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春】字典里的父爱(散文)
一
在我的书架上,摆着一本已老掉牙的《中华大字典》。每当看到这本字典,我就感到左臂隐隐作痛,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也一股脑儿涌向心头。
我们家族中,爷爷满腹经纶,父亲也断文识字,嗜书如命。在我的五个姊妹中,因我继承了喜欢读书的嗜好,所以父亲对我疼爱有加。
十岁那年,我读四年级,已经会做很多事。纺棉花,做布鞋都是我的拿手本事。但是,我的最爱还是读书,家里的书,只要能读懂,我都捧着读得有滋有味。可那时,家里的存书大部分是古典文言文,都是老字,好多字不认识。只有在父亲讲过相关章节的故事后,我才能马马虎虎,读个似懂非懂。
一次,我看见老师有本字典,非常实用,喜欢得不得了,回到家便缠着父亲给买一本。然而,家里的经济捉襟见肘,父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可为了满足我的要求,父亲从山上砍了杉板,让我每天上学背一捆,到学校附近的收购站去换钱。并鼓励我说:“只要每天去换钱,就有攒够钱的时候,就能实现你的愿望。”
冬天的早晨,我背着一捆杉板,吃力地走在上学的路上,脚上穿的是自己做的赶时髦的塑料底鞋。随着脚步的移动,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自己觉得格外好听。未曾想,当走到笔陡的石板坡上时,脚下打了滑。因右手扶着杉板,左手本能地向身后一撑,我只感觉胳膊肘向外一扭,立刻是钻心的痛。我顾不得掉下山崖的杉板,手捂胳膊哭着向学校赶去。
等我被送回家,母亲脱掉我的棉衣袖子,看着变得红肿的手臂,埋怨我臭美死犟,大冬天的非要穿皮底鞋。父亲看着我红肿的左臂肘子,用手轻轻地一按,我立刻疼得眼泪哗哗地流下来。父亲心疼得一个劲地自责,说自己没有尽好父亲的责任,女儿受伤都怨自己。
父亲立马带我去乡村土医生家就医,路上他轻声说:“大妞,你是因为要买书而受的伤,这个愿望爸爸一定帮你实现。”
我记得,父亲在土医生家,双手托着我的左臂,对人家说:“老哥,你慢点,娃疼得受不了。”
那医生用手先慢慢按摩,最后用力一抻,那一瞬间钻心的疼痛后,我睁开了眼睛。医生告诉父亲,骨折了,是斜着断的,现已接好。我听了这话,似乎也真没有那么疼了。
第二天,父亲从乡里开会回来,像变戏法似地把一本厚厚的《中华大字典》,放到我的面前。母亲告诉我,父亲是用给他买上衣布料的钱给我买了字典。我看着父亲已破烂不堪的上衣眼睛湿润了。
二
养伤的日子里,我依然非要上学不可,父亲只好依着我。书包里背着那本沉甸甸的字典,想找机会让老师教我查字典。也许是动得太多了,半月过去了,左臂肿得更厉害了,整条胳膊青紫,棉衣袖子里都装不下了。伴着隐隐的疼痛,我整夜辗转反侧。父母愁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后来,打听到大姨村里有个土医生会揉捏接骨,父亲又带我去求医了。
可不知怎么了,我一看到那个有着一双小眼睛,一撮山羊胡子的土医生,就从心里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我躲到父亲身后,死活不肯过来,不管山羊胡怎么说,我就是不让看。在父亲抓住我,抱到怀里的那一刻,我看到父亲眼角溢出了泪水。我不再挣扎,但浑身颤抖不敢睁眼睛。山羊胡诊断后说,骨头没对好,得重新接。父亲与山羊胡合计,先打麻药再揉捏,我依在父亲的怀里,把左臂伸了出来。父亲贴住我耳朵说:“有爸爸在,大妞不怕,胳膊好了爸爸教你查字典。”
麻药是从胳膊上打进去的,我尽管把脸转过去了,可还是感觉到,针头在肿胀的左臂上扎了几针。一会儿整个胳膊麻木了,山羊胡开始行医。父亲紧紧地抱住我的腰,我的右手也被人控制,山羊胡开始一手托住我的左臂,一手做拉直折回的动作,我疼痛得几乎背过气去。
等山羊胡再次强向拉平再折回时,我本能地一脚蹬向他。我不知使了多大劲,山羊胡后退好几步,差点摔倒。有人便摁住了我的腿,整个人被死死控制,山羊胡抖动着胡须,我也听不清他倒底说了什么,等他再一次动手,我已疼得昏了过去……
醒过来时,我已睡在大姨家的土炕上,头顶亮着昏暗的灯光,父亲坐在炕沿上焦急地看着我。仔细看我的左臂,这哪里还是我的玉美人般的手臂呀?那肘部竟隆起来一个刺眼的大包,臂弯成了弧形,手背肿成面包,五个指头被虚胖的手掌掩了进去,手臂没有了任何知觉。我整夜无眠,父亲坐在身旁,含着泪水扶着左臂,守了我一夜。
等到天大亮,我的五个手指头都耷拉着小脑袋,依然没任何知觉。父亲急匆匆地去亲戚家借钱,拿上钱,便到县医院住院治疗。离家时,我没忘把字典放进书包里。到医院一拍片,连医生都惊呆了:左臂骨头被活生生拉断,不仅骨头错位两公分,而且韧带也受伤严重。
医生说,如果不及时治疗,左臂将彻底残疾。此时,我已经哭不出声音了。
父亲流着眼泪,恳求医生说:“请想想办法,一定要把孩子的左臂治好,她还小啊!”
最终,医生推荐到解州骨科医院治疗。
三
火车站台上,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人。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我第一次走出大山,第一次坐火车,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没有一丁点儿欣赏外面世界的心情,坐在车厢里,望着受伤的左臂发呆。
父亲买来面包哄我高兴,但我咬在嘴里却怎么也咽不下去。父亲又掏出字典问:“大妞,你知道这本书为什么叫字典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父亲把字典的定义、来历、用法等,一一讲给我听。
听着父亲娓娓动听地讲述,我竟然忘了左臂的疼痛。
在医院骨科门诊,两位穿白大褂的大夫,看了片子,问了情况。他们告诉父亲,孩子的伤很严重,骨头伤是小事,筋伤是大事,已伤到神经。若手术,骨头能接好,但孩子得吃很大的苦头。那筋和韧带不好接,人为破坏严重,手术风险很大,手术与保守治疗任由你们决定。
父亲带的钱不多,医院住不起,只好住在附近小旅馆里。天寒地冻,晚上能把人冻成冰块,父亲把他的棉大衣盖在我身上。我看到父亲,黯然神伤地把没有烟沫的烟袋嘴衔在嘴里,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一向开朗活泼的我,一整天都没有说一句话。晚上钻进被窝里,心疼与怨恨淹没了伤疼。我心疼我的左臂,我怨恨岁月的艰难无情。
父亲见我睡不着,坐在我身边,拿出那本字典,耐心教我用部首查字法查字典。他以一个字为例,边说边示范。我因为喜欢,对学习非常有灵性,爸爸一点就通。我还打破砂锅问到底,没有部首怎么办?一字俩部首怎么办?里外都是部首怎么办?那夜,我学会了这种查字典的方法。父亲望着我,眼睛里又涌出了泪水。
白天除了按时到医院贴膏药,吃药消炎,观察治疗,剩下的时间,我和父亲就待在旅馆里。在这个冰窖般一桌一炕的天地里,父亲还教会了我四角号码查字法。他先让我记住了一首笔画号码对照歌:“横一垂二三点捺,叉四插五方框六。七角八八九是小,点下有横变零头。”然后,翻开字典,一步一步地教。那度日如年的日子,因有了这温馨的事做,减少了许多苦闷与不悦!在那就医的八天时间里,父亲瘦了一大圈,胡子也长了老长,和以前简直判若两人。
那天,父亲去医院拿药回来,脸色特别难看。可父亲神态坚定地对我说:“大妞,假如你的左臂真坏了,你脑子好使,将来做个读书人,你读到哪儿,爸爸就供你上到哪儿,好不好?”从父亲的话语里,我听懂了我的左臂治不好了。我想到了今后一只手头发不能绑了,连裤子都不能系了,于是歇斯底里地哭起来:“不要,不要,我不要读书了,我要我的胳膊!”说着把那本字典从桌子上推了下去,桌子旁洗脸盆里有水,字典掉到水里!
父亲从水里捞出字典,上面滴着水,找不到擦的东西,他揭起衣襟擦了起来。我不管不顾爬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父亲把那本变得皱巴巴的字典放回到桌子上,等我抬起头来,父亲嘴里衔着没烟沬的烟嘴,坐在炕沿上像一尊塑像一动不动,我扑到父亲的怀里泪雨滂沱,父亲低头给我擦眼泪,他的眼泪也一滴滴落在我脸上……
我已不记得是怎么回家的,只记得母亲在家里心焦,从山里走出来打听消息,在路上遇到了我们。她似笑似哭地流着泪说:“这些天啊,我不知道在路上接了你们多少回,等了你们多少回。”
一回到家,父亲怕我一只手查字典不方便,又引起伤心,所以把字典偷偷藏了起来。
四
我的左臂越疗越伤,已变得面目全非,展不直弯不回,手指头没知觉。从医院回来时医生说,好好锻炼,也许有好的希望。我拼命地吃药,拼命地用右手按摩。有人说吃了鸡蛋皮长骨头,我把全庄家家户户的鸡蛋皮收集起来,咬不烂伸着脖子也要咽下去。终于有一天,我感觉手指头好像有了知觉。我用右手扶着左手表演给父母看,多少天来,我第一次看到父亲脸上有了笑容。
父亲依然没有放弃对我伤臂的治疗,他对自己盲目求医,给心爱的女儿造成的伤害愧疚不已,但又不肯这样坐以待毙。他又打听到一位神医,听说他的偏方能起死回生。父亲固执地决定再努力一次,他说死马也得当活马医,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
那位医生姓马,住在深山老林里,父亲带着我,沿着板涧河逆流而上百十里。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百里路要过七十二次河,河上有些连搭石都没有,还好水不深河上结了冰。父亲怕我鞋湿或滑倒,每一次过河他总是蹲下,让我爬到他的背上。有一处河面,既宽又没有搭石,等父亲小心翼翼走到河中间时,只听见“咔嚓”一声,冰面破碎,父亲双脚掉到冰河里,棉裤湿了一大节。从河里出来,我看到父亲的布鞋全湿透了。
我哭了起来,好害怕父亲的脚被冻伤,他可是有风湿性关节炎呀!可父亲却淡淡地一笑说:“孩子,走在路上脚上血液循环,不会冻着的。人生中会遇到很多坎,要学会面对,勇敢地往前走。”
山高路长,父亲边走边给我讲《三国演义》中的故事。他讲的华佗给关羽刮骨疗毒的故事,深深地震憾了我。同时,我也被父亲的良苦用心,深深地感动了。这一次踏进医生的门,我不再躲避,自己坐到马医生对面,勇敢地伸出了左臂。
只见这位马医生,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下,一张宽阔的嘴紧紧地抿着,一双大手先在自己的衣服里暖和了一会,才在我的伤臂上摸了摸,我顿时感到心里暖暖的。他让我把右臂衣服脱掉,一双手臂一齐放到他面前的棉垫子上。审视了一会儿,他才说:“小姑娘,你的左手臂不养好太可惜了!我能治好你的手臂,不过你得好好吃药好好锻练,才能好起来!”
马医生拿起毛笔,开了一个方子:“鸽鹰腿节骨一双,活人骨和未过满月的奶妈的奶水为药引。在新鲜瓦片上煎熬烤干捣碎,用温开水冲服。”
父亲看了药方,面露难色但神态坚定地说:“马医生就用我的骨头吧!”
我一听父亲要用自己的骨头给女儿治伤,眼泪又一次流成了河。
马医生笑着拉过我的手,用剪刀剪下了我的指甲说,这不就是活人骨嘛!
父亲笑了,我也笑了!但我两腮挂满了泪珠。
父亲找鸽鹰腿节骨这一药材,也花了不少心思和力气。他在山崖下蹲守了好多天一无所获。有一天,他听说后山一猎手捉住了一只鸽鹰,父亲就用自家养的公鸡换了回来,他亲自动手,严格按医生的要求熬制了药,然后一勺一勺喂我喝了下去。
也许马医生真是神医,真是华佗转世,他的偏方真能起死回生,也许是父亲爱女的行动感动了上苍。一个月后,我的左臂除了肘关节处有点突出外,其它的看不出什么了,手能正常活动了,但手指还不是那么灵活。
父亲把藏起来的字典拿了出来,我第一次用双手捧着字典,眼泪又浸满眼眶。父亲为了让我锻炼手指,不管多累,每晚给我写出十个生字,让我用两种方法去查字典。
煤油灯下,我一遍遍地翻着字典,感觉翻书的声音比音乐还好听,有时没字可查了,就用左手一页页翻着数页码。
半年过去了,我查字典认字无数,我的左手变得比右手还有力气还灵活。而那本字典也被我翻得几乎走了形。所幸的是这次大难之后,我不但更喜欢读书,爱上了写作,还懂得了在学习生活中,没有过不去的坎,面对挫折不言弃才能走出困境!
几十年过去了,那本字典还摆在我的书架上,每当翻开那皱巴已发毛的页面,浓浓的父爱就从里面漫溢出来,就有一股前进的力量在心中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