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多娇】聋妈(散文)
聋妈不聋,只是不善言辞。
朱凤爸是乡干部,吃皇粮的人,朱凤不光人长得好看,在我们都还穿着补丁衣服上学的时候,朱凤常常穿着公主裙,吃着圆饼干,这些都是城里孩子才能享受到的,而朱凤生在农村却过着公主般的生活,同龄孩子都十分羡慕,在她面前不自觉地产生自卑心理。而我自身残疾且家庭的贫寒,在朱凤面前更是自卑,就算是找朱凤玩,也只是远远地站在她家门口叫几声,从来不敢迈进她家大门一步。
那天早上去找朱凤上学,依然是在大门口叫朱凤,她没有像平时一样答应着出来,而是在里面喊:“来,上屋来。”我怯懦地不敢进去,不一会儿朱凤妈拿着扫帚打开了大门:“小凤在家里。”我小心翼翼地说:“谢谢大妈!”朱凤妈好像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一样,开始转向里面扫院子了,我进了朱凤的房间,偷偷地说:“你妈真吓人,板着脸,也不多说话。”朱凤说:“不用理她,聋聋的,只会干活,什么也不懂。”
朱凤对妈妈的评价,让我心里感觉到不安,难道她不是亲生的,大人们常说我们是河边捡来的,怕我们去找亲妈,所以对我们特别好,难怪朱凤有那么多新衣服,可能她妈怕她走吧?我猜测,但是不敢说出来。一路上,我观察朱凤好几次,看看她的眼睛,双眼皮,大大的,焕着灵光,想想她妈妈的眼睛,不仔细看还以为没有眼珠呢,细长的眼睛眉角下垂,没有一点光彩;朱凤长着一张瓜子脸,不胖不瘦正合适,五官搭配得十分标准,而朱凤妈大大脸盘,一身肥肉,找不到一点儿母女的样子。敢情朱凤真得是捡来的?
晚上睡觉时,我偷偷地跟妈妈说了我的想法,妈妈拧着我的小鼻子笑,说我联想丰富,人家朱凤不是捡来的,而是她妈的心肝宝贝,长得随爸多些,随妈少些罢了。可是妈的话仍然没有说服力,我说她妈好像不管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妈像个丫鬟似的侍候她。妈妈说,哪个妈都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的,只是她家条件好些,她妈又是只干活不爱说话的人,自然更像个丫鬟了。我说,朱凤妈是个聋子,妈妈严肃地批评了我,并且告诉我以后不准说这样的话,朱凤妈的听力很好,你说什么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只是不爱说话而已。
“朱凤说她妈聋聋的。”我委屈地说,妈妈抚摸着我的头,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给我讲述。原来,朱凤妈是小户小家,嫁给朱凤爸算是攀高枝,婆婆尖牙利齿又看不起她,刚开始朱凤妈委屈,常常反抗,但是在朱凤家有严格的家规,儿媳妇是上不了席面的,而且必须无条件地服从老人。婆婆当家,朱凤妈没有一天好日子过,只有干活不说话才能避免婆婆的责骂,时间久了,朱凤妈就装聋作哑,谁说什么她也不理,只管干活,不知道的人都以为她是聋子,朱凤妈自来不会表达自己,也很少和人交流,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沉默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朱凤哪里知道这些,她看到的只是不愿多说话的妈妈,却不知道自己的妈妈吞下了多少委屈。
听完妈妈的话,我心里愤愤不平,多想替朱凤妈争取一些权力,说也奇怪,在朱凤面前的自卑心理瞬间消失了,朱凤的骄傲被“聋聋的”评价声揉得七零八落。第二天,我依然去叫朱凤上学,破天荒地推开她家大门,自己主动进了屋,见到大妈正在扫院子,我有礼貌地打招呼:“大妈,我来找朱凤上学。”朱凤妈掠过一丝笑意怔了一下:“小凤,小凤。”朱凤大嚷:“听到了,干嘛?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聋呀?”朱凤妈接着干她的活,不接话茬,也不争辩,我进了朱凤的房间,告诉朱凤:“不能这样对妈妈说话,没有礼貌,妈妈会很伤心的。”朱凤却不以为然,反正她也听不到。
路上,我给朱凤讲了我和妈妈的谈话,让朱凤好好地对待妈妈,没有想到朱凤却说:活该,谁叫她装聋作哑。我和朱凤的关系一下子翻转过来,朱凤虽然骄傲得像个公主,然而在我面前时不时地流露羡慕的表情,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只知道我不再羡慕朱凤的漂亮衣服,看到她吃饼干也不觉得馋嘴,反而是朱凤有事没事去我家找我玩儿。
时光就在淡淡的友谊中悄然地流逝着,我们都不在是年少不经事的少女,对花花世界都有了自己的认识,对妈妈的概念有了新的诠释。朱凤远嫁他乡,而我因为到外地求学,也不得不远离家乡。这让我们的关系更加疏远了。
暑假回家,妈妈让我去看看朱凤,我说这几年我们都没有了共同的话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妈妈说,朱凤妈十天前的清晨去池塘边洗衣服,掉到池塘里淹死了,朱凤哭得死去活来,安葬完她妈妈,她一直没有出门。
我推开朱凤家的门,朱凤正在母亲遗像前发呆,看到我,她泣不成声,我想安慰安慰她,她说不用,她如今也已经为人母,懂得了母亲二字的份量,一切安慰对她来说都是废话。我只能当个听众,听她哭诉。
妈妈的种种好,她如数家珍,只是在妈妈活着时候,她不愿意去接纳,宁可相信妈妈是聋子,听不到她曾经的责备和怨恨声,也不愿意妈妈装作听不到,可惜她刚懂得接纳,母亲就长眠地下了,没有给她留一点还债的机会。
我静静地听着她哭诉,陪着她流泪,往事历历在目。“我妈真的一点儿都不聋,从小到大我一直在责备她,她都从来不与我计较,默默地为我付出,而我竟然一直以妈妈是个聋子为耻,从不把她放在眼里。”朱凤哭得更伤心了,本来我是来安慰她的,没有想到,我却成了导火索,将朱凤的自责心引爆,而一发不可收拾。
不知道什么时候,妈妈站在我们的身边,抚摸着朱凤的头说:“傻孩子,别哭了,你妈在天堂里一定过得很快乐,你再多的自责声她也听不到,因为她真得就是个聋子。”我惊愕地看着妈妈,妈妈说:“你们小时候,我怕你走错路,想让你做个孝顺的孩子,也不想让你在人前抬不起头,就编了个谎言说你妈不聋,只是不善言辞,可是你妈本来就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你再多的责骂,对她来说都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朱凤抽噎着:“可是我妈一辈子没有享受过做母亲的特权。”妈妈说:“做母亲的,只要看到孩子们好,就是最好的享受了,你妈已经享尽人间繁华,对她来说已经得到了应有尊重,让她安息吧。”
回到家里,我问妈妈,朱凤妈到底聋不聋,妈妈无奈地说:“朱凤妈不聋,可是人已经死了,不能让朱凤生活在自责里不能自拔。”
朱凤妈的形象在我心里突然高大起来,聋妈不聋,只是用她的方式悄悄地爱着她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