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树开花，老女人就笑。刮风落雨，老女人就犯愁，生怕雨打花凋，风吹花落。
　　 老女人门前空地里那几株苹果树，果实累累，撩人嘴馋。老女人早年守寡，极其艰难把独子拉扯大。儿子当财政局长，孙子在县城上小学。老女人心气儿蛮足，逢人便夸:“养儿不读书，胜如养个猪。你们看，我单打鼓，独划船，硬是把儿子赶成出来哒！古人没说错，真是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啊！我儿子当局长呢！”那苹果是老女人对孙子唯一的一份厚礼。
　　 老女人很孤独，整日身单形影足不出户。每日起床打开门，就瞅着苹果笑。在老女人眼里，那不是苹果，而是孙子。老女人每日数次来到苹果树下，眯着昏花的老眼，用树根似的手摩挲吊在枝头渐红的苹果，像在轻轻抚摩孙子胖乎乎的脸蛋。孙子的脸肯定蛮胖的。
　　 几个顽皮的童子，每日上学路过，非瞅准机会逮几个不甘心的。
　　 老女人便吵:“给咱孙儿留的，再偷，就科（方言：打的意思）你们爪子，向你们老师说！”
　　 几个童子攥着苹果，猫着腰，落慌而逃。
　　 老女人持着砍刀，踮着小脚，颤颤巍巍来到山中，费了好大气力，砍了好些木桩和枝杆儿，又从竹林里剔了好多竹枝，绕着苹果树，编了个大圆的篱笆。老女人心里好熨贴，瞅着苹果蜜蜜笑。
　　 几个顽童极为逆反，更加放肆，趁老女人不注意，一脚踹豁篱笆，径至苹果树下，拣顶好的摘。老女人发现，就持响竹杆，像赶鸡子一样，拐着小脚撵。很有杜老夫子“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公然抱茅入竹去”那种无可奈何的心境。
　　 难待苹果熟透，老女人便赶顶好的摘了，用一个布袋装好，扎紧，又用塑料布裹上一层又一层，托一个进城的熟人给孙子带去。
　　 那人回来给老女人带了好多儿子买的补品和孙子写的信。老女人就笑得只见满口粉红的牙龈。忙忙儿撕开信封，叫那人念给自已听。自言自语说:“长很哒呢，能给咱写信哒！”
　　 信上说：“婆婆，苹果收到，尝了一个，又苦又涩，倒掉了。我们苹果多的吃不完，又大又红又甜，都是别人找爸批钱送的……”
　　 老女人的笑容慢慢儿收敛、隐约、消失。枯瘦的手不住颤抖，酸楚的泪一个劲儿地流，心，隐隐作痛。
　　 许久许久，老女人用手背揩了眼泪。颤巍巍走进房屋，在一个古旧的抽屉里，翻出半片黄不拉叽的纸，递给那人，语调深沉地说：“请你动个笔，我说你写。”
　　 老女人说：“儿子，我们没有半点儿靠山，全凭你妈苦、你自已拼才考上大学，才有轻省饭吃的。我当了三四十年村书记，没占国家和私人一点儿便宜，没做一笔亏心事。我的胃病是过去饿肚子、吃树皮草根得的。你当局长，不是你的很气，是党的培养。任何单位找你要钱，该批的批，不该批的不批。拿公家的钱换苹果，总有一天要吃亏的。这样下去，局长是当不长的，也是对不起你为集体烧炭塌死的爹的。亮亮也跟你学坏了脾气，恁好的苹果，咋倒了呢？上梁不正下梁歪。娃要从小教育。咱隔天远土近，不求别的，只求你们知苦中苦，做人上人，不做亏心事，不犯错误，平平安安，有吃有穿，莫变修哒。”
　　 说完写完。老女人叫那人念一遍自已听。那人一字一顿念了遍。老女人浑浊的泪又一泓一泓涌出来。
　　 老女人从床铺草里取出一个裹的紧紧的红布包儿，取出二十元给那人，做路费，请那人无论如何亲手把信送给儿子（1992年代农村根本无电话）。
　　 那一夜，老女人无法入睡，流干了眼泪……
　　 翌日，老女人费了好大气力，用锄头砸倒了篱笆。
　　 几个顽童上学，路过苹果树，见篱笆砸倒一片，都鬼头鬼脑嘻嘻笑，但谁也不去逮苹果。
　　 老女人颤巍巍从屋里拐出来，眼里闪着泪光，眼底浮出歉疚和忧伤，轻言细语说:“娃娃儿们，咱老哒啃不动，你们只管摘哒吃。”在老女人心髓，顽童们一下子变得比她孙子亲十倍。
　　 几个顽童很显尴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压根儿不知老女人翻江倒海的内心世界。顽童们愣头愣脑站一忽儿，一路跑掉了。无论童叟，人的内心就有这么奇妙，不给偏想要，给你偏不要。老女人呆立院中，苍衰怜悯，更伤心愧恧。
　　 数日后，老女人吐血而死，两眼睁得开开的……
　　
　　 ——1992年冬写于老林湾歇马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