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秋深(小说)
多年前那个秋天的黄昏过得太快了。
秀莲下晌后一直没闲着,家里的活计好像比地里的更麻烦。先是生火熬粥,晒干的马唐草做引火——蓬松易燃,只需一根火柴灶膛里就冒起了浓浓黑烟。碎柴火跟着压上去,随着风箱的不停抽动,扑嗒扑嗒,火焰慢慢汹涌起来:有一会儿甚至像蛇信一样从灶口里跑出来,努力去舔秀莲的脸颊。很快,水咕嘟咕嘟滚开了。下进去玉米面只一会儿,又咕嘟咕嘟开了。秀莲用勺子把锅盖支起来,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担心离开灶火时间长了饭会瘀出来。
她决定先去给根生倒一杯开水,当提着水壶来到根生的自制轮椅前时她生气了:那只搪瓷茶缸里的水还是满满的——整整一个下午根生就没喝过一口水。秀莲一下子激动起来,她一生气脸色就不由自主一片一片潮红起来,甚至红到了脖子根。根生以前特别喜欢秀莲生气的模样,经常有事没事地惹她生气。可是自打根生不能行走,在这只用柳圈椅改成的简易轮椅上安家落户后,便一下子失了这份兴致。
秀莲端起那只锈迹斑斑的搪瓷茶缸把凉水倒掉换上一杯热水,弄得乒乒乓乓,声音极大。根生却塌蒙着眼,一言不语。他以前就不爱说话,坐上轮椅后就更沉默了。根生越是这样,秀莲就越是生气!
“你就使气吧!你就跟老天使气吧!一天不喝一滴水,非弄出个结石你才高兴!”秀莲把水壶放回去,又搂起一大团脏衣服往院里的压水井走去,她还在试图说服根生:“这话可是人家严梅医生说的!人家老爹可是咱地区医院的一把刀!”严梅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打新乡来的知青,爸爸是地区中心医院的业务院长。
根生依旧塌蒙着眼,一声不吭,他不愿喝水是嫌解手费事,尽管秀莲想得很周到,在他的裤子下面剪了一个口子,轮椅下面还放了一只破盆。根生却愤怒至极,觉得这是他的耻辱。他宁愿让自己渴死,也不让那只破盆派上用场。
这时闺女背着个大书包咣当咣当闯了进来,一进门就嚷嚷肚子饿,抱怨秀莲中午做的捞面条光有南瓜片不见面条,下第二节课她的肚子就扛不住了。秀莲扑哧一下笑了。闺女眼巴巴地望着秀莲,秀莲冲着那只装有柿糠炒面的半截布袋努了努嘴,闺女高兴地冲了过去。闺女迫不及待地吞下一把炒面,又往衣兜里装了几大把,有零星的炒面从她的指缝漏出来落在地上,一队走过去了的蚂蚁立即前队改后队拥了上来。闺女去寻竹篮和镰刀,她每天放学后的任务是打一篮子猪草。临出门,闺女又走到根生面前把手里的炒面往根生的嘴里塞:“爹,你也吃!”根生闭着嘴摇头,脸上却生出一丝难得的笑。
闺女和秀莲一样风风火火,做啥都是一把快手,半个时辰不到满满一篮子猪草就打回来了。接着吃饭、洗碗、刷锅,刷锅的时候锅底熬玉米稀饭集结的一层锅巴却舍不得倒掉,用铲子铲起来给闺女吃。以前呢,根生没坐轮椅的时候,总要装出要抢的样子,跟闺女免不了一场干架,满院子都是两人的笑声。可现在,这种欢乐的干架一去不复返了。刷锅水秀莲当然也舍不得扔,一会儿拌猪食用,把闺女打来的猪草剁碎撒几把麸皮稻糠,就是猪的盛宴了。可是呢,秀莲还没来得及剁猪草,天咚一下就黑了。秋深之后,白日真的一天天短了。
这时,兰婶一张白脸在院门口一闪,秀莲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
下午九队的女人们在东南地拧玉米棒,男人们全部在场里捶豆子。在那个填不饱肚子的年代里除了阶级斗争还有什么比捶豆子更重要呢?队长海山给她们分完任务就去督促男人们捶豆子了,其实海山更愿意留在她们中间,要是他老婆不在场的话。妇女们一人一只篮子,她们只需把玉米棒拧下来挎到地头,自有人把带衣的玉米棒运到九队的仓库去。放个十天八日的也不会长毛,哪天下雨了不能出工,九队的男女老少齐刷刷挤进仓库去给玉米棒脱衣。有手巧的女人,也会趁歇工的间隙,用玉米衣编两只草垫子带回家。队长海山会装着没看见,虽然那些玉米衣不是粮食,但严格来说还是集体财产,秋后喂牲口沤粪都能派上用场。还有玉米生病时长出来的“乌梅”,海山也是不管的。拧玉米的时候,偶然一现的“乌梅”会给女人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黑黑的一坨带回家,凉拌煮吃炒吃都行,可真能省下一二只馒头来(那真是建国初期农民美妙的水果,不亚于如今洋果店的任何一味)。女人们一边拧着玉米棒一边睁大了眼睛,不想放过任何一只“乌梅”。
一下午兰婶就逮住一只“乌梅”,还是个烂的,她很不甘心,便眯了眼往别人畦里瞅。兰婶生了一头嫩玉米须一样柔软的金黄头发,皮肤也是白得出格,瞳孔淡粉色,瞧什么都眯着眼睛。严梅医生说这是白化病,村里的人不懂这洋名称,他们都叫兰婶“外国娘们儿”。兰婶生了三男一女,跟她一模一样。在学校同学们都叫他们“小外国佬”。
阶级斗争最狠的那几年,村里的阶级敌人批斗了一轮又一轮,实在没人可斗了,驻队干部就把兰婶揪出来批斗了一回,理由是她长得太像外国人了。第一回被批斗蘭婶卖了一个人情给驻队干部,第二回兰婶不同意,说她婆家娘家都是三代贫农……驻队干部就给大队干部商量,批斗一回补助兰婶五斤黑豆。批斗会上,嘶嘶叫着的汽灯高高挂在树杈上发出刺眼的白光,大队社员一个个义愤填膺,除了高喊打倒狗特务还有人揭发兰婶手脚不干净,兰婶一一低头认罪。有一回,台下一位想象力丰富的社员又给她造了一个罪名:说她搞腐化。兰婶一听急了,把脖子上的牌子摘下来摔在地上,手指着揭发她搞腐化的那位骂道:放你娘的曲里拐弯屁,老娘啥都偷过,就是没偷过男人!
无奈四个“小外国佬”天天吃不饱,特别是老大老二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他们放学一回家就恶狼一样屋里屋外搜寻吃物,吓得兰婶把馍篮和柿糠炒面高高挂在了屋顶的大梁上。四个“小外国佬”把兰婶兰叔吃得心惊肉跳,他们不得不想出各种办法去给孩子们找寻吃物。那次半路夭折的批斗会让兰婶损失了五斤黑豆,兰婶为此自责了很长时间。今天,兰婶的运气又这么差,兰婶开始怀疑是不是大年初一烧香的时候忘了洗手的缘故。慢慢地,兰婶的眼睛开始朝着旁边的畦地眯了。很快,兰婶从旁边的畦里眯来了一只“乌梅”,兰婶兴奋得呼气都粗了。半下午的时候,兰婶又眯到一只,等她手脚麻利拧下来,谁知还没回到自己的畦里却被发现了。这只“乌梅”的主人,一个膀大腰圆的胖女人,她的本事是吵架时能用屁股把自家男人撞飞。她男人非常讨厌她的屁股,一直拒绝与她同床。了不得的是,尽管两人长期分居,却还是共同生了三个小孩。男人都不是胖女人的对手,何况单薄的兰婶。为争夺这只“乌梅”俩人大打出手,最后以胖女人把兰婶压在地上不能动弹告终。
“乌梅”的事情并没有使兰婶气馁,歇工的时候,兰婶去了两回秋场,跟捶豆子的男人们可劲疯了一番。每次回来都有斩获,她脱下鞋子,每只鞋子里面都能倒出一大捧黄豆。第二回,她要把战利品分给秀莲一些。秀莲立马红了脸,说她不敢要,怕根生知道了发脾气,他们家从来没有开展过这种“副业”。兰婶一听黑绷起脸来,训她:“根生发脾气要紧还是人的肚子要紧?瞧你闺女的脸色,又柴又黄的……”见秀莲犹豫不决,兰婶的脸色也不严厉了,把秀莲头发上挂着的一绺玉米樱拿掉,深深叹一口气,“要不是娃们饿得嗷嗷叫,龟孙才愿意当贼哩!”接着交待秀莲,要秀莲晚上跟她一起去棉花地,还说她已经侦察清楚了,今晚是两个知青看秋,一个叫小齐,一个叫国庆,都是才脱了胎的嫩黄瓜,一点经验都没有。兰婶小声说:特别是那个国庆,才十七岁,好对付。
秀莲一听吓得连连摆手。这时队长海山在地头吆喝下晌了,兰婶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一边往地头走一边撂下几句话:“你家连着几年缺粮户,今年还是分不了棉花,到了冬天你闺女还是穿不上棉鞋。”海山召唤下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秀莲也站起身,她的手触到了裤兜里的黄豆,一边往地头走一边思忖着如何不让根生知道这几把黄豆的来历。她追上兰婶,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兰婶。兰婶思量了一番,说她有办法。
兰婶放慢了脚步,面对着已经发红的天空和村庄,走在她们前面的那些身影开始变暗。
可是当兰婶真的出现在自家院子里时,秀莲却还是紧张得心怦怦直跳,拌猪食的棍子在手里咋也不听使唤。秀莲支楞起耳朵,院子里传来兰婶跟根生打招呼的声音,接着兰婶就用商量的口吻跟根生说起一件事。秀莲却听不见根生的声音。秀莲隔着窗子瞅了一眼,看见了根生的背影:根生厚实的肩膀把粗布布衫都要撑破了。
根生的腿没有废之前,他们家一直是余粮户。他们家的缸里总有大半缸白面经年不断,秀莲爹娘来看闺女,总要用油烙馍招待他们,二月二、端午的时候,还要炸油馍吃。到了过年,有鱼有烧酒之外,全家再一人扯一身新衣裳。也敢去供销社买筋骨条和方酥,黄裱纸包了上面盖一张粉纸作点缀,纸绳捆了拎着去走亲戚:去谁家都是迎到大门外笑脸一片。这一切都得益于根生的能干,根生天生就是一把种庄稼的好手,犁把扶得很正,犁出的农田,漕沟总是笔直划一,深浅刚好合适。他肩宽背阔,一脸青胡茬,一拳击在骡子耳朵上,能把生产队那匹咬人的骡子治得服服帖帖。而且有使不完的力气,生产队分配的活计总能超量完成,用手推车往地里推粪,别人一晌最多推十车,他却总是十二三车。他那粗壮得像小孩腿一样的臂膀上汗珠闪闪,虽然沉默不语,海山队长却不得不把最高的工分记给他。可是这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现在,根生粗壮的胳膊再也派不上用场了,肌肉反而一天一天僵硬起来。嗨!坐在轮椅上的根生时常猛不丁地给自己一拳。
每天秀莲出工以后,根生就一个人在院子里守着。他感觉院子比以前大了许多,以前的院子太小了,他几步就能走到墙根。他会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坐在轮椅上看天,看前院瓦房上的苔藓,和苔藓之上长出的一排排伞状的叫做瓦笋的植物,还有房檐下悬挂的木锨、芒牛杈、鹤嘴锄、钉耙,尤其那只搭钩最显眼——像两只鹰爪一样有力地张着,它既非农具也非猎器,是过年宰猪时用来把猪拖上断头台的专用工具。后来看秋时用它来吓唬糟蹋庄稼的畜生。面对大片大片被破坏的豆穰红薯穰,根生手里的搭钩总是因为愤怒而忍不住出击,好多头糟蹋庄稼的猪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有时候肠子甚至都被勾了出来。
根生得到了大队支书的信任,那些猪的主人却对他恨之入骨:他的双腿被野猪夹子夹断后,他们都来看他,甚至有人同情得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从根生家出来却一下子变了脸——活该!
海山队长很热心,根生出事的第一个年关,大年三十,送来一刀五花肉,少说也有六七斤。而当时,秀莲正在为包饺子发愁,大年初一总不能吃素饺子吧。根生却坚决拒绝了海山。海山不死心,临出门,悄悄把五花肉挂在了院子里的压水井井把上。谁知第二天,根生让闺女推着轮椅,轮椅上的他抱着那刀五花肉,给海山送了回去。大街上到处是拜年的街坊,街坊们看见根生把五花肉放到海山家门口的石墩上,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大年初一,海山媳妇为那刀五花肉跟海山大打出手。海山是瞒着媳妇的,媳妇因此指责海山这是别有用心。当着那么多街坊,媳妇一点也不给海山留面子,说你亲爹亲娘你才割二斤肉,对外人咋这么大方!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屙啥屎,你是不是看上了人家根生的女人?海山的脸面兜不住了,劈头盖脸给了媳妇几巴掌。媳妇也不甘示弱,跳起来在海山脸上抓下几道“血布鳞”。
根生也为此付出了沉重代价,大队原本想照顾他,要他去大队的修配站做修理工,由于海山的极力反对,自然也就黄了。根生并沒有为此表现出他的后悔,他开始减少自己的饭量,努力省下一些粮食来作为对这个家庭的补偿。他尽力减少活动,院门很少出,天天与房顶上的瓦笋和屋檐下的搭钩相伴,度过了一个春夏又一个春夏。很多时候,秀莲如果往他碗里多盛半勺饭,他就会大发脾气。秀莲并不了解他的心情,作为一个残废之人,守着一位像她这样年轻夺目的媳妇,有时肯定会让人不安。根生在心里紧紧地守护着自己的媳妇,守护着这个家,尽管他已经力不从心。因此当兰婶提出了那个要求后,根生的眉毛不由跳动了两下,塌蒙着眼的他突然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然后定定地望着兰婶。
兰婶自己搬了一只小板凳坐在轮椅前面,一边给根生揉腿一边诉说她今晚的不易:“你兰叔叫公社抽走修水库了,他不在家,我一个娘们家咋能对付了那一百多斤重的老母猪?”
兰婶眯着眼睛瞅着根生,脸像一块破布一样愁得能拧出水来。根生终于开口了,兰婶知道,只要根生开口就是应允了。根生有几个疑问一连串说了出来:“老母猪下娃有征兆吗?预产期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兰婶是只叫秀莲一个人去帮忙,还是请了别人共同帮你?”
兰婶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回答根生:“预产估计在后半夜两三点,也可能在前半夜,这个说不准。反正一会儿就得去守着,猪圈不敢离人。最好让秀莲刷完锅就跟我过去,万一老母猪早产了我可对付不过来,压死一两个猪崽你兰叔回来不打死我?我只叫了秀莲一个人,别人干一天乏死了,咱叫得动?”根生盯着兰婶,想从她脸上发现点什么,他原本是不同意秀莲去的,可自从他废了以后他们家里很多事情都是兰婶兰叔帮着做的。最后,根生欲言又止,试探着问兰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