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东拉西扯话东坡(杂文)
《续传灯录》载佛印名了元,字觉老。在云居寺达四十年之久,其间也有多次外出游历。苏轼被贬黄州时“师住庐山”,苏轼与他“相与酬作章句”,其后两个人也多次在一起谈禅论道饮酒赋诗。佛印的佛学观点对苏轼有很大影响,并在此后对他在坎坷的仕途经历中进行理性思考发生了很大作用,所以苏轼对待佛印的态度是十分尊重的。
传说中的苏东坡与佛印的故事,很多具有明人市井中所喜欢的那种恶搞的特色。也许苏轼和佛印也会偶尔玩上一把,但这么多低俗的东西,无论是和他们的学问,还是他们的身份都是不相适应的,也是他们俩不可能有的行为。
官场上的贬官不仅仅是削职下放基层,宋人周去非《岭南代答》说:“邵州与湖南静江接境,士夫指为大法场,言杀人多也……广东新州为大法场,英州为小法场。”宋朝虽然表面上说不杀士人,其实通过贬官而杀死的也不在少数。另一位宋人赵善璙的《自警编》里有个故事:卢多逊被贬朱崖,有谏议大夫李符对赵普说:“朱崖虽在‘海外’,而水土无他恶,春州虽在内地,而至者必死。”所以想让赵普设法把卢多逊改贬到春州去,以便让人看上去是宽宥,而实际上是将他置于死地。没想到才过了一个多月,李符自己也犯事被贬了,于是赵普把他当时说的话告诉了皇帝,这回就轮到李符自己被贬到春州去做知县了,而且真的一个多月后就死在了那里。
每一项新政策的执行,都会受到某些利益集团的阻梗和打击报复,其手段也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拿政敌的名字进行政治打击的,则无过于对“元佑党人”的贬谪这件事了:因为刘挚字莘老,于是贬到了那个“大法场”的新州;黄庭坚字鲁直,所以贬到宜州;苏轼字子瞻,所以贬到儋州;苏辙字子由,由字不好办,于是掐头加个雨字,被贬到了雷州!
把贬所视作杀人的“法场”,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当时很多中原人对南方气候的不适应,但我想像李符那样的人,则更多的是因为心胸狭窄而死于郁惧成疾。对贬官最处之泰然的则无过于苏东坡了,他从海南岛被新即位的宋徽宗“赦还”。路过镇江金山寺时,著名画家李公麟为他画了一幅像,并保存在了金山寺,苏东坡面对自己的画像感慨万千,在画像上题了这么几句:“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题了这首诗后仅一个月,苏东坡就去世了。
苏东坡的“心似已灰之木”是一句禅语,并不是灰心丧气的意思。而是表明自己已经回到了自我的本真,是木已成炭的不可改变,任凭世事的播弄,不系之舟还是我行我素地在波浪上沉浮着,无论是被贬到黄州、惠州还是儋州,哪一次不都是印证了自己的这个真心呢?所以大慧宗杲禅师到金山寺时写下了一首《过东坡影堂》诗:“力将正说排邪说,梦到黄州与惠州。竹屋数椽容老貌,大江千古只东流。”苏东坡并非北宋变法期间新旧两党中的一派,他看到了新旧两党的政见各有弊病,不怕打击排挤,敢于发表自己的意见,结果新旧两党都不见容于他。他一生中从贬到黄州再到惠州,一直到儋州,如今,被供在金山寺内的一小竹屋里画像上的苏东坡,虽然形象苍老憔悴,但“大江千古只东流”,正如苏东坡那首《念奴娇.赤壁怀古》说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面对滚滚长江,不管是英雄们的煊赫还是自己的沦落,又何必去计较?让自己成为自己生命的主人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只要率性而为,旷达地对待人生,即便是被贬到了黄州、惠州、儋州,该怎么做还去做什么,却正好证明了自己修行的功业,已经到达了佛家所说的“内在本来圆满具足”的程度。
“狮子吼”本是佛家语,但“河东狮子吼”,却是出自苏轼之口。苏轼有朋友陈慥,号龙邱居士,是苏轼老上级扶风太守陈希亮的儿子。苏轼曾为他写《方山子传》说他:“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侠皆宗之。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做了隐士。他很害怕悍妬的妻子柳氏,苏轼曾赋诗《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开陈慥的玩笑说:“谁似龙丘居士贤,谈空说法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唐朝注重门第,士人都以能和名门望族联姻为荣。这种传统在黄巢以后已趋消亡,但并没有被人完全忘记,而柳姓就是昔日河东郡的望族。
明成化六年,西域进二狮子,兵部职方郎中陆容在《菽园杂记》中说:自己进谏说养狮糜费甚多:“每一獅日食活羊一腔,醋、蜜、酪各一瓶”。《格致镜原》卷八二引《珍珠船》也说:“獅子房:狮子二号,日食活羊一只半、白糖四两、羊乳二瓶、醋二瓶、花椒一两三钱。”于是,清人王棠《燕在阁知新录》说:“世以妒妇比狮子,《续文献通考》:‘狮子日食醋、酪各一瓶。’吃醋之说殆本此。”是不是真的本于此另当别论,让狮子吃醋绝对是一件趣事,不过宋朝似乎没有那份创意。
《过去现在因果经》说:释迦牟尼佛初诞生时:一手指天,一手之地,作狮子吼,云:“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普曜经•论降神品》又说:“譬如狮子吼,诸小虫怖惧”。狮子吼也代表了降伏一切外道异说的意思。苏轼的“河东狮子吼”,调侃了柳氏门第势力的唯我独尊,也调侃了对佛学颇有心得的陈季常被降服。苏轼曾说陈慥“自洛之蜀,载二侍女,戎装骏马,至溪山佳处,辄留数日......后十年,筑室黄冈之北。”于是《苕溪渔隐丛话》说:“观此,则知季常载二女以远游,及暮年甘于枯寂,盖有所制而然,亦可悯笑也。”后来出家的的陈慥,虽善于谈空说有,却在悍妻面前表现出一副小虫怖惧般的可怜相。
袁枚《随园诗话》有一段有关苏小妹的考证:“世传苏小妹之说,按《墨庄漫录》云:‘延安夫人苏氏,有词行世,或以为东坡女弟适柳子玉者所作。’《菊坡丛话》云:“老苏之女幼而好学,嫁其母兄程潜之子之才。先生作诗曰:‘汝母之兄汝伯舅,求以厥子来结姻。乡人婚嫁重母族,虽我不肯将安云。’考二书所言,东坡止有二妹;一适柳,一适程也。今俗传为秦少游之妻,误矣!或云:‘今所传苏小妹之诗句对语,见宋林坤《诚斋杂记》,原属不根之论。’”
但找来宋人的《墨庄漫录》一读,却发现袁枚的引用有出入,原书说“延安夫人苏氏,丞相子容妹,曾子宣内也,有词行,世或以为东坡女弟,适柳子玉者所作,非也。”原来有关苏小妹的传说在宋代就出现了,只是这个“延安夫人苏氏”,说的是宰相苏颂之妹,她的词章以秀丽称着于世。而柳子玉名瑾,苏东坡的《祭柳子玉文》中有“子有令子,将大子后。颀然二孙,则谓我舅。”的句子,可知柳子玉与苏轼虽是戚友,但不是同辈,也就不可能与“苏小妹”搭上关系。
袁枚说的林坤一般也不把他归为宋人,所以《诚斋杂记》准确地说应是元人的著作,从中可知苏小妹的传说并没有因为宋人的否定而绝迹,元人仍然还在延续着讲她的故事。到了明人单宇《菊坡丛话》中就越来越具体了:“老苏之女幼而好学,嫁其母兄程浚之子之才,”但苏洵在《祭亡妻文》中说得明白:“有子六人,今谁在堂?惟轼与辙,仅存不亡。”苏洵一生有子女六人。这在欧阳修《苏明允墓志铭》讲得更具体:“生三子:曰景先,早卒;轼,今为殿中臣直史馆;辙,权大名府推官。三女皆早卒。”嫁给其母兄程浚之子即其表兄程之才的女儿,却是长苏轼一岁,婚后经常受程家的虐待,婚后第二年生有一子,第三年便因受夫家虐待致死,死时十八岁。苏洵在她死后八年写的《自尤并序》中不无痛苦地自责自己当初把女儿嫁给了“州里之大盗”。《苏氏族谱亭记》也陈述了她之死的前前后后。苏洵的《自尤》诗是这样说的:“乡人皆嫁重母族,虽我不肯将安云?生年十六亦已嫁,日负忧责无欢欣。”当时民间重视与娘家联姻,苏洵虽不想答应,但民风如此便应允了婚事。她婚后的生活一直忧郁不已,经常受到夫家的指责。十七岁生一子后身染重病,而程家根本不予诊治,苏洵夫妇只好把她接回家治疗,病情渐有好转,而夫家却以“不归觐”夺走她身边的孩子,以致她三日便亡。从此以后,苏程两家便绝交了。
苏小妹嫁秦观的传说则更属编造,秦观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生于1049年,苏东坡的母亲死于1057年,苏洵在当年就写的《祭亡妻文》中明确说三个女儿已经早死了。就是1057年,秦观还是个儿童。而他自己在《徐君主簿行状》中说徐成甫有“女三人,曰文美、文英、文柔……以文美妻余。”可见秦观之妻是徐文美。而流传甚广的“苏小妹选婿”、“苏小妹三难新郎秦少游”等故事只是民间故事而已。
袁枚“东坡只有二妹,一适柳,一适程”的考证显然很粗疏的,而如果对“苏小妹”做一个结论性的说法的话,那就可以说是在宋元人以讹传讹,加一点故意编造的基础上,经过了元代吴昌龄杂剧《东坡梦》、明代冯梦龙《醒世恒言》、清代李玉的传奇《眉山秀》等文学创作,而在民间广泛传布的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