先和俊儿说,女教师生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让你媳妇儿去代课有机会办个民办教师。又是和王艺乔说,咱们祖先一家人,看你娃娃伶俐,闲着也是闲,去学校当教师挣工分,一年还有十几元补贴呢。
小两口儿感激涕零,提着绿豆糕、沙梨罐头,去村长家拜谢。王庆丰眯起眼乐呵呵让他们坐,口里道:一家人客气个啥了。一位嘟着厚嘴唇、腰粗腿粗胳膊粗的妇人端过筐桑椹让王乔艺吃,桑椹又小又黑,王乔艺捏了一颗尝,酸涩的感觉从舌尖传遍全身……低头看,手指尖染上了桑椹的色,她出门时忘了带手帕,翘着手指等晾干,拘谨中感觉被一个女人的视线粘上了,女人叫韩三变,是村长王庆丰的原配妻子。
三
鱼水村学校在村子的中间地带,前面一个大操场,每天早上,王乔艺对着镜子调出她认为最好看的表情,带一身淡淡的清香快步去往学校,穿过操场,看到圆门洞两边低矮的墙,白墙上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红字标语,进了大门,院子里分左右长两株柏树,一株树冠像龙;另株像凤,合称龙凤柏。穿过前院的村委会,上几级石头台阶,就是后院。教室共两间,一年级十一个学生一间教室,二三四年级共九个学生占另外一间。王乔艺带一、三年级语文兼四个年级的唱歌课,另外的课是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魏宗信老师管理,他四十出头,两鬓头发些许斑白,身体胖瘦适中,胳膊长长的,一副天塌了都不急的样子。冬季,天寒日短,晚上放学魏老师常被小杂货店的王四儿请去喝酒,王四儿瘦猴脸留短胡子,说话时伴着呵呵笑声,他上过几年私塾,又常跑外进货,自觉比村里人有见识,爱听人捣古,时不时插上几嘴。煤泥火烧出的萝卜块、酸菜豆腐有种特有的清香,一盏昏黄的照明灯下,貌似中肯的王四儿呵呵笑着双手举杯和魏老师请酒,喝,喝吧。杯中是几毛钱一两的廉价烧酒,好喝不上脑袋。魏老师并不是无功受禄,王四儿家的儿子,十一岁了,脑袋里整天想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家里人说话他听而不闻,只把魏老师当神崇拜。魏宗信老师平时谨守默存。几杯酒下肚别人奉承恭维几句,就有些把持不住了,有村民提议说段书,他便滔滔不绝讲水泊梁山的故事,讲封神演义,讲聊斋。那些故事给沉闷的冬日夜晚带来了生气,村里人都尊敬他,开口闭口把魏老师挂在嘴上,连两口子吵架都说你问问魏老师是不是这理儿。不像王乔艺,村里人有的叫她俊儿家的,有的喊她小乔。尽管每次和村长王庆丰见面,都竭尽隐秘,可王乔艺觉得自己做了亏天的事,心虚,见了村民喊叔称姨的一副谦卑恭敬,房东孟大娘指责王乔艺婆婆不对,这么好的媳妇儿不知道疼惜。王乔艺倒是庆幸没有和婆婆住在一起,不然会被精明的她瞧出端倪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