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绘声绘色(小说)
一
秋天,绘天赐的双胞胎女儿绘声和绘色,分别考上了师范和高中。但一向嗜酒的绘天赐却酒量渐小。每每喝酒,总是醉。一醉,就高声唱出了他的名言:“流氓得有流氓的风格,妓女得有妓女的禀性。而你,什么都没有。”这样唱完,他又补充道,“当然,还有绘声和绘色。”
妻子叶小叶的店正红火,她每个月给家里一万块钱,还不包括两个孩子的费用。电影公司那边,电影放映都停了。主要的业务是接一些外地来的草台班子搞些下三烂的表演。绘天赐平时基本不到公司去,一个月去个一回两回,要么拿工资,要么到画室去取些颜料或者从前的画作。绘声读师范后,每周双休日都在家,这孩子文静、内向。绘色还是走上了学音乐的路子,文化课实在不行,以她的文化课成绩,考大学是毫无指望的了,但她有音乐天分,音色也好,先前绘天赐还反对她学音乐,后来看看,觉得学音乐也是一条路子,就让她学了。老师说她是青桐这些年来最好的声乐苗子。说真话,绘天赐还真的不太放心这丫头,她从小就外向、调皮,做事我行我素,将来要是走上社会了,真是让人担心。这个时代,已经不是从前的时代了。
有一段时间,文化馆开设了少儿考级培训班。绘天赐毕竟是青桐城里为数不多的学美术的人,他被请去当老师。其时,外面正盛传着他与叶小叶离婚了,虽然没正式对外宣布,但办了手续,只是因为绘声和绘色还小,就商量暂时不要公开,免得影响孩子成长。叶小叶从此住在店里,绘天赐守着老宅子。为了在双胞胎女儿面前做得真实,叶小叶有时也回老宅子住上一夜。只是她一回家,绘天赐总是半夜就蛰到画室里,第二天大清早就回到卧室。他们的离婚,版本很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导火索是化妆品店,是那个叫刘实的青工。有说绘天赐早就知道妻子和那个青工的事情,只是忍着,但有一次他到化妆品店找叶小叶有事,竟然撞见了两个人在一起。还有说是那个刘实找绘天赐摊牌了,说叶小叶做姑娘时就是他的,叶小叶嫁给绘天赐也是父母之命、娃娃亲的,没有真感情,劝绘天赐放手,只有他,才能给叶小叶真正的幸福。更有玄乎的,说叶小叶自从绘天赐在清水乡惹了那件不明不白的军婚事件后,就铁定了要离婚,至于青工刘实,只是个由头。
但纸包不住火。就在绘天赐忙于美术班之时,绘家又出了件大事。这回不是叶小叶了,也不是绘色,而是一向少说话的大女儿绘声。绘声正在师范上三年级,夏天就将毕业。正是春节时,家里走亲戚,不知是谁漏了风声,她才知道父母其实早已经离婚了,不对她和妹妹说,是怕她们伤心。她哭着问妹妹绘色。绘色说这事我早就晓得了,看他们那样,就知道。绘声更伤心,一家人就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她甚至感到屈辱。她想找妈妈叶小叶好好谈谈。她打妈妈手机,没人接;找到店里,没人。最后她一直守在店门口,直到晚上十点,才看见妈妈和一个男人出现在店门前。她没有上前,她记住了那男人的车牌号。第二天,她开始寻找,在青桐宾馆里找到了男人的车子。她又到前台查询,最终找到了男人的房间。男人一见她,也没惊讶,说:“你是叶小叶的女儿吧?我叫刘实。”绘声没想到这男人这么皮实,一点也不慌张,她自己倒有些慌了,红着脸说:“我是绘声。我想问问是不是因为你,我妈妈和我爸爸离婚了。”刘实倒也痛快,说:“是的。我喜欢你妈妈。在他们结婚之前,就喜欢。本来她应该是我的妻子的。我回到青桐城,就是想重新得到她的。我是跟你爸爸公平竞争的,你爸爸失败了。男人失败了,就得承担。”绘声被刘实这话说得有些懵了,她红着脸,小声说:“你能不能放过我妈妈,让她再回到我爸爸身边?”“不能!”“真的不能吗?”“绝对不能!”绘声突然停止了声音,说:“只要你能让我妈回到我爸身边,我给你!”说着,她迅速而悲壮地的解开了上衣的扣子,又伸手去解小衣。刘实也呆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正要说话,门“啪”地开了。叶小叶拿着房卡,兴冲冲地问:“起床了吧?我带吃的过来了。”她刚走了几步,就如同被钉住了似的,立在那儿。她嘴半张着,而绘声更是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半蹲在地上,手还停在背后,浑身颤抖。叶小叶没有说话,足足盯了有五分钟,才奔上前,先是拉起绘声,将她推进了卫生间。接着,她没等刘实开口,就拿起桌上的台灯向他砸了过去。刘实“啊”了一声。灯砸中他的左臂,然后落到地上,灯泡破碎,发出被地毯吸收后的低沉闷塞的声音。她回头到卫生间拉出绘声,一句话不说,迅速地离开房间,下楼,汇入了人烟四起的大街。
二
叶小叶的化妆品店关门了。没有人能说清她为什么要将这正兴旺的店关了门。这事除了她,估计也就绘声明白。可她们都不说。自从被妈妈从宾馆拉回来后,这母女俩一直不再说话。叶小叶一看见绘声,就想掉泪。绘声则干脆躲在房间里,不与母亲照面。绘天赐忙着美术班的教学,很少在家呆着。偌大的宅子里,阳光遍地,落叶金黄,但是,却阗寂无声。偶尔有一群小鸟在树头上叫唤,就引得这母女俩从不同的房间里向外张望。
叶小叶看见那只年纪大的鸟儿,总是站在最高的枝头上瞭望,那是在保护着自己的孩子们。她看着就心疼,疼得深入骨髓。她揪自己的头发,打自己的耳光,从心里开始鄙视自己。她不施脂粉,面色一下子苍白下来。人也瘦了,站在院子里的台阶上,风都能吹倒。那些女伴过来,一方面都想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停了化妆品店,另外也想劝劝她。当然,她并不曾告诉女伴们绘声的事。女伴们说化妆品店停了后,刘实曾到店里去过,丢下一句话:“那件事我真的没做。这店丢给叶小叶了,我从此不再回来了。”她听着这话,感到虚伪。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感变化,真的无法预测也难以控制。从前,刘实讲的每一句话,她都听着贴耳、舒心和放心,而这次,刘实讲的话只让她恶心、痛心和苦涩。她对女伴们说:“太累了。想歇下来了。你们帮我把店托了吧。店托后所有的钱都打给他。”女伴问:“是不是病了?”她说:“是的。不过也不是大病,就是身子虚。这几年透支太多了。”女伴自然知道她没说真话,心想应该还是与刘实的感情上的事,再问也没意思,就嘱咐她安心休养,她们想办法将店托了。叶小叶等她们走后,竟生出个奇怪念头。她跑回娘家,翻箱倒柜,找出祖父叶老先生留下的医书,发着狠,开始学中医了。
三
绘声还是照常到师范上课。她也看院中的鸟儿。有一天,她看见那群鸟儿中少了一只,是一只最小的鸟儿。昨天,它还在那只老鸟的羽翼下躲雨,今天,它就不见了。老鸟儿悲伤地站在枝头。她心整个地提到了嗓子眼上,疼、流血和莫可名状的委屈。她不能容忍母亲,可是却想窥见母亲在老宅子里的一举一动。叶小叶开始学中医后,更少出门了。她坐在日光下的庭院里,闻着花香、草香,完全进入了她的中医世界。她甚至闻到了医书上那些中草药的芬芳,她有时也在自己的身上寻找穴位,试着针灸。她慢慢地理解了当年祖父为什么能沉到中医之中,澄静自若。有一天,她正在桂花树下对着自己的脚掌,寻找涌泉穴。她用手在脚掌上细细地比画着,然后将一五寸长的银针,一点点地扎了进去。她感到一阵酸麻,接着是从未有过的舒畅,内腑神经似乎都被调动了起来,整个地活泛了。她正感受这神奇,就暼见旁边阳光照射的区域,正站着个影子。是绘声。她赶紧抬起头,望着消瘦的女儿,一把抱过去。绘声也没挣扎,她把头埋在妈妈怀里,一滴泪没有,却疼到刻骨。叶小叶将绘声的脸捧起来,恍惚之间,竟然还像小时候那样,光洁可爱。她哽咽着说:“妈妈对不起你!”绘声摇摇头,问:“没事吧?那个男人他……没有……”绘声又摇摇头,说:“那就好。妈妈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绘声望着妈妈,又低头看着扎在叶小叶脚掌上的银针,问:“疼吗?”叶小叶也摇摇头。阳光和煦,秋意盎然,那些鸟儿在树头飞来飞去,给整个老宅子带来了难得的生气。
叶小叶关了店回到老宅子里,绘天赐原以为她仅仅是心情不好,在家休养几天,后来发现时间长了,叶小叶天天只忙着学中医,再也不大出门了。而且,他又听说叶小叶将店托了,就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玄机,至少是发生了一些他不可能想象也肯定不会知道的事情。他也没有问叶小叶,既然她不想说,问了,反倒不好,何况从法律意义上说,两个人现在已经不是夫妻了。他们共同的关系是两个女儿的爸爸和妈妈,再有一点共同点就是还都住在这老宅子里。叶小叶一边学中医,一边操持起了家务。老宅子开始变得干净、明亮了。生活上,她每天清早起来买菜,餐桌上也丰富了。这久违了的干净与丰富,让绘天赐有些别扭。他想问,又找不出合适的时机。
绘声除了周末,一般在学校住宿;绘色每天很晚才回来,她得练声。绘天赐有时从文化馆回来得早,也到厨房里或者客厅里坐一会,只是与叶小叶讲不上几句话,讲的,也无非都是绘声和绘色的事。绘天赐最近有些心烦,倒不是培训班的缘故,而是上头出了个文件:从这一年起,师范生和全国所有的大中专院校一样,不再包分配。这就意味着绘声毕业后,将不直接分配工作,要靠自己找工作了。这些年,他疏于人情,与上层更没有什么交往。在这个人情纸薄的时代,要想给绘声找个工作,那多难哪!绘声这孩子懂事,心事重,特别是这两个月来,总看着消瘦。或许真的是压力太大了。两个女儿,绘色虽然外向活泼,但他不担心,令他担心的倒是文静、懂事的绘声。为这事,他还专程到师范去找了个教美术的老师。那老师说现在确实很难了,不包分配后,孩子们无所适从。如果这政策实施多年后,那还不是一样,反正大家都适应了。可怜这批孩子,正好赶上这政策。他问这老师有没有别的办法,比如留校,或者到其他学校当老师等。这老师说当然有可能,不过都得考。春节一过,教育局就要公布老师考编的情况,让绘声留意着。这是个机会。不过,这第一年,竞争肯定也大。
他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消息,回家跟叶小叶说了,也给绘声说了。绘声说我已经在准备了,我们学校的姚老师在给我做辅导。叶小叶马上问:“姚老师?男的,还是女的?”绘声低着眉眼,说:“男的。”绘天赐凭着感觉知道女儿脸一定红了,脸红的人,说话的声音也不一样。他虽然是画画的,但每次画画时,他能感觉到皮肤与声音的共通之处。叶小叶说:“绘声,有些方面要注意些。”绘声抬起头,说:“知道。”叶小叶再说,她便回到房间里去了。叶小叶对绘天赐说:“孩子大了,心事重了。这得提防着点!我就怕她吃亏。”晚上,绘色回到家,听说姐姐的事,就自告奋勇地要去当个“侦察员”,跑到师范着实调查了一番。回来给绘天赐和叶小叶的汇报是:姚老师叫姚舟,去年刚从师范大学毕业,人长得还不错,据说很老实。对绘声有意思,但绘声没有答应。目前,两人关系尚属正常。叶小叶说绘色这事做得机灵,虽然正常,也得时时盯着,等到不正常时就来不及了。绘天赐觉得问题没这么严重,也就没掺和。可是,偏偏事情就真的找上门来了。这回还恰恰就找到了绘天赐头上。那天,绘天赐正在文化馆上课,一个瘦高个的年轻男人找了过来,自我介绍说他是师范老师姚舟。绘天赐心一怔,说:“好!”姚舟说:“我想跟绘老师谈谈。”他称呼绘天赐为绘老师,这让绘天赐觉得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绘天赐说:“也好。这样吧,我下课后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姚舟说:“就在老街的云月楼吧!我先过去等您。”说着,头也不回就走了。云月楼其实就是怡红坊改建的,环境清雅,绘天赐和省里来的画家们曾在那小聚。
上完课,绘天赐直接去了云月楼。姚舟已点了菜,他们边吃边聊,很是投机。姚舟说:“我这次来主要是为绘声的事。我很喜欢绘声,正在帮助绘声复习迎接考编。但是,我一直有种感觉,就是觉得绘声的心里有阴影。我想问问绘老师,是不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事。”绘天赐说:“没有发生过什么事,真的没有。”姚舟说:“这就有些怪了。也许是我的感觉出问题了吧?但愿。”他们谈到这个时代、谈到美术、谈到师范教育,话题很乱很杂,却谈得拢。当然,这里面一半原因是因为姚舟的附和,他是有观点的附和,这让绘天赐感到兴奋,且不尴尬。两个人喝了一瓶白酒,一直谈到饭店打烊,才出门告别。绘天赐说:“你看那满天星光多好!绘声就是星光中最美的那一颗。”姚舟有些激动,跑上来拥抱住绘天赐,说:“我一定会像绘老师一样,守护着那颗最美的星的。”
四
春节一过,师范不再上课了,腾出时间让学生出去找工作。绘声照常到学校,请姚舟辅导。叶小叶有些担心,绘天赐劝她不必要,说那个姚老师他见过了,是个诚实人。叶小叶说:“这年头哪还有诚实的男人?都是一样。绘声这孩子性子弱,一旦出了事,就不得了了。”绘天赐说:“该来的总归要来,孩子大了,管得太严,往往适得其反。给她宽松,她更会守得住尺度。”从春节后,叶小叶跟绘天赐的关系就像初春的融冰一般,一寸一寸地在消解。起因还是绘天赐的身体,估计是在美术班上太劳累了,腰椎疼痛,躺在床上不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