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几乎每天晚上都带着酒气回来，林波几乎天天为他清洗呕吐物和那些肮脏的衣服。有一天，林波在丈夫口袋里发现了一截女人染红的小指甲。林波想：一定是丈夫喝多了和服务小姐耍贫弄的。即使这样，林波一晚上情绪低落，以致丈夫来抚摸她时她仍然很气愤地推开了丈夫的手。丈夫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林波坐起来，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男人，他泛着酒气的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梦话，曾为黑格尔写诗的手如今被劣质烟熏得黄迹斑斑。林波那一瞬间涌在脑海的反反复复竟是一句歌词：“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你和我。”
　　 弟弟已经正式上班，但为了安抚虚荣的母亲，弟弟便借口档案还在教委，以后还会有再分配的机会。母亲反复问再分配是什么意思，弟弟就模棱两可地说：就是仍可跳槽。母亲已经满抽屉找零钱，那边三缺一正等着凑手。母亲不放心地问：“跳槽是什么意思？”弟弟说：“是人有机会往高处走。”母亲一下子乐了。母亲说：“这就对了，我养你这么大为的嘛？就让你做人上人给妈争个脸。”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在出门的一瞬间回头嚷了一句：“有好单位就走他娘的。”
　　 林波笑了。但他发现弟弟一脸沉重，弟弟还不到巧于掩饰的年龄，弟弟欲言又止的样子令林波大惑不解。林波温和地望着弟弟，她用一种无形的语言鼓励弟弟，弟弟鼓足勇气说：“姐姐，你和姐夫不愉快吗？”
　　 林波一下子想到了丈夫口袋里的红指甲。弟弟一定知道了什么，林波不想让弟弟说出来，好像只要弟弟不说穿，一切就不存在一样。林波竭力保持平静，说：“我们很好，你不要多想。”弟弟还想说什么，林波用目光阻止了弟弟。她站起来走出屋子才发现，天上飘起细密的小雨，一缕缕雨丝拂在脸上。林波想：这雨恐怕一时半会停不了。秋雨阴冷，秋雨缠绵，秋天的故事就注定一份天然的萧条。林波发现自己又一次站在了岸边，结局像一条残破的船一样漂流而来。她和丈夫站在船头船尾，她感到水浪很大，船摇摇晃晃把她颠得很痛。林波想：倘若丈夫能留在校园，他们乘坐的这条船就不会破损了。但林波并不想放弃，林波希望他们的船漂到岸也能平安无事。林波喜欢有始有终的故事，也喜欢有始有终的婚姻。
　　 那天丈夫很晚还没有回家，林波有些心神不定，骑上彩车沿街去找。林波独自穿过城市的黑夜，在万家灯火中感到了一份遗世独立的寒意。林波想：丈夫放弃得太多了。哲学从他的生命中退去，他全力去抓取的东西又无影遁去，他的心灵失衡导致了他的绝望。林波离不开丈夫，林波嫁给丈夫的那一天起，就抱定白头到老的信念。林波幻想和自己初婚的丈夫在五十年后某条河流的岸边庆祝金婚。林波想：两位白发老人在回忆哲学和初恋时一定有更深的柔情蜜意。
　　 林波决定和丈夫好好谈谈，提不提干有什么用呢？功名利禄过眼烟波是古训啊。林波在初秋的深夜的风中想得十分投入，林波要和丈夫谈谈纯净，谈谈青和她的情诗。谈谈五十年后一条河边，一对私语的老夫妻。让丈夫踩着回忆的足迹回到哲学上面，让他看到今天的懊丧是多么缺乏理性之光的举止？
　　 林波终于在一家通宵营业的歌舞厅门口看见了丈夫那辆永久牌载重自行车。一阵夜风袭来，林波在丈夫的自行车前哆嗦了一下。舞厅在二楼，林波一步一个台阶踏上去，那种节奏感极强的音乐扑面而来，林波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林波看见丈夫和一个长发女人坐在一起，丈夫一手把玩着女人长长的手指，另一只手揉搓着女人的头发，他们不时头顶头暧昧地笑。林波看清了那女人正是和他一起去海边城市的那个女友，林波觉得眼前一片空白，继而看到天上掉下很多星星，在舞厅光滑的地面上滚来滚去。林波站在门口，足有一个世纪。丈夫和女友始终没看见她。林波想：丈夫已很久看不见她，现在和将来也看不到了，船早已破损，大水淹没了他们之间的一切通道，包括哲学。林波藏在哲学的深处，丈夫放弃哲学的时候，已经把她一起放弃了。
　　 四、杯盘狼藉的时刻
　　 林波想离婚。林波把想法告诉丈夫时，丈夫像早就等待着这句话一样，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不动声色。他看了看林波，他为林波脸上的忧郁感动。他说：“我不离，我是爱你的。”
　　 林波想：这时候说这种话是多么可笑啊。“我已经不相信爱了。”林波说。
　　 “我不同意你离不了。”丈夫又写材料了。省文明城市大检查，市里找了几个重点部位突击整理，其中包括林波的弟弟所在居委会辖区内的一条街道，丈夫负责整理这几个重点部位的汇报材料。丈夫说：“我和××书记关系不错，他一句话你跟谁说也离不了。”
　　 林波觉得丈夫在她心中最后一点光彩都隐没了。林波为丈夫悲哀。林波说：“我为你悲哀。”丈夫没听见，他在程式化的文字里遨游，已听不到岸边的歌声。
　　 “我想离婚。”林波把想法告诉母亲。林波没有希望母亲给予她多大的帮助，林波只是想流泪，像个世俗女人一样哭哭闹闹一回。林波觉得只要有人说一句温暖的话她就会泪雨滂沱。林波对母亲说：“我想离婚。”
　　 母亲正和几个老牌友玩在兴头上。林波看见母亲摸了六万之后正卡五万，母亲惊喜之色溢于言表。但母亲并没忘记林波与林波的问题。母亲说：“让他把小弟给再分配了。”林波好像吃了一惊，林波这时看见下家扔出一张五万，林波说：“你和了。”就走了。
　　 弟弟想搞一个冰品系列，但冷冻厂设备落后，生产的冰品从口感到外观都难和时尚，弟弟想从西德引进一套设备，于是弟弟和林波匆匆告别之后，去找他的同学了。
　　 林波独自走在街上，觉得行人离自己很远。林波希望找一个人流一点眼泪，但她知道周围没有一个人为一个陌不相关却穷途末路的女人的眼泪浪费时间。林波郁郁独行，走到本市最豪华的一家酒店。巨大的玻璃门闪射着华贵的光泽，灯光灿烂，勾勒着迷幻的色彩。音乐袅袅而来，浸洇着优雅的情调。多少次她在这家酒店经过，却舍不得进去。她习惯了家常便饭，在米面生活中体味一份安宁和秩序，习惯了没有豪华大餐的日子。可是，今天，她忽然想进去看看，品尝和她从前的生活不一样的味道。
　　 她进了门，早有迎宾小姐迎上来，问她在哪一个房间。林波怔了一下，很快调整状态，说：“还没有定，还有豪华雅间吗？”
　　 迎宾小姐问：“要几人间？”
　　 林波说：“最大的。”
　　 那真是一间装修豪华的房间，每一个细节都尽善尽美。银制餐具放射着月牙的光芒，一瞬间让她想起纯净。她的心悠然一沉，但她很快又被酒杯透出的玫瑰红色迷住了。那是多么美丽的颜色呀，在灯光下闪烁不定，昭示着庸常的生活中，还有更高贵的品位。林波想过这样的生活，不止一次想过，就像她不止一次想到爱情，想到纯净，只是她没有办法验证爱情和纯净。那么就验证一顿豪华大餐对人生的意义吧。
　　 漂亮的服务员问她点什么菜，她想了想，点了和自己年龄一样数字的28道菜。服务员依次把不同色泽、不同形状、不同味道的菜陆续送到她面前，谦恭地照料着她，音乐声中，她用洁白的银制筷子，依次把28道菜品尝一遍。然后，她久久地、静静地看着筷子上的一点油渍，对自己说：“爱情就是一顿盛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