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钻石时代(小说)
林小麦有些伤感,她何尝没有想过这些。但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和这些没有关系,那就是爱,是让她一生再不想放下的爱。她说:“知道吗?我现在才知道,爱和婚姻无关,和道德无关,我对邢文通就像对夜晚的月亮,我愿意看见他,让他照着我,我不能想象天空没有月亮会是什么样子。我没有想和月亮结婚、想让月亮给我丰富的日子,我就是想能看到月亮在我的头顶,照耀着我的生命。”
“哼,你看到的只是一个大灯泡而已。”珍妮无情地说。
三
快下班的时候,蒋昆接到简晴的电话。简晴声音低低地说:“我病了,你能不能过来看看我?”
蒋昆觉得好笑。邢文通走了,她以为他们之间还可以旧梦重圆吗?你以为你是谁?
蒋昆声音有些尖刻地说:“哎呀,我太忙了,你看看别人有时间吗?”
简晴说:“别人有时间能代替你吗?”
蒋昆很厌恶,真想说,怎么不能,这两年,有权有势的邢文通不但代替了我,而且你还装得像和我没事一样,一他妈有病邢文通不好出面就交给我,我跟个孙子似的领着你看病,替邢文通遮掩,真他妈腻烦。现在邢文通走了,又想起老子来了,去你妈的。但是嘴上说:“我确实没有时间,是吧,你呢。打个的,的费我可以给报。自己到医院看看吧。我一会还有个会,啊,就这样吧。”
蒋昆拖着官场常见的长腔把电话放了,心里像吃了苍蝇。当初,他和简晴第一次陪邢文通吃饭,他还真没有想到简晴能这么快和邢文通好在一起。第二次简晴说在家请邢文通吃饭的时候,他还有些怀疑。可是他和邢文通到了简晴家以后,发现简晴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就知道他们之间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蒋昆当时真是难受,但他很快就调整了自己,在邢文通面前和简晴配合默契,好像他们始终是普通朋友一样。还有意识地引导他们之间的关系。蒋昆知道,对于一个从政的人来说,这没有什么,一个女人没有什么,何况是简晴这样的女人。有她在邢文通身边,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果然,在邢文通看来,因为蒋昆知道他和简晴之间的关系,显然就把他引为心腹,一些类似的事情都让蒋昆来遮挡、办理。蒋昆就把他和邢文通的关系在社会上渲染成朋友关系,自然身价倍增,办很多事有了得心应手的感觉,提拔当开放办主任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一个简晴给她带来这么多,他其实很庆幸。但是,他再看简晴怎么都觉得这个女人脏,尤其是现在,邢文通走了,他真恨不能她从他的眼前消失殆尽。他怎么还会去看她?
但是,他没有想到,简晴不是一个善罢甘休的女人。他刚收拾东西准备下楼,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进来。他不想接,但那电话一直响。蒋昆接通以后,很不耐烦地问:“谁呀?”
对方哈哈大笑:“蒋局长,这茶凉得太快了吧?我刚走一个月就不接我的电话了。”
蒋昆吃了一惊,竟然是邢文通的电话。蒋昆心里明镜似的,这个电话是简晴让他打的。蒋昆哪还敢怠慢,急忙说:“邢市长啊,哎呀,我们正想看您去呢,大家很想你啊。”
邢文通说:“替我给弟兄们问好。有个事拜托一下,简晴那里还请多关照啊,我走了,她一个女人过日子不容易,你们如果不忙多跑几趟。啊,拜托了。”
蒋昆急忙说:“没问题,刚才简晴来电话,我正开着会。您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她的。”
他们又寒暄了几句,就心照不宣地放了电话。蒋昆真堵心,想起那个小幽默。说吃苹果最可怕的事情是,咬了一口,发现苹果上有半只虫子。现在,他是发现苹果上有半只苍蝇。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是件好事。他这人别的不行,辩证法学得非常好,运用起来得心应手。简晴用这只苍蝇恶心了他,他也可以用这只苍蝇去恶心别人,达到自己的目的。坏事和好事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饭店里已经坐满了人。每次进饭店,蒋昆都会有些感慨,这么多人吃饭,每桌都点这么多菜,其实都吃不了多少,浪费啊。让人真心疼。蒋昆五十年代生人,知道挨饿的滋味,知道粮食的金贵,但是没有办法,他请客的时候也是满桌子点菜,不这样大家会说自己不热情,不真诚,小家子气,官场上都怕落下这个名声,可他是真心疼。要是有个部门统计一下每天饭店浪费的东西,那数目绝对惊人。就想有一天自己当了一方父母官,自己能够说了算,先刹刹这种习气。
大家都到了。秘书长在正座,他这次要顶替邢文通的位置,当瀛洲市副市长;民政局局长坐左手,听说他有可能任秘书长一职;依次是副秘书长、组织部副部长、政府办主任,林小麦可怜兮兮地坐在边上。没有办法,官场上任何事都论资排辈,她能参加这个场合,和这些人坐在一起,就已经比和她同级别的人不知幸运多少了。
大家都抱怨他请客的反而来晚了,要他今天好好表现。他急忙解释说:“刚要走,接到邢文通市长的电话,说了一些事情。他说很想念大家,要我代他向大家问好。”他这样说是仔细想过的。在官场,一般是不能轻易暴露自己和领导的关系的,尤其是已经离开的领导,更是要谨慎。你不知道谁是领导的朋友,谁是领导的政敌,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火烧身。但是,对邢文通不一样,首先他知道在座没有和邢文通不对付的人,而且,自己对一个已经离开的领导还这样敬重,说明自己人性厚道,尤其是,林小麦在,这个话他是有意说给她听:他们男人之间有着女人永远不能介入的空间。他看见了林小麦的情绪变化,也只有他能看出林小麦眼里滑过的那一丝失望。
那一瞬间,他更失望。他张罗喝酒,心里却回到了十几年前,他还是瀛洲大学的一名老师,林小麦是他的学生,因为作文很出色所以有些名气。他那时刚离婚,情绪很不好,很喜欢林小麦。每次学校打了下课铃以后,他估摸林小麦会走过的时候,就在窗口等着,林小麦真来了,仰头一笑,他的心就会荡漾起涟漪。但是,他那时觉得这孩子太书生了些,总是不敢说出来。说起来真是鬼迷心窍,去省城参加一个会议,遇到一个女画家,俩人一见钟情,好了有半年,女画家又突然失踪了。这时才想起林小麦,再见林小麦时,林小麦眼里全是冷,说话客气得冒凉气。后来他和一个中学老师结婚了。妻子的父亲是从人事局局长的位置上退下来的,有些老关系,就让他进了市委,后来又让他和邢文通接上了头。他有学历,又有老丈人指点支撑,竟然平步青云,去年提了个正县,当上了开放办主任。这期间林小麦和一个企业中层干部结了婚,这个中层干部酒后和秘书有了一夜情,觉得对不住林小麦就和盘托出,想得到林小麦的原谅,林小麦非但没有原谅,而是很快起诉离婚。
蒋昆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是开放办主任,他的心突然又蠢蠢欲动了,他发现自己一直喜欢这个女人,想得到这个女人,这种想法盘踞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即使有了简晴以后他也没有动摇过。他不由看了林小麦一眼,林小麦在和组织部长喝酒,仰着头,露着修长的脖子,匀称的脸上还是学生时代那种抹不去的书生气。他突然发现,有些东西就像血型一样跟人一辈子,比如他对林小麦的感情,比如林小麦身上那种朴素的书生气,穿什么样的衣服也遮不住,改不了。他说:“小麦,我们师生敬秘书长一杯。小麦在学校的时候就是尖子生,这些年也是单位的台柱子,还希望领导们多给她机会,锻炼锻炼她。”
林小麦举起杯,看了他一眼,看不出眼睛里有什么。然后她回应着秘书长说:“还请领导多多指点。”
秘书长说:林科长,老蒋为你的事可费了不少心啊,找我就不下六趟,老蒋,我没有夸张吧?”
蒋昆急忙说:“我的学生嘛!”
秘书长截住蒋昆的话说:“行啦,你的学生多了,也没见你为哪个学生这么上心。林科长。这个酒干了。我有话说。”
林小麦不敢怠慢,急忙一饮而尽。
秘书长说:“看今天这些人了吗?这都是老蒋的老哥们,为你的事聚在一起,老蒋要你去开放办当副主任,已经差不多了,你呀,要好好敬老蒋一杯。”
林小麦已经隐隐感觉到蒋昆的心意,只是没有太多指望,让秘书长一说,便有些感动。毕竟在官场这么多年,太希望有一个进步的机会,邢文通在瀛洲的时候也许诺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兑现。这个愿望却由蒋昆帮着实现了,心情一时很复杂。她看了蒋昆一样,蒋昆也在看她,却是躲避的,她知道他在躲避什么,那种感激就有了水分,沉甸甸地坠在了酒里。她说:“我干了,您随意。”
她用了“您”,让蒋昆又看到了那种从学生时代就划定的距离,但是,小麦没有让他干,让她也看到了希望。他抿了一下酒,大家起哄。秘书长紧跟着说:“他能随意吗?”蒋昆顿了一下,想了想,就一饮而尽,大家忍不住鼓掌。林小麦却不愿意了,因为她明显感觉蒋昆在有意识地渲染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特殊关系似的。
果然,人们说话就放肆起来,林小麦如坐针毡。再让喝酒说什么也不喝了。蒋昆就端过去,替林小麦喝,每喝一口,大家就大闹一通。林小麦觉得自己这次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顿暧昧的酒席之后,林小麦将被提拔到开放办当副主任。这个结果让很多人意外,林小麦却感到很失望。她坐在办公室里原来那把椅子上,她在这把椅子上坐了六年,她六年正科经历,为了争取提拔的机会没黑没白地工作,甚至比一般男人还要出色。她的调查报告得过国内大奖,她是省优秀调研工作者,她成功组织过多次会议,有一次累得经期都提前了八天。但是,这把椅子好像有着无穷的吸附能力,总是让她的汗水化为泡影。她的努力没有给她换来提拔的机会,一个男人的暧昧想法却成全了她的梦想。那种失望像是一片云,迷蒙着她的心智,让她无法回避对以前奋斗价值的追问和思考。现在看来,她是走了弯路,然而,怎么才是对的?
从窗外看过去,天空是澄澈的,像她以前的心情,有时雨有时风,但是,决没有黑洞,没有太阳黑子。但是现在,自己想要的成功即将来临,那心情为什么竟然充满了伤感?
她拨通了珍妮的电话,诉说这一切,她以为珍妮会安慰她,谁知她听完林小麦的话后说:“我看你有病,病得不轻。如果你自己不出色,谁也帮不了你。你不要以为蒋昆全是为了你,他是为了他自己。你了解他手下那几个人吗?一个大兵转业,一个工农兵大学生,就一个年轻点的还是学微机的,别说写材料,话都说不利索,因为老子是离休老干部,有特殊背景才提拔起来的。蒋昆想干事找谁去呀,他一个人能撑多大的天啊。有了你就不一样了,多给他抬点啊,用你多顺手啊,别拿自己糟蹋着玩。你记住,官场的人决不会拿自己的政治前途当赌注,他们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自己的政治生命。”
林小麦有些喘不上气来。她无奈地说:“唉,这么严峻的社会命题让你一说我倒成了庸人自扰了。可是,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珍妮追问了一句:“你想要什么?”
林小麦沉吟了一下,说:“我想去找邢文通。”
林小麦能感觉到珍妮喘气不匀实了,知道自己必将又面临一顿数落。果然,珍妮声音就提高了八度:“我看你神经了。你这些年干这么多工作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有个机会嘛。现在机会来了,你却为了一个邢文通放弃。如果邢文通真有你想得那么好也行,或者人家真心对你好也凑合,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这不是神经是什么?你如果耐不住寂寞,我看蒋昆更不错,起码,人家是真心,没有邢文通那么花。”
林小麦沉默了,邢文通的这些事是让她没嘴说话。但是,她知道邢文通不是这样的。在很多时候,邢文通喝大酒、打麻将、和女人调情都只是一种妥协,或者是一种工作方法,这种方法是因为他急于想和基层打成一片,从本质上他不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人。
林小麦对珍妮说:“珍妮,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真的没有觉得他不好。他做一些事情也是没有办法。有一次他在别处喝多了,又来赶场,他对我说:小麦,其实,我做的一切就是想有更好的机会,为社会、为老百姓做点事情,我们这一代人都有一种情结,就是渴望崇高,希望有机会实现报效社会的意志。他当时说,难啊。”
珍妮有些不以为然,说:“也许他说的是真的,但是,他在瀛洲干了什么了?”
林小麦说:“他一个副职能干什么呀?再说,他也尽力做了些事情。当初他反对瀛洲作为化工城,那是考虑保护环境,在盐碱地上规划化工园区最早是他启动的,为民营经济创造宽松的发展环境也是他极力坚持的,他为咱们现在的几家农业产业化龙头企业争取支农贷款6900多万元。这还不够吗?”
珍妮说:“在你眼里,他身上的虱子都是双眼皮。你是真想跟他走?”
林小麦坚决地说:“真想。我信都写好了。你要是没有事过来看看吧。”
珍妮说:“晚上吧。晚上我看看。鬼迷心窍。”说着把电话放了。
尽管还没有考察,但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不时有人过来祝贺,林小麦把笑容调整到脸上,迎上去。她觉得有些不高兴,毕竟还没有真正结果,舆论却沸沸扬扬,让自己很被动。但是,她又没有别的办法去堵住别人的嘴,只能应付着,客气着,不置可否地周旋着。她必须两条腿走路。毕竟,邢文通是不是真能给她调走,她一点把握都没有。即使真能走,自己有这一步也很好,带着副处级待遇到昆山市,以后发展的起点就高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