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有奖金“征文】矿里矿外(小说)
一
电影《少林寺》公映的时候,我正小升初,似乎全国的年轻人一夜之间都开始热爱武术,少年人都揣着投身名门、学武练武、行侠江湖的梦想,听说有的学生都不念书了,行走着去嵩山少林寺学习武术,大江南北,举国上下,练武、尚武蔚然成风。
北票矿区的孩子们更不例外,工村里、铁道旁、南山上、煤池边都有人摩拳擦掌、抻筋劈胯、刀枪剑戟、斧钺钩镰。
从矿区选煤厂出来的洗煤水含着大量的煤质,经过人工河道后依次流进如足球场大的晒煤池,储满煤泥后开闸放水,再依次流入下一批煤池,最后流入下流的河套,长长人工的河道,几个巨大的煤池以及下流的河套是矿区独特的景致,它们圈出一个矩形地带,矩形地带里一个个或宽阔或狭长的胡同里,矿工的民居错落着,矿区第一代工作人员在这里悲喜交加着人生,大家习惯把管这一地带叫矿里。
我生在矿里,长在矿里,矿里有我最深处的记忆。风一起,煤尘落一院子,风季很正常,一年刮两次,一次大概半年。矿里还有一道大墙,在长长的河道和煤池间,大墙外依然有民居,依然有矿上的家属们。大墙内生活的人有的在矿机关,有的在学校,甚至还有老干部居住的红瓦暖气房;大墙外居住的多是矿工,还有农民工。就是这小小的差距,让大墙内居住的人产生了优越感,认为自己是正规的矿里人,大墙外的是矿外人。长大后我曾认真考证过,其实无论大墙内外都统称矿里,这让这个在矿里大墙内生活了多年的我多少有些落寞。
二
最开始在矿里练习武术并取得一定成就的是燕三哥。燕三哥比我年长七八岁样子,我记得他那时已经在矿上上班,他居住在大墙边上,高高宽宽的大墙是他们家的院墙,他的家院落很宽阔,有从矿上拆下来的钢管组成的单杠、双杠,自己组装焊接的杠铃、哑铃,还有打拳用的沙袋,每次黄昏吃过饭后,我们小一点的孩子就站在燕三哥家的煤堆上从墙头看燕三哥他们练功,尽管他家的大门楼是敞开的,但是我们小一点的孩子不敢轻易进去的,只有几个十六七的半大小子和燕三哥一起练功。
虽然院子大,但人一多便显得拥挤了,后来他们在煤池边的稍宽的土崖上修筑了一个长方形平台,每日清晨和黄昏固定在那里压筋踢腿、跑步、练功。由燕三哥开始,正踢,侧踢,连环踢,里合、外摆、旋风腿、旋子、鲤鱼打挺,然后再由燕三哥喊号子,建军、孙二、李三、李四一个一个跟着做。做完这些基本功,他们还有武术器械,棍花、刀花,很是炫目。早上观看的人少,晚饭后观看的人特别多,特别是孩子们多。那时矿里好几百户人家,每家都有几个孩子,所以最不缺的就是孩子了。孩子们羡慕地望着他们练功,在旁边也跟着做,期望能加入他们的队伍,但燕三哥不发话谁也不敢轻易加入他们的队列,我从小体质较弱,更是不敢奢望,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一招一式地练功,有时他们练完了,平台空出的时候,我们剩下的孩子便一股脑地涌向平台,也学习他们的样子比划着。有时燕三哥会在我们中间巡视,看有没有好苗子能选入他们的团队。后来和我年纪相仿的阿强由于爆发力强、动作有力,被燕三哥看中了,加入了他们的团队,是他们队伍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让燕三哥看中我!
我虽然体弱,但筋好,能踢很高的腿,能劈很直的叉。每当燕三哥驻目的时候,我就表现得很努力,眼光一直在瞄着燕三哥。直到有一天阿强过来跟我说:“镜霜,三哥叫你过去一下。”我的心立马激动起来,我知道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我一定要好好把握,这离我仗剑走天涯的梦想近了一大步。
“境霜,你是不是喜欢武术?”
“是,三哥。”我尽量表现得很平静。
“愿意和我们在一起玩吧?”
“愿意!”
“那就好,你下一个叉。”
我来个大竖劈叉,然后又来了一个大横劈叉。
三哥点点头,说:“明天早上来练功吧,你要加强力量训练,体质有些弱。”
练功能竖劈叉很正常,但能横劈叉一般需要天分,三哥看中的是我这一点,我那时还不知道。
我终于成为了练功队的一员。
虽然我加入队伍的时间最晚,但三哥没有让我排在最后一名,而是让我排在了阿强的前面。我内心激动着,一个动作一个动作跟着建军他们练习。但我的动作很浮,力量和劲道分寸和他们六个无法相比。运动完后,三哥向大家介绍我,我看到建军不屑的目光。
煤池边的练功平台上,我从一名羡慕者成为了被羡慕者,很多孩子看我成为了练功队的一员,托我跟三哥说说话,也想加入练功队,我自己能成为其中的一员已经很幸运了,又哪敢再有别的想法,况且不久三哥就宣布,练功队没有特殊情况,就不再扩大规模了。
阿强给我说:“如果是八个人就好了,就可以对外宣称‘八大金刚’了。”我那时知道有个小说名字好像叫《七剑下天山》,就对阿强说:“你也可以称我们为之‘七剑’,我们是矿里的‘七剑武术队’!”
燕三哥实际上是我们的教练和师父,但他不让我们叫师父,只让叫三哥就好,他本身练的是散打,所以我们不仅有基本功的训练、传统的套路表演,更多的是实战对抗。三哥准备了拳击套和护具,训练对抗时使用。当时社会上很流行“立棍”“打架”之风,三哥给我们的教诲是:“练功的目的是强身健体,最高境界是以武会友,绝不可沾染社会习气,更不可惹事生非!”我们每个人都牢记了三哥的话,绝不敢夸强欺弱。尽管我们很低调,而“七剑武术队”很快就名扬整个矿区了。
三
燕三哥在矿区甚至北票县武术界都有些名望,真正以武会友的人,我们会以诚相待,进行武术交流。小一点年纪的三哥会让阿强应战,大一点年纪的一般都是建军,再大一点或实力超强的,三哥亲自出马,一般都是适可而止,分出强弱或探出实力即可。因为我力量软弱,所以对外实战,三哥都不让我出面,我只是训练时和阿强实战过,私下里和没有加入练功队的孩子们切招,和没有训练过的孩子们我占尽了上风,但和阿强一交手就知道还差得很远,力量不足、下盘不稳的弱点都暴露出来。也有外人说,这“七剑”其他人都还可以,就是老六是个花架子,这让我很是上火。为此,三哥安慰我:“你的目的是健身,加强锻炼就可以,以武会友不用你参加。”三哥之所以这样安慰我,是因为他听说我在学校功课还算优秀,“七剑”里只有孙二在高中念书,其他人基本上都不怎么上学了,所以他对我和孙二会格外高看一眼,也叮嘱我们不要因为训练耽误了功课。也有社会上无理取闹者,喝点酒到这里撒泼,像这样的人,我们一般不与之交流,对方要是耍赖不走,建军和阿强就会稍微出手,点到为止。我们从不惹事,但也绝对不害怕挑事的人。
“七剑武术队”不仅有七位“少侠”,还有一个“美女拉拉队”,这个“美女拉拉队”最主要人员构成是红姐和她的两个小跟班欣欣、小莲,她们全部住在大墙外。她们和我们混得很熟,红姐和建军、李三他们年龄相仿,欣欣、小莲跟我和阿强相仿。我们会在练功结束后一起聊天、一起玩耍,在假期或星期天一起结伴去黄杖子大洼游泳,一起去城子地菜园里偷菜,一起去大河套捉鱼,一起去北山更宽敞的平台练功。
煤池水依旧奔腾不息,煤池上空的风依旧把煤尘均匀撒向了矿里每家的院子。春花秋月中,孱弱的少年长成了健硕的青年,不知不觉中我初中都毕业了,在等待高中录取的时刻,我依然每天到煤池坝上跑步、练功,只是人越来越不齐了。
燕三哥在矿上担任了“青年突击队队长”,所以练功经常缺席,建军和阿强体力好,不时加入装煤、运煤的零工,孙二哥忙着参加“高四”的补习班,所以练功的人总是参差不齐。
煤泥储满了一个又一个煤池,终于可以放煤了,有很多拖拉机、小三轮,更多的是骡、马、驴车会一齐涌进矿里煤池的大门。有时阿强、建军们会光着脊背拿着大铁锨早早地在煤池里等候,装一车煤,会有一车的劳务费,季节好的时候,比正式上班收入多很多。
矿里矿工的第二代大多不愿意再去下井,但念高中的也不是很多,很多人初中毕业就待业在家,或者去参加地面单位大集体的招工,武术队和拉拉队所有成员,我只知道孙二和我在念书,至于其他人我也不知道他们都在忙什么。
红姐出落得越发精致了,她虽然在矿外住,煤烟没少吹,但她天生皮肤白皙、面如盈月,既脱离了学生的单纯气,也没有沾染社会的世俗气,是女子最动人的时刻。她是我那个阶段我接触到的最美丽的女孩,我那时开始有意无意地近近她,但我知道她愿意和建军在一起,虽然那时还没有明确她们之间的关系。欣欣也变得动人起来,她梳着一个荷叶头帘,头帘下是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仿佛演员大陶红的少女时期,那时我们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小甜心”。资质普通的阿莲青春洋溢,她有一张仿佛演员李小冉式的从眼眶到嘴唇天然弧线形的脸,是我不喜欢的那种。她们身边有很多矿里矿外同年纪的男孩子们,但她们依然愿意和“七剑”男孩子在一起。我由于心里喜爱着红姐,对“小甜心”还有些话,但和阿莲却不怎么说话。每次练完工,红姐会和建军、李三、孙二她们年纪相仿的在一起聊天,而“小甜心”、阿莲则会跟我和阿强在一起说话,我很想加入建军他们,但话题好像总融不到他们的气氛之中,虽然差了三四岁,却仿佛有了代沟一样。
四
“以武会友”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来人了,似乎这个练武风也已经过时了。一天黄昏,燕三哥不在,建军带领我们刚刚做完基本功的练习,场边突然多了三个人,年纪和建军他们差不多,为首的一个人个子很高,也很瘦,真像一只瘦瘦的猴子。他走下场,对建军抱了抱拳,说:“小弟人称候六,想和几位英豪过几招,不知哪位英豪肯赐教一下?”
“哦,六哥呀!早就听说过,我们这是花拳绣腿,和你那实打实的散打也比不了啊!”建军也马上抱了抱拳。我知道来者不善,但建军并没有丝毫的慌张。
“如果六哥不嫌弃,建军和哥比划比划,点到为止,行吧?镜双,把拳击手套拿过来!”
“不用那玩意,就直接过招吧!”瘦猴摆了个架势说。
“也好,六哥手下留情就好!”建军也摆好了架势说。
瘦猴和建军围着场子转了几圈,瘦猴突然腾空一个旋风横踢,向建军卷了过来。这一招可谓狠招,如果建军不能及时闪开,脸必定被他踢中。建军迎着他的方向一个燕子穿云,和瘦猴擦肩而过,瘦猴落地。他一击不中,又跨步扫踢向建军面部扫来,建军一低头用双手推开对方扫腿,瘦猴一气呵成,左腿扫踢不成,不等招式走完,身子低下,右腿随即变成了扫堂腿,建军旋即跳起闪开,不等他站起收招,身子立即贴到他身上,一个老树盘根,双手紧紧按住瘦猴的两只脚,身子压住瘦猴,使他无法站立。我们都知道,建军这时只要一个后蹬,就会让瘦猴受伤倒地,但他没有蹬腿,只是用屁股顶了瘦猴一下,瘦猴一个仰面大趴倒地。建军随即起身拉住了瘦猴的一只手,说:“承让了,六哥!”
“手下留情!手下留情!”瘦猴站了起来,一边拍打衣裳,一边说道。
“不愧为七剑之首啊!”
电光火石之间,二人就分出了输赢。建军确实是留着分寸呢!他之所以用屁股顶了一下,而没用脚蹬,是怕对方受伤,也给对方留了面子。这个连我都知道,瘦猴自然也知道的。
随后,瘦猴为我们表演了一套蛇拳,也算是找回了一点面子。其他的两个人,一看瘦猴输了,便不再生事了。那以后,我们就算认识了瘦猴,他也经常来我们这里,因为他有基本功,燕三哥也默许他参加到我们练功队伍中。
很快,我发现了,他和我们不一样。他会说非常黄色的笑话,讲社会上那些俗事,用《苏三起解》的唱腔唱黄色歌曲。他的眼光还经常停留在美女拉拉队员身上。因为碍着建军的面,所以他不敢招惹红姐,而经常找“小甜心”、阿莲玩闹。后来我发现,只要他一来,“小甜心”和阿莲就不见了。几次下来,便也看不到他了。
五
我那时不仅练武,还喜欢文学,和后来的网红凤姐一样喜欢看《辽宁青年》《读者文摘》什么的,有时候还会往日记本上摘抄金句、歌词什么的,这也是我和建军、阿强的不同处。青春的躁动,使我越发渴望向红姐倾诉。她的浅笑低语、一颦一动,如月光、如山风、如潮汐般拨动我的心弦。我相信她能感觉我的心,只是她对我若即若离,使我更加意乱情迷了。当我意识到她和建军走得很近的时候,我内心一片焦灼,我决定发挥我的特长,我要给她写封信。随即我又放弃了这个想法,我要为她写首委婉的诗,既可表达我的真心,又可以给自己留有点余地,因为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喜欢我,更无法预测她和建军究竟到了哪一步。这首诗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它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字字句句蕴含着我的爱恋之情。在交接方式上,我也做了计划,我要找个机会亲自交给红姐,不能让任何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