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 面对一头猪(散文)
面对一头猪——确切地说,是一头带着一群幼崽,擅自蹿进我家玉米田里糟蹋玉米的黑色的母猪,我怒火冲天,真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形。
我心里只有恼怒。在田野,我和猪俨然成了一对不共戴天的敌人。
我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钢叉,人性的暴虐写满我瞪圆的双眼,我眼里喷射着愤怒的火焰。
猪在我对面的地头上站立着,似是发现了我,先是抬头一愣,接着努了努鼻子,随后便侧头瞅了眼身边的一群肆无忌惮的孩子,然后便冲着我张望……在它的身后,就是我家正生长着的一块枝叶茂盛的玉米田。一棵棵粗壮的玉米秧苗横七竖八地瘫倒在地上,被它和它的一群幼崽们给糟蹋得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我浑身直打颤,嘴里怒骂着,高举钢叉,竭尽全力,正欲纵身冲过去……
猪站在那里,怪象出现了,竟没有逃跑的迹象,只是冲着我“哼哼”叫了两声,警惕地迎视着我。
我不禁愕然,万万没料到猪会来这一手,面对着一种泰山压顶的强悍之势,居然不跑,这得需要有着多大的勇气和胆量!我心中不免“咯噔”了一下,脚步随即不由自主地停下来,高举着钢叉的手瞬间也变得软绵绵的。或许它已经看到了我剑拔弩张的样子,吓得压根儿就没敢跑;也许是它意识到自己闯下了祸患,想自个儿承担责任,甘愿等着接受我的惩罚;也许它念及到身边还有一群孩子,绝不能丢下它们不管。为了使孩子免遭不测,于是就干脆站在地上不跑了,想来个“以静制动”,迎候着我的“宣战”。故而站在了那里一动不动,一边为孩子撑腰壮胆,一边朝我做试探性的张望。
我蓦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袭来,直击向我衣冠下包裹着的隐隐惊悚的灵魂。我不寒而栗,倏地意识到,这回,看样子是真遇上个不怕死的对手了!
我的锐气瞬间消减了许多,站在地上,心里着实的有点惴惴不安起来。我和猪相望着,开始了一种对峙。
面对着这头猪,我有一万个要惩罚它的理由:不尊重我的劳动,毁坏我的粮田,造成我经济上的损失……
猪呢?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我明显看出了它的一种蛮横心理:糟蹋了我家的玉米不仅不逃跑,还公然与我搞起了对决。我忽然觉得,这场对决——是否属于一种力量与反力量上的比拼,一种征服与反征服之间的抗衡?
我不敢想象,这样对峙下去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但我清楚,在这场对决上,我绝对算得上是稳操胜券的一方。眼下最为当紧的做法,至少我会这样认为,就是手握钢叉,快速冲上去,彻底降服掉这头母猪,释放出我心里压抑的怒气,消除我的心头之恨。
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时地会冲着我“哼哼”叫上两声。
有风从脸上掠过,我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凉意,浑身有一种燥狂般的难受。我突然觉得,人类几千年文明进化的成果与一种原始野蛮冲动的较量,将会在这里得到一场酣畅淋漓的情景再现,演绎的角色就是我和一头猪。我真不知道在这场对决中,自己扮演的究竟是主角还是配角。
面对着这头猪,我发现它的神态显得诚恳而安详,没一点要与我宣战的意思。从它冲着我“哼哼”的叫声里,我分明觉得,这既像在试探,又像在跟我喊话,只是我听不懂而已。我从它沉着冷静的外在表现中,似乎睹出了用意,它是想和我“握手言和”,想让我放它一马。
我不晓得这是谁家的猪,也不明白诺大个田野,这头猪为啥偏偏要跑进我家的玉米田里来?我感到很不可思议。望着它,我嘘了口长气,似乎觉得它是故意冲我而来的,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幻觉:猪领着一群幼小的猪崽,正在玉米地里不亦乐乎的嬉戏玩耍着。猪一边拱啃着鲜嫩的玉米,一边安抚着猪崽们:“快快吃!快快吃!”一副逍遥快活的样子。
我心里颤然一动,也许,这群幼崽一定是饿坏了,作为母亲的猪,才不得已带着它们一块出来觅食吃。一头猪,为了它一群饥饿的孩子们,竟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善始善终地表现着自己对爱的一种果敢与真诚,尽着一个母亲的仁慈和担当。真情无所惧,大爱不言殇,一头卑微的猪,尚能做到如此地步,若跟猪比起来,我们人类能又“高”出来多少?
我不禁联想到人类中的一种人,自以为是地球上所谓的最为杰出的主宰者。抛开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头颅,躬下身子,若不以“人类”名义自居的话,我们跟猪之类的动物又有何两样?甚而有时候,我们的怯弱,我们的绝情,我们的自私,我们的贪婪,我们的虚伪,我们的婢膝……还真的不如一头猪。当自认为很聪明的我们,以一种灭绝的人性,贪婪的欲望,荒谬的伦理,暴虐的姿态,去丧心病狂地践踏着地球上芸芸生灵的时候,殊不知,万物的和谐相生,也已经在我们充满着一次次血腥的杀戮中,开始一点点人为地消失殆尽。我们在一个个所谓的歌功颂德的背后,正自觉不自觉,为我们自己炮制着通向地狱的坟墓。细细回味一下,真的好汗颜!
可悲啊!
站在猪的面前,我突然觉到了一种情感上的苍白,一种质感上的肤浅,一种人性上的悲哀。
不是么!它不就是一头猪么?即便降服了它,甚而扎死它,又能怎样?依然改变不了玉米被毁掉的事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后退一步,我心灵的圣地岂不是向着纯粹又净化了一步!
一头猪,考量着我人性上的善恶底线及做人的真实,检测着我思想道德上的天平是否公允。我幡然醒悟:人啊人,有时候,人性的善良与暴虐,灵魂的尊贵与卑微,其实真的就呈现在一刹那间,不是你做不到,就看你怎么做,就怕你不去做。人们所热衷关注的,往往都是止步于一种结果,而不是太在意事情演绎的过程。这里面不仅仅彰显着一个人的个性魅力如何,更能考量出一个人襟怀涵量上的大小。我不认为自己就是个这样的人,但做人的那种最为起码的道德准线,会促使着我,一定朝着这个方向做坚持不懈的努力。
一头为顾及孩子生死存亡的母猪,面对着钢叉和死亡,居然处乱不惊,临危不惧,毫不退缩,沉着应对。它连死亡都不怕,还怕什么?最终促使着我有了“善心”发现,选择了一种理性的退让,让思想上冲动的魔鬼甘拜了下风。我突然觉得,这头猪——一头不容小视的猪,不仅仅令人滋生敬畏,它更像是一位大彻大悟的圣贤智者。“智者无敌”,“大智若愚”,在这里即是对它的一种最为恰切的褒扬词。
猪的无畏和勇敢,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咄咄逼人的爱的正气,让我收敛起人性上暴虐的欲望,展现出了一种极富拜膜意味的忍让与宽容。
不再标榜自己有多强大!不再叫嚣自己多有能耐!一头猪,足以扼杀掉我叱咤风云的底气,击垮我思想上冲动的魔鬼。
我不是说自己太怯弱,也不认为自己有多高尚,但一头猪,至少给了我一个心灵丰盈的世界,给了我一种做人的力量。
我承认,在这头猪的面前,我输了,猪赢了。
我虔诚地退到一边,自觉地闪出一条道来,把自己站成一棵躬首的树,对猪充满敬意地道:“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