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春】血染的嫁衣(小说)
引子
七十年代初期,古城有道小街,它毗邻小河,前、后两条小街在街口汇合,酷似人们的裤裆形状,被当地人戏称为“裤裆”街,久而久之,裤裆街代替了原来的名字。别看裤裆街名字不雅,可它的地理位置至关重要,贯穿东西,连接火车站和城市商埠区,街道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两条小街人家境不一,富贵有别,但都能和睦相处,相安无事,其乐融融,把日子过得如高山流水,源远流长。这天,这条街上的唐姓资本家遭遇盗贼入室行窃,女主人春妮和儿子,被打伤,倒在血泊中……
警察来查验现场,提取证物,现场发现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件血染的崭新红绸缎的新娘嫁衣。警察抬走伤者,封了现场,人去屋空,门前凋零。只有院门外的斑斑血迹,在暗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案。
一
这家男主人姓唐,名仁,年轻时靠着卖糖稀为生。女主人叫春妮,是个小脚女人,骨瘦嶙峋,脑后留着一个拳头大的小发簪,走起路来一摇三晃,弱不禁风的样子。由于身体的原因,春妮四十多岁才有了宝贝儿子建伟,有了儿子后就再也没生育。
春妮带着建伟每天在院子里灶火边守着一口大锅熬糖稀。一锅糖稀,晶莹剔透,在文火上熬啊熬,只熬的糖稀粘粘糊糊,两只小棒子能挑起,在手上绕出花样来,春妮才会起身。她对着镜子擦拭着在烟火下熏烤得黑乎乎的脸,无情的岁月让春妮眼角有了鱼尾纹,面容上也有了斑斑点点,头上白发悄然长出。春妮叹了口气,转身把盛着糖稀的锅端下,用两只小棒子在锅里绕出一把糖稀,给了眼巴巴望着她的建伟,建伟一蹦三跳地跑出家门。
春妮欣慰地笑了,儿子是她生活的动力,她很庆幸自己还能有这么个给自己带来快乐的儿子。她想到那些年没儿没女的日子,她不知流下了多少眼泪,婆婆的指桑骂槐,街上人的冷嘲热讽让她不堪回首。
唐仁回来了,他每天骑着一辆老掉牙的自行车,车座上用木棍支撑着两张铁桶,春妮熬好的糖稀就倒在这两个铁桶里,然后唐仁拖着到学堂门口去吆喝着卖。
每天唐仁车子一到,有钱人家的娃娃围在他的车子边,一张张娃娃脸像一朵朵花,簇拥在他的身边,一只只小手争先恐后地在他手里塞着买糖稀钱。
唐仁则慌不迭地用小棒子绕糖稀,绕好一个,递给一双小手:“给你,拿好啊!”孩子欢天喜地跑了,唐仁忙转向另一个孩子。
唐仁靠着卖糖稀,给家里带来分分毛毛的财富。春妮很会过日子,精打细算花着手中男人挣来的辛苦钱,日子过得津津有味。
那天,唐仁卖糖稀回来,车子后面跟着个小女孩。女孩三、四岁样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脸上哭痕抹得像脏兮兮的小花猫。
看着春妮惊讶地望着女孩,唐仁忙解释说:“这个女孩一直待在我车子旁哭泣,要找妈妈,可天黑了不见有人来认领她。我准备回家,女孩在车子后一直紧跟着我。无奈,我只好求助附近居民,有人说,也许是孩子母亲有意丢给你的,她知道你能养活她,你就让她跟你走吧!有人来找我们让她去你家找去吧!我想想,只能这样了,只好把孩子带回来了!”
春妮看着女孩可怜兮兮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她忙去做好一碗香喷喷的鸡蛋挂面端到女孩跟前,和蔼地对她说道:“饿了吧?孩子,快吃吧!”
女孩感激地望着春妮,端起小碗就往嘴里呼啦。春妮爱怜地说道:“孩子,慢点吃,不要噎着……”
吃完饭,春妮又拉着女孩去洗澡,洗完澡又她梳起两只羊角辫,领着她去街上买来合体的衣服。经过春妮的精心打扮,小姑娘露出来纯真可爱的脸庞,红彤彤的脸蛋有了光彩,黑黑的大眼睛忽闪着,好奇望着唐家的一切。
春妮开始问女孩家在哪里?父母叫什么名字?
女孩小脸茫然地望着春妮,一个劲在摇头,不知所措样子。
唐仁劝道:“算了,不要再问了,孩子怎么知道那么多事?等日后谁来找让他领走就行了!”
春妮想想也是,只好作罢。唐家人丁不旺,正好和儿子有个做伴的,想到此,她满心欢喜。
春妮给小女孩起名燕子,这样唐家又多出一个女孩,有了两个孩子的笑声。
二
自从燕子进门后,唐家的生意越来越红火。熬糖稀是个手艺活,掌握不好火候是熬不出糖稀那种粘乎劲。况且熬糖稀费时费力,一般人不会去亲自熬。所以,炸果子的,做糕点的,凡是用糖稀的商贩都会来唐家进货。
从此,唐仁不再骑着车子出去卖糖稀,他很会经营,小本买卖毕竟利薄。他开始安心在家熬着糖稀,原料是他从村里买来的上等玉米,他精挑细选,再把它们粉碎,经过一道道复杂的工艺,最后熬制好糖稀。随着生意越来越好,他又雇来了短工,帮着干活,让春妮有了休息时间,安心照顾两个孩子和料理家务。
糖稀熬好了,小商小贩们接连不断上门进货。渐渐地,附近几道街,甚至方圆十几里都来他家批发。唐家的财富在日益增多,已经成了裤裆街一带有名的富裕人家。几年后,他在两条街上率先盖起了三间砖瓦房,红砖绿瓦,高门别户,在街头格外引人注目。
随着岁月的流逝,当年的燕子已经是十几岁的大闺女了。他认为燕子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是燕子给他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但他知道,这只燕子迟早要飞走的。即使她家人不找来,燕子也是要出嫁的。
可春妮有自己的打算。那天,她对着唐仁感慨地说道:“转眼间,燕子来咱家已经十来年了!这些年她的家人杳无音讯,儿子建伟和她相隔三岁,他们如果能成了一对恋人,我们不是和燕子关系更亲近了吗?即是养女又是媳妇,即使她家人找来了,我们还是一家人。这样不更好吗?”
唐仁不以为然地说道:“你净瞎点鸳鸯谱,儿子女儿愿意吗?你征求过他们的意见吗?”
春妮胸有成竹地说道:“放心吧!自己的孩子我还不了解吗?他们关系那么好!准同意。”
果不出其然,建伟听说父母要他和燕子成为恋人,憨厚地笑着:“爸妈,就以你们的意思办吧!”
建伟是个老实孩子,内向性格,爸爸给他起名建伟,希望他建立伟业,可他的性格却难成大业。属于那种长不大的孩子,父母的娇生惯养,使他恋父恋母情结很重。他对燕子早就有种特殊的感情,只是碍于哥哥的身份,不敢大胆表白,父母的决定正和他的心思,他欣喜若狂,表面却不动声色,因为他还不知燕子妹妹是什么心思呢?
得知养父养母意图后,燕子含羞地点着头。这些年,养父养母视她为己出,让她从一个流浪儿得到了家的温暖,燕子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养父母的话她会言听计从。
看着儿子和女儿都点头了,两口子兴奋起来。那天,春妮特地做了一桌子酒菜,唐仁喝得满脸通红,春妮也破例喝了点白酒,辣得她直吐舌头,燕子忙给夹起一块红烧肉,塞到养母口中。唐仁揶揄地说道:“瞧把你乐的,不知姓什么好了!”
春妮自豪地说道:“女儿和咱们成一家人了,我心里高兴。”
春妮从街上买来了上等的绸缎,拿给燕子看:“燕子啊,当初你来家时是跟着爸爸悄悄进的家门。瞧,妈准备给你做嫁衣了!给你做个红缎子棉袄,把你风风光光地娶进家门。”
燕子搂着春妮,在她的脸颊亲了一口:“妈,您和爸爸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们养育之恩的,一定会孝顺你们的。”
母女俩眼里含着泪花,紧紧搂在一起。在她们眼前,美好的生活已经铺就了一条金光大道。
三
土改开始了,街道开始根据居民的家庭财产划分家庭成分。唐仁家在方圆一带属于富裕人家,他那气派的院落,早就引起街上一些人心生嫉火,加上他曾经雇用过短工,被居心叵测街道主任老扁头夸大了唐家的生产规模和财产,逐级上报,强行划为资本家。
老扁头曾是街上一个游手好闲的痞子,他长着扁扁的脑袋,尖嘴猴腮,鼠目獐头,人送外号“老扁头”。他好色成性,整日在街上寻花问柳,年近三十还没结婚,跟着一个老娘苦熬度日。
老扁头因为一无所有,划为贫农。在那越贫越革命的年代,这无疑是他走向政治仕途的最好资本。他虽然人品不好,却长着一副善于钻营的尖脑袋,骁勇善斗,能言善辩,在街上出尽风头。他游刃在政治运动的浪头中,摇身一变,成了街道主任。
老扁头像个苍蝇一样,色迷迷的眼睛总盯在燕子身边上。燕子长得太漂亮了,女大十八一朵花啊!她那匀称的身材,亭亭玉立,增之一寸则太长,减之一寸则太短。那白皙的脸庞,一笑如绽放的牡丹花,妩媚动人,那双盈盈秋水般的丹凤眼,偶尔和她相对,看得老扁头神魂颠倒,像得了相思病似的茶饭不思,寝食不安。晚上躺在床上,他甚至臆想怀里搂着燕子那娇嫩的肌肤,和她在鱼水之欢……一觉醒来,铺上湿淋淋一片。
想想以前自己几次在唐家门口转悠,等着燕子出来,一睹芳容,可唐家的那个老太婆太可恨了,一盆污水,浇了他个落汤鸡。还有那个唐仁,铁锹差点把他扁脑袋削下,要不是老扁头跑得快,他那扁头也早没了,想起来就恨得他牙根痛。如今,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他现在是街上的太上皇,一呼百应,岂能让唐家过安稳的日子?疯狂的报复计划,在他心中稳操在握。
唐家被划为资本家,家里的制作糖稀工具被没收,他还要唐仁如实交代自己家的钱财,上交街道。给唐仁家只留下空荡荡的院子,三间房子像个空壳,蜷缩着几个肉体,在风雨飘渺中苟且残喘,暂时得到安息。
春风得意中,老扁头有了更恶毒的打算:“一定要把唐家踩在脚下,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然后把唐家大院和燕子据为己有。”
街道开忆苦思甜会,老扁头把唐仁推到台前,大喊着唐仁是资本家,是专政对象;扯着嗓子让人上来控诉唐仁的罪行。喊了半天,会场却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盯着他。老扁头心虚地手一指:“胖子娘,你和他们家是邻居,最知道他们家里底细,你先说。”
胖子娘冲他白白眼:“我没什么好说的,说他卖糖稀剥削孩子吗?孩子还经常说唐爷爷给他白吃糖,不要钱呢!我经常骂孩子,你唐爷爷做个小买卖不容易,你怎么能白吃他的东西?”台下人一阵哄笑。
唐仁感激地望着胖子娘,把老扁头气的嘴都歪了。
老扁头却心不甘,丢给春妮一把破扫帚,让春妮去扫大街;街上那个又臭又脏的厕所,归唐仁打扫。
家里被划成资本家,建伟和燕子也陷入了深渊。他们的名字似乎被人遗忘,取而代之的是“资本家狗崽子”。在学校里,被谩骂、追打、欺辱是家常便饭,在学校被人歧视,回到家里,街上人见了他俩也是开口闭口就是:“狗崽子,给老子老实点,要不然……”
看着父母每天夹着尾巴做人,建伟心如刀绞。他索性不再去学校,在家里帮着父亲去掏厕所。厕所虽然臭气熏天,他丝毫不在乎,这远比他受人欺负要好过许多。起码,在厕所里没人骂他,他可以得到心灵的安稳。
建伟每天累得精疲力尽,吃完饭就倒在床上鼾声入睡,等他醒来,看到父亲坐在他的床前望着他,一脸愧疚,两眼通红,眼中噙着泪水,心疼地抱住他说道:“儿子,你为爸爸受苦了!难得你有这片孝心。”
建伟微笑着安慰爸爸:“没事的,爸,我有的是力气,愿意干!”
唐仁苦笑着说道:“是啊!多亏你有了燕子,要不,你连个媳妇也难找的!人不逢时天惦记啊!”
建伟点点头。燕子,是他的希望,只要有燕子在,他的希望就不会破灭。
燕子也辍学了,她每天帮着娘去打扫街道。街道很长,娘从东头扫到西头,她从西头扫到到东头,挥舞着一条破扫帚,左一下右一下,把自己蒙在荡起的尘土中,又像在给自己画出一道道藩篱,人生广阔,她只能在狭窄的小圈圈中打转转,禁锢在自己的藩篱中,大千世界皆向后隐遁,脚下只剩下目光所及的逼仄之地。
扫着和娘对头了,她帮着娘把垃圾拉倒厕所外垃圾场,得等着垃圾车来装车,拉到郊外填埋。每天干完这些活,已经是日头偏西。夕阳,映照着娘俩一身的尘土;风,吹拂着她们凌乱的头发,她们扛着铁锹扫帚,一搭一搭地说着话走向家中。
回到家中,建伟已经等候在家,看着燕子疲惫的样子,忙迎上前去,接过她手中的工具,歉意地望着她:“燕子,你受苦了!”
吃饭的时间到了,餐桌上的饭简单的不能再简单:高粱米粥,红薯面饽饽。粮食是凭证供应的,能喂饱肚子是一家人的最大奢望。
唐仁望着一对儿女,既欣慰又难过,都是这该死的资本家成分,害的孩子们跟着遭罪,如果自己出身无产阶级,就是小业主也行啊!孩子们还能有美好的前途,可现在……唉!唐仁越想越难过,放下筷子,呆呆地望着建伟和燕子,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转。
春妮望着唐仁,悄悄捅了他一下:“孩子们在吃饭,不要影响他们情绪。”
唐仁仿佛没听到她的话,自言自语地说道:“改天选个好日子让他们圆房吧!反正都是一家人了!住在一起算了。”
燕子听了爸爸的话,她的心突然被什么轻轻地搔了一下,耳红面赤,低头不语,默默吃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