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给包谷上完肥料，太阳才刚刚落在了西山顶上，看着天色尚早，拴羊将肥料袋子铺在地上，坐在了原棱，掏出旱烟袋，在塑料袋里挖上一锅，抽了起来。
　　 身后的八里原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尺多高的包谷苗无精打采的占据着。该上肥料的早已经上完了，他可能是最后一家。
　　 拴羊原本不想上包谷的，他在心里骂过无数遍，上这日它妈呀。
　　 脚下的嘉川安静异常，白色如带的水泥路上偶尔有行人和车辆经过。房屋密密麻麻，一望无际的包谷地里夹杂着片片白皮松。
　　 他一眼就找到了自家新盖的三层小楼，找到了位于水泥路边的电焊铺。也找到了那个人的家，有点旧的两层楼房。
　　 此刻，老婆水花是在自己家里？还是在那个人家里？应该在自己家里吧，这会正是做晚饭的时候，饭她还是按时做的。
　　 他弄不明白，自己的家远远比那人的家漂亮，为啥就留不住水花的心。
　　 十年前想着，她慢慢年龄大了，娃也大了，就会收心跟他好好过日子的。没想到那个人的老婆突然死了，两个不要脸的更加过份了。两年时间，水花出走了三次，共五十七天。拴羊记得清清楚楚，每一天都记得清清楚楚。
　　 村里人已经懒得去背后指指戳戳了，没意思。整个水沟村，甚至大半个川道都知道的事，已失去了新闻价值和新鲜感。
　　 黄大锤那天跟他开玩笑，竟然说那人是他“一担挑”，他当时就想用电焊枪对着黄大锤的嘴点几下，可他不敢。他知道这些年，好多人背后这样说。
　　 他也知道他还有一个绰号“怂囊鬼”，这外号已不是背后说了，隔三差五就有人借着八杆打不着的由头，当面调侃他。
　　 沉默是他唯一的武器。
　　 拴羊也常常安慰自己，那个人是村霸，厉害得很，野婆娘一堆，就算自己是怂囊鬼，那些能行人还不是照样顶着绿帽，屁也不敢放，咋没人说？
　　 话说回来，男人跟女人不就那回事。两个不要脸的就是天天睡在一起，能咋！拔了萝卜坑还在，水花还是他的老婆，还得给他洗衣做饭收拾屋子。
　　 夜幕渐渐扯了起来，该回家了。
　　 站起时感觉一阵头晕，要是就此从这八里原上一头栽进嘉川，或者直接栽进苦峪河多好，让那河水带着他的魂魄漂洋过海，去一块干净之地。
　　
　　 2
　　 水花吃完饭，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玩手机。
　　 拴羊回来了，舀了饭坐在沙发另一端吃着。
　　 水花看到拴羊的穿着又好气又好笑，还是秋后火老虎的时节，他却短袖线衣西服都上身了，这人好像永远都不知道热。脸也好像从来都没洗净过，胡子比头发都长。
　　 水花懒得去说去管，反正自己也不跟他一起出去。结婚二十多年了，他一直都是这样，在水沟村里算是一道最邋遢的风景线。
　　 当初从陕北出来嫁给他，根本就没看上人，看上的只是他公家的身份，接了他爸的班，有稳定的收入，他爸还有退休金。没想到，那个厂子后来跨了，他爸也死了。他成了失业者。好在有一门电焊的手艺，回到村里开了这个铺子，由于人实在，价钱又低，生意还不错。
　　 我下午把店里的两副铁门卖了。水花看都没看拴羊说。
　　 那、那，那是我给人家订、订做的，人家等、等着要。拴羊结结巴巴地说。
　　 水花没有搭理他。
　　 多、多、多钱？
　　 四千。
　　 本钱都、都不够。拴羊嘟囔着。他没问水花要钱，要也要不来。他知道她那么便宜的卖，就是为了钱，这种事不知道发生多少次了。
　　 今后他要先收钱，让她没有机会。
　　 拴羊不管怎么邋遢，水花都不生气，麻木了。唯一生气的就是这家伙吝啬到了尽头，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自己舍不得花还老嫌她花钱大手大脚，每次要钱都像挤牙膏，她没办法才弄这事的，店里的东西只要有人要，她逮住了就不管便宜贵贱都卖，钱装进了自己腰包。
　　 拴羊吃完饭在客厅站了会，然后走进卧室，躺在床上想歇会。
　　 水花进来，瞪着眼说，起来，我刚换的床单，你衣裳赃的啥一样，到店里睡去。
　　 拴羊起来了，回头看了看这张床，这是自己家里自己的床，可是他已近乎十年没在这床上睡过一晚了。还有这个是自己老婆的女人，也近乎十年没碰上过了。
　　 看着拴羊出了门，水花关了电视，进屋躺在床上继续玩手机。她在相册里一张张翻看着她和金铁的相片，有旅游时拍的，最多的是他们在床上的照片，就像网上说的艳照。这是她无聊时最有效的良方，常常看着看着就不由的一激灵，像一股电流涌过全身。
　　 她爱金铁，爱到无法自拔，明知道他还有别的女人，可她不在乎，只要对她好就够了。金铁说过，有的女人看他有钱是屁股硬往他怀里撅，他不过是逢场作戏。他的爱都给了水花一个人，她是全村最漂亮性感的女人。
　　 她信金铁的话。
　　 “叫驴，在家干嘛？我想弄了。”水花给金铁发了微信。她喜欢叫他“叫驴”，感觉每次打这两个字就有种莫名的兴奋。
　　 他也乐意她这样叫他，这是他们的秘密。
　　 很快就有了回信。“骚货，才几天没弄又想了，我在大队部，有两个扶贫干部还没走，他们走了我就过来，你先睡，我有钥匙。”后面是一串拥抱和亲吻的表情符号。
　　 金铁原来在西安打工，人极聪明会来事，喜欢喝酒交朋友，属江湖中人。当上村长后日子很快就好了起来，他曾对水花说，等任期满后在西安买套房，他们就更方便了。
　　
　　 3
　　 拴羊电焊铺租用的是黄大锤的三间瓦房。
　　 走进铺子，拉亮了灯，屋里摆满了各种大小铁皮和三角铁，工具也扔的是乱七八糟。
　　 在屋子的一角支着一张床，床上是杂乱的被子和衣服，旁边破旧的桌上放着一台电视。
　　 他这大半辈子都跟这些冰冷而坚硬的东西打交道。再厚再硬的钢铁到了他手里都能随心所欲的玩转，他觉得它们是有感情的。而人太难了，看着柔软的心有时比钢铁还硬还冰冷。
　　 水花把人家订制的门卖了，给人家要赶紧加班重做，可是料不够了。明天要打电话让送料来。
　　 打开电视，频道换来换去，他不看那些爱情恋爱婚姻的节目，没意思，都是假的，谁见过爱情长啥样？多少钱一斤？他也不看打仗的，没意思，也都是假的。他最喜欢看秦腔和动物世界。
　　 他最喜欢赵忠祥那句“春天来了，又到了交配的季节，草原热闹起来了。”一想起来就感觉好玩，他就想象着自己也变成了一只动物，在广阔的丛林、草原追逐着心仪的异性，那怕变成一只公鸡也好，在村里的巷巷道道追母鸡。可惜动物世界不是天天有，他也变不了一只公鸡。
　　 随便换了一个台，有响动就行。他叼着烟袋开始干活。
　　 街道很安静，极少有行人，吊在门口的电灯下，围着一群嗡嗡的飞虫。
　　 忙碌是最好的事情，忙碌起来所有的烦恼就都没了。
　　 拴羊正在干活，一个人走过门口，像那个人。他出去一看背影，就是的，那人向西走去拐进了他家巷子。呸，咋、咋、咋不拌死了，他感觉这一口痰不是吐在地上，而是吐在了那人脸上。
　　 拴羊在门口蹲了一会，抽完了那袋烟，折身进屋关了店门，不想加班了。
　　 躺在床上也是睡不着，他想起黄大锤的话，哥呀，你这烂店有啥看的，扯年四季睡到这，瓜怂很，硬給人家腾地方，嫂子不让睡，你不会硬睡，不让弄不会硬弄，由咧她咧？
　　 他也无数次想过按这话来，睡到店里计划明晚鼓起勇气，下定决心来次硬的，可是回家一看到水花，决心就消失得无影无终，人就蔫了。
　　 睡到半夜，他被一阵老鼠的叫声聒醒。这才想起，放了几天的沾鼠板起了作用。拉亮灯，走到放沾鼠板的地方看到一只大老鼠正在上面挣扎，显然已经无法逃脱了，嘴边就是拴羊放好的火腿肠片。
　　 他蹲在跟前，看着老鼠慢慢的声弱了，只剩下肚子在剧烈的起伏着。让你偷、偷、偷嘴，小命搭、搭、搭上了吧。他嘟囔着，指着老鼠又说，你是不是叫、叫金铁。说完，他合起沾鼠板在上面狠狠的踩了几脚。
　　
　　 4
　　 已经将近两个月没下一滴雨了，包谷叶子拧成了绳，长势缓慢，几个闲人站在拴羊的店门口谈论着天气，预测着秋季的收成。
　　 水花来送饭了，碗放在了门口地上。气冲冲对拴羊说，真是蔫驴踢死人，你还有这一招，我要门钱去了，人家说，你说来钱不准給我。不给我钱，你吃屎都没啥给你做，还想吃饭。
　　 我要、要、要进货，还要供俩娃上学，钱你拿去都浪、浪、咧，零用钱我都給过你咧。拴羊弯腰端起碗说。
　　 浪不浪由我那，你想管住我没因。难道我一天像服侍死人一样光服侍你，你要不打算给我钱，咱就离婚。要你这怂男人有啥用！
　　 水花也不管门口有没有人，骂了几句，拧身要走，却听到拴羊小声嘟囔了一句，钱都跟野、野、野男人浪咧。
　　 这一句无疑是捅了马蜂窝，水花忽一下转过身一抬手打翻了栓羊手里的碗，骂道，你吃锤子，我就是跟野男人浪咧，你把我看个两眼半
　　 拴羊傻傻的站在那看着破碎的碗，一地的面条，看着水花骄傲的转身离去。
　　 你惹不过再崩惹人家咧，尽人家胡成去。可怜的连个硬话都不敢说。
　　 我要是你就拔根球毛上吊了。
　　 离就离，看把你吓死咧着，反正你也沾不上边子。
　　 ………………
　　 门口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七十嘴八十舌的议论着。
　　 拴羊没有吭声，只是默默的拿来笤帚簸箕打扫着。这种战况在家里已经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了，手中的饭碗也不知让水花打碎和夺下了多少。他从来不给人说，不过像今天这样大庭广众的闹还是第一次。
　　 晚上回到家冰锅冷灶，水花照例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玩手机。拴羊下了一撮挂面吃了，他想说点啥，站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从口袋里掏出装钱的塑料袋，拿出三百块钱，放在茶几上。
　　 拿着滚，不稀罕。水花说。拴羊转身走了，钱还是放在那。
　　 回到了电焊铺，他早早躺在床上，可就是睡不着，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5
　　 每个周五下午，儿子和女儿都会从县城回来。
　　 儿子上高三，小伙子继承了父母的优点，身材高挑，眉清目秀，就是不太说话，性格有点像拴羊。女儿上高一，长得更像水花，聪明漂亮，活泼开朗。如果说拴羊还有啥可以显摆的，那就是这一双儿女和电焊手艺。
　　 拴羊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放下了手里活，坐在店门口，一边休息，一边等着孩子回来。
　　 一袋烟没抽完，俩娃坐同一辆车回来了。路过门口时一人叫了一声爸，拴羊满脸是笑的答应着，看着孩子拐进了巷子，他又回来开始干活。
　　 拴羊尽管很吝啬，对自己多余一分钱都不花，对孩子却是很大方，上学去要多少给多少，还一再叮咛不够了尽管吭声。
　　 水花更是溺爱这俩个宝贝，周末总是鸡了鱼了给换着花样做好吃的。
　　 晚上女儿打电话让拴羊回家吃火锅。
　　 看着一家人围在一起，母子三人笑声不断，热热闹闹，尽管拴羊插不上话，心里也舒坦受活。
　　 是呀，有不错的固定收入，漂亮的小楼小家，一对聪明漂亮上进的儿女，这个家本该天天如此。
　　
　　 6
　　 秋忙前的一天早上，拴羊正在店里干活，看到水花收拾一新，背着包向村外走，感觉有点不对，跑出店门，问，你做、做、做啥呀？等他结巴着说完，水花已走出了好远，头也没回。
　　 过了一会，那个人也背了一个包，向村外走去。拴羊眼睁睁看着两人前后走过，他预感他们又去逛了。
　　 奸夫淫妇，拴羊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了这个词。
　　 拴羊一点干活的心思都没有，在店里转来转去，不停的在路上望，希望能看有两人中的任何一个身影，可他失望了，一直到黑都没看到。他的预感成了现实。
　　 晚上回到了家里，胡乱吃了点东西，躺在了那张床上，他终于有机会在这床上睡了，只是还是一个人。
　　 宽大的席梦思床很软和舒服，比他店里那木板床受活多了，可他横着竖着睡不着。在床上看来看去，摸来摸去，他好像看到了，摸到了那个人睡过压过的痕迹，好像翻身间细小的响动都是两个不要脸的喘息声呻吟声。一种陌生感跟着厌恶油然而生。
　　 我几，几，几时就给这床上扎、扎满钉子，叫狗日就、就、就受活够。拴羊大声恶狠狠的说了一句心里话，顿时舒畅多了。
　　 他最后还是回到了店里的硬板床上睡了，那床实在睡不着，睡不惯。
　　 一周后，拴羊在店门口看到水花和那人又一前一后回来了，相隔能有二百米，好像谁都不认识谁一样。水花穿了一身新衣服，更加漂亮和洋气了，压根就看不出四十多岁的人。
　　 拴羊站在那好像空气一样，两个人谁都没看他一眼，可怜的人只是看着人家走进视线，又消失于视线。
　　
　　 7
　　 晚上吃饭时，水花拿出了一身新外套放在茶几上说，给你买了一身衣服。拴羊看了一眼，低头继续吃饭。
　　 他心里想骂，想发火，可是没那勇气。隔了好长一会才回了一句，不稀罕。他希望水花能给他说个啥，哪怕是用假话来骗骗他，也是一种自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