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四季的故事】紫色的苜蓿条田(征文散文)
一
连队的马车班成立初,和所有连队马车班一样,按照惯例要分到一块专属地。虽然是戈壁滩的砂砾地,地面上还有一些起伏的小山丘算不上平整,算是一片水土上好的低洼地,是连队里最好的条田之一。规定很明确,专门种植苜蓿,用于喂养连队拉车的马匹和一群不算大多的羊群。
分地那天,阳光普照大地,初春显出一片明媚。我跟着爸爸的后面去看地,反正我是没事情找点事情去做的年龄,对什么事情都充满着好奇和神秘。我爸爸是马车班的正职班长,此时,正拎着一杆长把的铁锹,太阳光线照到铁锹上明晃晃的闪眼,像看一面闪烁着粼粼银光的镜子。我们都非常快活一脸笑容乐哈哈,我爸爸跟着司务长肥大的屁股后面走,我两手空空,学着司务长的样子背着双手,挪动着小步子跟在爸爸的大屁股后面。我时不时回头看身后,也不知后面的人能不能看到我的小屁股?天上的蓝天出奇的蓝,蓝到像黄昏降临时傍晚才有的黑蓝。几群被惊吓到的麻雀飞起又落下,被惊吓的麻雀群里居然混有几只长尾巴的喜鹊和一身皂衣的乌鸦,谁会想到,它们会搞在一起,而且那么和谐。几朵白色的云彩一片散开,薄薄的散散的一层,它们也都跟着过来,和我们一起看地凑热闹。
九斗,就是这片洼地的名称。这个地名不知来自哪儿,居然有些像大人打麻将“九桶”的叫法。他们都这么起名,就这么起名,整个连队对条田的起名是从一斗开始到九斗结束。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斗”是什么意思,反正是这片土地的名称,就像一个人出生后,立即会有一个专用名字那样,别人即使再眼红再喜欢再想掠为已有,也是分不去拿不走的。
正值春天,空气里弥漫着一片湿润和混杂的味道,有苦菜的、有椒蒿的、有蒲公英的、有蒲草的、有艾草的,有云燕尾茅草和树枝初绽嫩芽的味道,还有几棵歪斜乱长的沙枣树和树下成堆牲畜粪便的,夹杂着鸟禽羽毛气味的,搅和着混成一团,像一锅喷香四射、凝聚五湖四海的大杂烩,说不上味道好闻,却能让人精神为之大振。太阳的光线直直的落地躺着不动,铺得厚厚的一层,像毡子那样,脚踩下去软酥酥的,把人又晒又踩弄得暖洋洋、也懒洋洋的。
洼地的表面上长势最好的是湖草,它们虽然稀稀拉拉的,却充盈茂盛占据着主角的地位,像这片土地由来已久的霸主,从而掩盖着草棵下已经盐碱化的土地。戈壁滩上本应干旱无水的地方,不知为什么会泛着白花花一层盐碱出来,可能是与附近的河流泉涌有关,也可能与地下水位过浅有关,更可能不久的过去这儿就是一片水鸟飞翔的沼泽地。
春天透散出来的气味,轻淡的吞吐吸咽之间,会让人醉麻麻的,像中枢神经的系统里中了蛊。
二
东方红100号链轨拖拉机显示出巨大的力量,带着君王的雄迈闯进亘古的荒凉,惊醒了原始沉睡数亿年之久的土地。被翻滚出来的深沟,一道一道排列整齐有序,显出一张处女才有的清秀面孔。跟在铁铧犁后面抢食的鸟禽,成群结队喜声不断,舞蹈般地上下飞舞着。混杂其中的有笨重聪明的乌鸦、灵活爱动的喜鹊、体格庞大的黑鸟和咕咕乱叫的野鸽子,还有甘愿从天空落下身架的几只鹞子,灰憷憷地站在鸟群之外,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它们与众不同,像羊群里混进的骆驼,个头巨大,仗势欺人,蹦着双爪,四处乱跳,时不时要从别的鸟嘴里强硬夺走好吃的虫草,然后再仰着脖子得意地吞咽。几匹黑色或花白的马匹充当着旁观者角色,时而低头,时而仰起,时而把目光投向热闹的地方,然后若无其事地啃食着才长出一扎多长的湖草。
苜蓿种子是混着沙土、弄碎的羊粪末一起播下去的。我爸爸和几个男人之间定时交替着换班,满身尘土、满脸灰白地站在播种机后面,伸出筋骨暴突的大手,用力搬开闭合着搅拌器的铁把手,开合之间,把细小黑色的苜蓿种子均匀地、浅浅地播进新开垦的土地里。
规定八百亩,加上扩大的地角旮旯,凑成一块将近面积千亩的条田。虽然它还不是连队里最大的一片,却也算最大的条田之一了。可是,因为条田处于戈壁深处,远远望去四周那么广袤,天空那么辽阔,浅灰色的条田,在起伏的沙丘间显得孤零弱小,更像一个规则的火柴盒,被人为故意地丢放在空荡荡的房间。
孤独的拖拉机和它身后的挂具,黑色芝麻粒一般地游动在空旷的荒地上。它喘着粗气冒着黑烟,轰隆隆地呜咽着向前奋力冲刺,浪花般分开的泥土被翻起来又落下,巨大的声响发出对荒野的最大压力,坚硬而突兀地把大地从睡梦里彻底惊醒,浩瀚的戈壁不再安闲而是一片忙乱。
在它的身后,将是一片冒着热汽的田野,永远烙印着人类的力量。
一个身穿碎花棉衣的小姑娘,迎风而立地晃动着红色纱巾,站在拖拉机驾驶室门前,给荒凉的戈壁带来一种生命的象征。她是拖拉机手最喜欢的小女儿,正发着一脸红光大声地唱歌。
她是我的小学同学,平时不怎么喜欢唱歌啊。
三
有一天,太阳明晃晃的,透着一层灼热的白色。像往日一样大人们都爬到床铺,在阴凉的土坯屋里,伸着四肢打着呼噜进入午睡。
百无聊赖,我仍像往日那样顺着电线杆爬到了屋顶。连队四周除了几片条田以外,剩下的戈壁一望无边又一片平坦,像万顷无际的田野。顶头的阳光照射里,空气中游动着灼人的热流,明晃晃的像一条透明的河蓦然间,一条灰色的布条在天边出现,拉伸起伏和飞扬起来,犹如一只甲壳虫出现的黑点,再近一点黑点清晰起来,原来是一辆绿色的吉普车,正对着寂静的连队和连队的中午飞驰而来。
坐在屋顶上的我立即高声大叫着:汽车汽车汽车!
车未停稳,蚂蚁般的人群密集地涌向吉普车,淹没在跟随而来的尘土里,把车子围得水泄不通。连队偏远很少来人,更少来车子,凡是来车子就是来领导。连长也急匆匆地披着一件旧衣服,忙不迭地挤过人群蹿到车门前等着见领导。车子停稳后仍不见人出来,浮动的尘土飘过后,开门才打开。最先下来的是一个清癯的中年男人,一身中山装,头发整齐,五官整齐,四个口袋空瘪瘪的未装任何东西,显得更整齐,像一个当领导的人。他平静地环顾和扫射着四周,用淡淡的江苏话问道,刘道清在这儿吗?
谁?刘道清?围观的人们被立即问住了,没有人上前回答。
就是个子不高,头发有些卷,男的,南京知青?来人有些急,伸出胳膊四处比划着。
你说的是马克西姆呀!有人接话道。
叫马克西姆!连长有些生气地发话。
马克西姆,马克西姆,有人找你!立即有人大声喊叫起来。
马克西姆打着哈欠拎着一件上衣,下身穿着一条大花裤衩走出来,他的眼角上还挂着一垞白色的眼屎,对突然打醒自己睡梦的人很不满意。
南京知青刘道清,就是绰号马克西姆的那个人,也是连队马车班第一个种苜蓿条田的人,不过,他天然蜷曲的头发虽然好,可是,种地管地的水平很不好。
叔叔,你怎么来了?马克西姆见到来人,眼睛的瞳孔为之一大,惊喜之中仍然不失吊儿郎当的劲头。
连队人人都特别羡慕这家伙的命好。因为从这一天起,这个叫刘道清的马克西姆可以什么也不要地走了,从此不用烦心被我从睡梦里叫醒,不再回到闷热的条田里浇水种地了。
四
别看人年轻,除了懂得偷懒,还什么也不懂。这是很多人对刘道清也是对马克西姆的一致评价。
马克西姆种地真的不行!连长多次这样说过,所以,才让在小麦班的他到马车班来,马车班才让他种苜蓿,种苜蓿没有多少技术成份,算是一份工作吧。
不是扛着,而是拎着铁锹,满不在乎,吊儿郎当,是我对马克西姆的印象。每一次我奉爸爸的命令,叫他下条田浇水打硬子时,这个家伙都会心怀不满地看着我,仿佛我就是我爸爸,我就是一个压榨他剩余价值的老地主,而且,拎着铁锹抓着馒头,总是在嘟囔地骂人发脾气,他是用江苏老家话低声地骂,狠狠的、恨恨的,又软绵绵的,一路骂个不停。好在我不懂他的土话,以为他在念诗歌,也不生气。
他是一个有身世背景人家的孩子。出于身份不好的原因才报名跑到新疆兵团,才被分配到基层连队里劳动。听说他读过不少书,而且是外国的书,连队领导原来想让他教学当老师,却又怕把孩子们教坏,就先让他在小麦班里劳动,以观后效。在小麦班里,他不是最懒的一个人,却也是最懒的一类人,没有给班长和连长留下什么好印象。
有几次,我叫他马克西姆叔叔,听说你会讲外语,能给我说一句吗?他听到后裂着嘴坏笑起来,用温柔的语气笑着对我说了一句:肯囊个斯给!语调轻曼得像女人在唱歌。而且一边说一边用手摸我小脑袋,最后轻轻拍一下,算是对我额外一份奖励。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外语,而是用哈萨克的语言在骂我。
管地时,他打埂子不用力,用铁锹划拉几下就行了;浇水也不尽责,甚至把渠水口子随手一开,就坐在田头看着天上开始吸烟,任水在地里胡乱自由流一通,甚至一整夜把本应浇到苜蓿地的水浇到了戈壁滩上,他管地的那一年,戈壁上的野草长得郁郁葱葱,比喝不足水上下焦黄细瘦的苜蓿都要好。结果,把原本最好管的苜蓿地管成了癞痢头地,东一簇西一蓬,田间的泥土地到处可见。浇上水的像个胖孩子,浇不上水的就成瘦小孩子,用无言的实事诉说着马克西姆的不负责任。
你看看,马克西姆又开始撒谎啦!等马克西姆说过自己的理由以后,我爸爸会会经常这样评价他,给他下结论。有好多次,我都看不出来他在撒谎,我爸爸就骂我笨得像一头猪,直到狠狠扇了一耳光才告诉我:你没看见他在不停地咽口水,喉咙疙瘩乱抖,嘴唇老干吗?
原来撒谎是这样。
五
那几年,每家的粮食定量,男孩子多的人家不够吃,活人总不能被饿死吧。于是,就趁没有人或是夜色降临时,提着布袋子或柳条篮子去偷些东西吃。偷的最多的就是苜蓿,反正苜蓿偷的再多,仍旧一片绿油油的,也看不出来有什么损失。
每天的晚上,月亮上来时,我妈妈才敢带着我去偷,职工都在开大会,爸爸也不在家不会阻止我们,这样安全。偷的时候,会在地里遇到很多人家,他们也在偷,甚至会遇到谁也不认识的人,可能是邻近公社人民社员吧。大家遇到时只是嘿嘿一笑,谁也不说话,各偷各的。倒是能听到地里发出一片咔嚓咔嚓的声音,像大地自己在贪婪地、不停地啃食着裹腹的粮食。
这种种给牲畜吃的东西,几百亩地长成一大片的东西,谁会去数苜蓿的数量,偷的再多也看不出来,人再能吃又能吃掉多少?社会主义国家总不能让人饿死吧,这是我们偷公家东西时,人人心中最理直气壮的正当理由。
这种紫花苜蓿牲畜吃了没事,人也吃了没事,相反,它又成为连队职工人家的一种意外的恩赐。我们把夜里薅来的苜蓿尖子,放在盆子里一点点地择净洗好,烫熟了浇上酱油和醋拌成凉菜,和面粉搅在一起蒸成饭团,下在锅里合上鸡蛋碎花做成美汤,晾干后又放在冬天去吃。一年折腾下来,家里的粮食省出不少,连队里的孩子们又一个个吃得比牲口还要健壮,当然更比别的连队跑校孩子显得脸蛋红润、身体健康,笑声里也多了一份爽朗的力气,就是一言不合打起架来,也占了不少体力上的便宜。
我跑校上学时,早上吃的、中午带的饭团就是这种绿不拉几的苜蓿馒头,掰开时馒头芯里连着几片透亮的绿叶,咬在嘴里时绵绵软软得散发出一股菜的清香,咽到喉管时顺顺溜溜从不呛人。连队里几个一起跑校的孩子,几乎人人都带着这样的饭菜。有时,我们会合在一起吃,苜蓿菜、苜蓿馍、苜蓿饼、苜蓿锅贴,仿佛让人忘记生活的贫苦,置身于一人广袤的欢快的苜蓿世界里,享受和品尝着苜蓿带来的丰收盛宴。坐在教室的铁皮炉子前,看着架在炉盖子上的馒头,一层一层地耐心吃着被手揭开的焦黄硬壳,吧唧吧唧的嘴唇上下起伏,一个比一个吃得香甜,就像过年。
有几次,连队的领导宣布不让拔着吃,不让人去偷,派出人员看管苜蓿地。可是,诺大的一片条田,又是黄昏夜色里,一个人站在地里渺小得就像一棵草,管得东边,又管不西边,人们仍旧去偷。管理的人追着来的人,忽啦啦一片跑远了;管理的人发现自己背后,又有人忽啦啦进地里,咔嚓咔嚓地薅出一片示威的声音,表达着他们心中的不满。结果弄得管理的人一身臭汗,折回身子冲着来人高声大喊,却身体疲惫看在眼里无计可施。
马克西姆看管条田时,从来不管这些闲事,即使看到有人明目张胆地来偷,也懒得去管,继续坐在地头吸烟看天空。有时,索性告诉来人,地边靠近渠道的那片苜蓿,最鲜嫩最好吃.
这家伙最不负责!连长很生气,但是批评归批评,骂归骂,却从来没有因为此事处分马克西姆。
六
进入夏季,当海浪般的小麦一片碧绿进入灌浆时节,苜蓿的条田里却是紫花一片,香气四溢,野蜂飞舞。天边的云影和闯进连队的暖风,也浸满在紫的色泽和紫的气味中,苜蓿成为这个季节里最大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