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开始找妈妈(小说)
一
我尿过多少次床,我记不清了,反正,那时我是老尿床。我只记得最后一次尿床,那是在八岁半的时候。打那次之后,我再也没尿过床了。开始或者是结尾,总是让人刻骨铭心。
地方也很模糊,时间也很模糊,只是感觉到有尿要尿了。有尿就尿吧。虽然,我不清楚当时是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我尿尿很少考虑在什么地方可尿,什么地方不可尿。我不是大人,我只是个九岁的小男孩,小男孩吗,尿尿当然可以随便一点,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感觉有尿要尿了,掏出小鸡巴来尿就是。可是,这一次,小鸡巴还没掏出来。不准随地大小便,有人大喝一声,犹如天上响个惊雷。我回头一看,我的妈哟,只见一个柱子一般高像凶神恶煞的大人站在身后,目光阴沉沉地盯着我。我吓坏了,撒开脚丫赶紧逃。不准随地大小便,要讲文明讲卫生,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一点羞耻心都没有。凶神恶煞在后面乌鸦一般不休止地叫着。好像不止那个人在叫,眼镜女老师,奶奶,小始爷爷,明亮的村长爸也在叫。我边逃边想,不对呀,村里好像从来没有人说过不准随地大小便呀,而且,大人也会随地大小便呀,比如说在外面干活,还不是随便找个地方方便了事。
我好多次亲眼目睹,大家都习以为常。今儿怎么了,连尿泡尿都有人来管闲事。我突然意识到,现在我已经不是在村子里,而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具体在哪个城市,想想,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妈妈抱着我来到的那个城市里。什么叫城里,不准随地大小便的地方就叫城里。一次我们讨论什么是城里的时候,明亮很权威地说。明亮是我们村里孩子中的大哥大,比我大三岁,四年级学生,家里有电视,老爸又是当村长,自然比我们小屁孩多晓得很多事情。我很相信明亮的话,就像相信太阳是从东边升起来的。我怎么稀里糊涂跑到城里来呢,搞得有尿都不许尿,我直喊苦呀。细一想,不对呀,妈妈又没抱我来,城里离家里又是好远好远,自己又不会飞,怎么能够跑到城里来呢?
想到这,我又发现自己真的在城里。城里到处是髙楼,密麻麻的,像春天山上的竹笋。妈妈抱我进城时我虽然只有四五岁,很多事记得不是很清楚,但还是有点记忆的,知道城里是怎么个样子。现在我眼睛能看到的却是晒谷坪、泥墙灰瓦、田地与庄稼、山岭、树木与花草,还有弯弯曲曲的泥石小路,这一切的一切,呈现的是乡村的样子。这一切的一切又是那么熟悉,分明是自己家住的小村子。怎么村里也不准随地大小便呀?是哪个鸟人发布这样的狗屁命令?一定是明亮的爸爸搞的鬼,他自以为当了村长,老是对村里人说这说那,老说他说的话就是命令,而村里的那些老爷爷老奶奶,老把他的话当作命令,怎么说就怎么做。哪天有时间,一定要跟明亮说说,叫他跟他村长爸爸说说,废除不准随便大小便的狗屁命令。可是,眼下憋到一泡尿怎么办呀。不准随地大小便,有人的时候是不准,没人的时候,嘿嘿,我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我在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时,才惊异地发现到处都是人。屋里有人,路上有人,晒谷场上有人,山上有人,田里有人。妈哟,哪里冒出这么多人。
平时村子里冷清清的,很难看到几个人,今儿怎么了?我想尿尿时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人,成心跟我作对似的。我就不信找不到没人的地方,我走到这又走到那,终于发现一处吊坎下没人。我大喜,小跑步过去,刚要伸手去掏小鸡鸡,两束手电筒的光如鬼子的探照灯一般罩过来。不好,要是被鬼子发现了,嗖嗖子弹便会打过来,那就大事不妙了。我突然认为自己已经进入了电影里,我很奇怪自己怎么会跑到电影里面去呢。手电筒就是鬼子的探照灯,而我是个八路军小战士。不能让鬼子发现了,偷袭鬼子炮楼的行动就会暴露。我赶紧伏到吊坎下的草丛中隐蔽起来。才把自己藏得妥妥当当,又感觉到自己不是八路军小战士了,倒像是鬼鬼崇崇去干什么坏事的坏人。而那些人悠地一下变成了警察,清一色女警察,比奶奶还老的女警察,她们都戴着红袖子,红袖上写着讲究卫生四个大字,分外地醒目。还有不少老女警察在写标语。随地大小便就是违反讲究卫生。违反讲究卫生的就是坏人。坚决把随地大小便的坏人抓去坐牢。我看到那些标语后哇地伤心哭了。奶奶呀,我被警察抓去坐牢了,我再没办法帮你割鱼草,翻蕃薯藤,砍柴,烧火,喂猪喂小鸡了。奶奶呀,快来救我。我这么一哭,哎,那些老女警察悠地不见了。我想了想,我还没尿尿呀,还没尿尿就算不上随地大小便,所以警察暂时不会来抓我。随地大小便,说什么也不敢了。
对了,村子里不是有茅厕吗?在茅厕里尿尿不能算随地大小便。那我就去上茅厕吧。可我找呀找呀,怎么也找不到茅厕。茅厕上哪儿去了呢?对了,我又一次恍然大悟,那些茅厕都被村里那些老爷爷挑去浇地了。瞧,小始爷爷就挑着一担茅厕晃悠悠地去菜园里。那些老家伙,茅厕那么难挑也居然挑,是在成心与我作对。你们别把茅厕挑走呀,我大声地喊,可他们没有一个人理我,我想他们是听到了,他们故意装作没听到,故意,你们这些大人也忒坏了。憋尿的滋味真的很难受,我憋得小肚子胀胀的,感觉快要爆炸了。不行,一定要找个地方把尿尿了。最后,我想到了一个地方,那就是自己家里。家里屋角边放有尿桶,把尿尿到尿桶里,既不违反不准随地大小便的禁令,又可为家里增加点肥料。奶奶常挑尿桶里的尿去菜园里浇菜呢。想到这,我以飞箭的速度飞到家里。令我万分失望的是,屋角里的尿桶不见了。一定是奶奶挑走了。奶奶呀,你怎么能在关健的时候把尿桶挑走呢?我那个急呀,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实在没办法了,就在屋里尿吧。屋里尿尿虽然也属于随地大小便,但是在自家的屋里,不关他人的事,总没人来管闲事吧。我就在屋角边放尿桶的地方,掏出小鸡巴。哇,尿尿真是很痛快的事情,特别是久憋之后,浑身通泰舒服死了。真是好尿啊,犹如扭开了水龙头一样,哗哗地倾泄而下。就在我享受这难得的痛快淋漓时,小始探头探脑地进来。
好啊,小开,你随地大小便。小始说。
一个女孩子,来看男孩子尿尿,羞不羞呀。我说:去、去、去,我尿尿关你什么事。
你违反讲究卫生,我要报告警察,把你抓起来。小始说。
你敢。我露出狰狞的面目,你敢报告警察,我就打你。本以为吓她一下,她会闭嘴了,没想到小始反而咯咯地笑了,说:你打我,你不是我对手了,你打不赢我。
笑话,我会打不过你个丫头片子?我说。
小龙女教我武功了,小始说。
笑话,小龙女凭什么教你武功。
唉,小始长叹一口气,说:有些人,没吃过苦头,总是那么不懂事。看来,我该让你吃点苦头了。小始说罢,做了个招招手的动作。奇怪的是,她身上飞出一伙吊脚蜂。电视里的小龙女就有这种本事,手一摆,吊脚蜂便蜂涌出来。什么时候小龙女把这种本事教给了小始,小龙女你怎么能把这么好的本事教给小始而不教给我呢。我来不及细想,小始夸张地摆了一下手臂,向我一指,大声说:给我叮。吊脚蜂们呼啦一下朝我扑过来,大腿上叮一下,手臂上叮一下,又在屁股上叮一下。
哎哟哩,奶奶救我。我痛得惨叫起来。
二
我醒了。我是被痛醒的。醒后,发现,原来的一切都是做梦。醒后,发现不是吊脚蜂在叮我,而是奶奶在扭我。她已把我的被子掀开了,树根一样的手指在我大腿上使劲地扭。继尔,我发现自己尿床了,被子裤子衣服草席全湿了。我惊恐地像弹簧一样弹跳起来,向靠墙的一边躲闪。床是架子床,是我爸我妈结婚时添置的。架子床有两面靠墙,我朝墙边一躲,奶奶使劲地伸手也没办法扭着我。奶奶张牙舞爪地做几个要扭人的动作,只是动作而已。
你躲得了哇,你躲得了哇。我去拿竹鞭子过来,看你往哪里躲。奶奶说。
如果奶奶真的拿竹鞭子过来,那我真的无处可躲了。奶奶,我带着哭腔喊。
奶奶被我喊住了,没有去拿竹鞭子。
你这个死赖子,你这个死赖子,每回回都跟你说,睡觉时别睡得死猪一样,睡觉时要灵醒一点,可你呢,偏偏睡得死猪一样,偏偏尿床。我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呀,我做事都忙不过来,还要帮你洗尿床尿席。一个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一点羞耻感都没有。奶奶不停地唠叼起来,就站在床边。奶奶站在床边我就不敢下床,我怕她树根一样的手指又来扭屁股。其时,天已经大亮了,我猛地想起,咋天与明亮小始他俩讲好了,一起去村委会坪上看汽车。汽车很少进村里,但今天早上有汽车来村里拉木头。明亮的爸爸是村长。汽车来拉木头一定要先告诉他。当明亮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和小始的时候,我们激动得有点不知所措了,特别是我,欢呼跳跃,直喊:看汽车哟,有汽车看哟,比捡金元宝还兴奋。机会难得,所以我们相约一起去看汽车,明亮还信誓旦旦说会早早地来喊我。现在,奶奶把我堵在床上,裤子是湿的,衣襟也是湿的,被子草席有一大块湿印,若此时小始和明亮闯进来,岂不发现我尿床了。尿床的事情被他们两个知道了,往后怎么在他们面前混呀。想到这我就紧张起来,必须尽快地让奶奶去忙她该忙的事,才好下床换上干净衣裤。
奶奶,我再也不敢了。我说。一般情况下我是不愿向奶奶低头认错的。既使知道自已错了,也要憋着一股劲,誓不低头。因为,一低头就是不勇敢不坚强了。
你说了多少回不敢了?嗯,你回回说不敢还不是回回尿床。你呀,你就是不长记性。奶奶又唠叼起来。
天啊,我认错了,奶奶还是不放过我,还是唠唠叼叼。若不是今天。哎,算了,还是继续捡好听的说。奶奶,我不去玩了,我去割鱼草还不行吗?
割鱼草?那你还不快去,奶奶大喝一声。
我得到赦令赶紧像青蛙一样跳下床。
下床后,我把门关上。我关上门,并不是因为害羞。那会儿我压根儿不知害羞。我是怕明亮和小始冒然闯进来,那我白奶奶低头认错说好话就白低头认错说好话了。我去打桶水,用毛巾浑身上下擦洗了许多遍。这点很重要,身上决不能留下一点尿臊味,决不能让明亮小始他们发现什么异常。特别是小始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换好干净衣裤,一切妥当,我打开门,向外张望,外面只有奶奶在抱柴火。于是我又转回屋里,在屋里转圈圈,转几个圈圈,又到门口看,明亮呀小始呀,你们怎么还不来呀。我已打定主意,只要明亮小始一到,立马像鸟一样飞走。至于答应奶奶去割魚草,只是缓兵之计。至于奶奶会不会用竹鞭打我,我不作考虑了。汽车难得进山来,我不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奶奶抱的柴火放在灶背,探头看了我一下。奶奶在洗锅,洗锅时又看了我一下。奶奶把丝瓜渣(山里人的一种洗锅工具,丝瓜成熟透会变成干丝团再切成若干截,洗锅最好,去顽固污渍)重重地扔到锅里,顺手拿着一根竹鞭,颤颤悠悠朝我奔来:还在磨蹭什么?是不是还早呀?不抽你几下皮痒痒了?不好了,我大惊失色,赶紧抓过草篓镰刀飞奔出去。
我真怕奶奶叫骂,更甚于怕奶奶拿竹鞭子抽过来,奶奶的脾气我知道,奶奶生气骂人时会毫无保留地把我尿床的事情唱山歌一样骂出来。如果被她揪住了,她定是毫不客气用竹鞭朝我屁股上没命地抽过来,我领教过不下百十回。可恶的竹鞭,要软有软要硬有硬要韧有韧,每一鞭抽在屁股上都是一道血红的鸡爪印,那个痛没有四五天消退不了。我不是那种不坚强怕痛的人,每回奶奶打我,我都会面无表情表示我的坚强不屈。我是怕一边挨打一边要听奶奶的唱山歌。那我就惨了,全村的人都会知道我今儿尿床了,没办法,我只有背着草篓拿着镰刀狂奔出门。在逃离奶奶百十米之后,我朝明亮小始屋子方向望了一眼:明亮呀,小始呀,今儿对不起了,是我失信了,我昨夜做的弹弓一定送给你们玩,决不失信,算是赔罪了。
我左于挽着草篓右手拿着镰刀在田间的小路上漫无目标行走。太阳刚刚东边的山坳里爬起来,柔柔得就像田圳沟坎边的野草。野草上全是露珠,一颗颗细小得密密麻麻。夏天来了,是野草疯长的季节,就像我郁闷的心情一样。在这个野草疯长的季节,魚草到处都有得割,也就是说,随便在哪个地方,弯下腰来,不一会儿便可割到一篓满满的鱼草。可我今天没有心情割魚草。割鱼草是我每天早上必须干的活。我今天想去看汽车。唉,若不是尿床上,我今天怎么也不来割鱼草。塘里的魚隔一天不喂草不会饿死,不看的汽车会开走,又不知猴年马月会开来。可是我今天尿床了,我居然尿床了,如果今天不来割鱼草,那奶奶就有两个打我的理由:偷懒和尿床。偷懒挨打,明亮和小始不会取笑找,反而会同情我,如果挨打时还表现得坚韧不屈,明亮还会夸我像爷们。有次明亮小始一起参观我屁股上纵横交错的血红鸡爪印,明亮骂我奶奶这个死婆佬子太坏了,应该拉出去当汉奸枪毙了。小始则帮我出主意,可以把奶奶的竹鞭放到灶里烧掉。她就是这样,把她爷爷打她竹鞭烧掉之后爷爷再也不打她。我说这办法只对你适用,我不知烧掉奶奶多少根竹鞭了,可转身,奶奶手中又有新的竹鞭。要怪只能怪山上的毛竹太多了,一根毛竹几十根枝条,烧得完吗?明亮不知多少次怂恿我不要听奶奶的话,说我们是小孩呢,小孩子的任务除了读书就是玩。活是大人干的。明亮不断攻击我的奶奶,说那个老太婆太不像话,把我管得那么死,要是我,我才不听她的话呢。每次挨打时,我是会愤怒地想,你打吧你打吧,把我打死了我可再也不帮你干活了。甚至决定再也不理奶奶。可是,时间没过四五个小时,我又回到奶奶身边。因为我肚子饿了。我固然觉得明亮讲得有道理,可我不是明亮,每当看奶奶忙得没有停,身上流出的汗把烂衣服湿了透了,心便软了,觉得不听奶奶的话也不行。所以,对奶奶的话,我有时候听有时候不听,更多的时候是听。不听奶奶就会骂,再不听就会打。每回挨了打,明亮就会找点糖果过来表示慰问。如果是尿床挨了打,明亮定是一口水呸过来,表示他的愤慨和看不起,里屋村就有一个人尿床了,明亮知道了。明亮召集所有的小孩子来开会,每人发两个糖果,就他不发。他傻乎乎地过来问:大家都有糖果,怎么就我一个人没糖果呀?明亮仿着的样子说:大家都不尿床,怎么就我一个人尿床呀?所有的孩子们轰地一下笑了。明亮把脸板了起来:这么大的人了,还好意思尿床?还要意思要糖果?再庄严地宣布,一个星期内,任何人不得与他玩,谁与他玩他跟谁急。如果尿床的事让明亮知道了,后果很严重,后果不堪设想。我只有沉重地叹息:唉,我怎么又尿床了呢。我是九岁的大男孩了,我不小了,我怎么还会尿床呢。我怎么也想不清楚。唉,为了尿床的事情不被明亮知道,今天只有老老实实割魚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