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与胡杨对话(散文)
序
蓦然,我又一次想起了胡杨。
如果不亲眼目睹你们生存的环境,任谁都不会想象到你们生存条件的艰难。
我曾两次走近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走近你们。我抚摸着你们沟壑纵横、老枝虬曲的躯干,仔细地观赏着你们或是青葱似柳叶或是金黄如银杏的叶片,亲眼目睹了你们生存环境的艰难,才刻骨铭心地体悟了你们被称为“英雄树”的顽强和坚韧。
一
据说,塔克拉玛干沙漠,系暖温带干旱沙漠,酷暑时的温度,一般都达四十多度,最高达67.2º。平均年降水量不超过100毫米,最少的时候,只有四五毫米,平均蒸发量却高达2500—3400毫米,因此方圆337600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被称为“死亡之海”。死亡之海的腹地,几乎寸草不生。
我第一次走进它的边缘。放眼望去,满眼都是高高低低,起伏连绵的黄色沙丘,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色调,单一呆板;空气,枯燥而灼热。
而就在尉犁罗布人村寨南边连绵起伏的沙丘旁,在轮台县境内的塔里木河畔,你们,活着的,不管是二三十米高枝繁叶茂的青春小伙儿,还是七八米高已经肢体残缺的壮年汉子,抑或是风烛残年只剩下三四米高的耄耋老人,都顽强地生长着,向我和我的同伴们告白着“生而不死一千年”的浪漫和苍劲。你们,已经死亡的,只剩下干枯的树干,还倔强挺立,直指苍天,像极了对着苍天挥舞干戚的刑天,向我们宣示着“死而不倒一千年”的刚劲和不屈。你们,已经倒下的,并不霉腐,依然保留活着时的本色,即使是被风沙和岁月掏空了内膛,残留的外壳,也依然坚硬如铁,向我们展露着“倒而不朽一千年”的传奇和风骨。
而这时候,罗布淖尔海子只龟裂着干枯的旧湖床,塔里木河也只在某些段落有斑斑点点的残水。在这样艰难的环境里,其它乔木们都拱手认输,退避三舍,只有你们,还在这里坚守,还在这里艰难地生存着。
时序深秋,秋霜将你们渍染成一片金黄,远望去,一片胡杨林,就是无数列阵待发的边关将士,是一片闪耀着金黄铠甲的灿烂光芒的海洋,波澜起伏,蔚为壮观!而一株株枝繁叶茂的胡杨,就像一个个披坚执锐的将军,叱咤风云,威武雄壮。
仰望你们,我心生敬仰!
二
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北端,塔里木河的北岸,你落拓而孤独的躯干,只剩下三四米高。一些稀稀拉拉的叶片,孱弱而纤薄,在一些细枝上,随着秋风,窸窸窣窣地颤抖。抚摸你沟壑纵横的躯体,我无法想象:你走过的岁月是怎样一部厚重的历史传记,你的前身又是怎么样的风范巍然?
多亏了一个维吾尔族老爹,他一边仰望着你,一边捋着苍白的胡须,抄着有些生硬的汉语,以极诚挚的热情,向我叙述了你的前世今生。
话还得从你的爸爸和妈妈说起。
你的爸爸和妈妈都生长在塔里木河畔,他们相距不到一公里的距离。你的爸爸,身高三十多米,身材魁梧雄壮,是一群壮小伙儿里的“高大帅”。你的妈妈,立足的地方紧靠塔里木河。紧靠河岸,使她能比其它远离河岸的胡杨从地下汲取更多的地下水,更有利于怀孕生子。她树龄稍短,枝繁叶茂,树冠丰满,是一群姑娘里的“美西施”。他们遥遥相望,早就互相倾慕。
在你出生的那一年,也许是几百年前,也许是一两百年前,春天时节,你的爸爸和妈妈都进入了花期。
一个月的扬花授粉期,就是你的爸爸“高大帅”和你的妈妈“美西施”的恋爱和婚媾季节。据说,你们胡杨家族一年有五个月的花期。春天里开花,经过一个月的扬花授粉,然后结果,直到种子成熟。
开花时节,你的爸妈和他们的兄弟姊妹们,都在枝头开满了紫色的花朵。春天的温暖渐渐上升,你爸爸的花朵中的雄蕊在温暖的空气里渐渐成熟,一阵春风,裹挟着细沙,也卷裹走了你爸爸成千上万的花粉。这些花粉中的大多数,在空气中越飘越远,时间长了,就会被灼热的阳光和焦躁的空气烤焦,化为干燥的粉屑,终归虚无。一部分,落在干燥的沙漠表面,也终归夭折。其中一些幸运的花粉携带着你爸爸对你妈妈的无限眷恋,随风迤逦飘扬,朝着你妈妈香气四溢的花房飘去。一些幸运的雄性花蕊,终于辗转漂泊,扑进你妈妈的花房里,一落下脚,就被你妈妈湿润黏滑的花蕊牢牢地拥抱。然后,彼此恩爱无限,缱绻缠绵,完成了胡杨世界最完美的婚媾。
恋爱和新婚是短暂而甜蜜的,而新生命的孕育却是漫长而艰难。从孕育出新的生命果实,到种子成熟,就需要一百多天的时间。
这漫长的一百多天里的缓慢成熟,比起你们在土壤中扎根,然后长出幼苗的过程来,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儿。
你妈妈怀胎孕育的种子,有上亿颗。随着一阵阵秋风,这些种子渐渐成熟,然后,化作带刺的小羽毛,乘着狂躁的秋风飘摇而去。你就是其中的一片羽毛。你们的任务就是要寻找合适的地方落脚、扎根。造物主给你们的时间相当短,只有一个星期。在一个星期里,你们必须抢在塔里木河的洪水到来之前,找到一片湿润的地域,在那里生根发芽。塔里木河的洪水期一般一年只有一次,而且,近些年,越来越少,少得可怜,洪水滔滔的壮观景象已经非常罕见,所以,一年下来,塔里木河就经常断流。上亿片羽毛的绝大多数落在干旱而没有一点水分的干燥的沙壤上,在阳光的曝晒下,慢慢枯萎,化为虚无。一些极少的非常幸运的,恰巧落在了依然有些湿润的沙滩里,有些,落进了河床里。而你,就是幸运的一份子。当洪水来临时,洪水卷着细沙,就将你掩埋在沙壤下面。你就在水分充足的浅土层下,喝足了水分,肚子胀得鼓鼓的,然后,形成胚胎,抽出新芽,钻出松软的沙质土壤,渐渐长成一棵孱弱的幼苗。
维吾尔老爹说,在那样艰难的环境里,能够长成一棵幼苗,并生存下来,就是一个幸运儿啊!
三
为了能在干旱的大漠里留存尽量多的子孙后代,你爸爸还选择了另外一种自我伤残的形式,造就你的兄弟姐妹。
来,让我们顺着维吾尔老爹的絮絮叨叨,穿越时光,浏览那一段刻骨铭心的传奇。
多少个春秋过去了,你的爸爸已经矮化到七八米,苍劲的躯干也只剩下一支独臂,这只独臂依然倔强地斜伸着,而且,爬满了青葱的叶片。
然而,让我们想不到的是,有一天,“咔嚓嚓”,一阵撕心裂肺的响声过后,你爸爸的独臂竟然折了下来。而且,在沙尘暴肆虐的时候,被彻底摧毁,跌落地面。不久,就被炽热的阳光烤炙成焦燥无比的干柴。只剩下他沟壑纵横的躯干依然孤独的赳赳挺立。
我们正为他唯一一支断臂的折断而唏嘘感叹的时候,却蓦然发现,在他苍老的躯干旁边,竟然有一棵青翠的小树苗在颤颤巍巍地随风招摇。
原来,为了尽量多地繁衍后代,除了种生,你们胡杨还有另外一种蘖生形态。
譬如你爸爸,他深深扎在地表下面的根系非常发达,春夏季节,在地下潜水比较充足的地方,接近地表或者刚刚露出地表的根部,潜滋暗长出新的芽尖,渐渐地,旁逸斜出,抽出新的树苗。新苗需要汲取大量的水分,而有限的地下潜水既要保证新苗成长,又要保证你爸爸原有枝干的存活,就显得捉襟见肘。为了下一代的生存,他就这样慷慨断臂,做出了令我们瞠目结舌的悲壮的牺牲。
以后的岁月,一天天飞逝,你爸爸的躯干也一天天缩短,一直缩短到三四米高,最后,渐渐干枯衰老,直到轰然倒地。
维吾尔老爹一边唏嘘感叹,一边告诉我。所有的胡杨都是这样,当树龄开始老化并蘖生出新的树苗时,它会逐渐自行断脱树顶的枝杈和树干,最后降低到三、四米高,依然枝繁叶茂,直到老死枯干,仍旧站立不倒。
在动植物界,这种不惜自我伤残以保证后代存活的现象并不多见,这种出于本能的自我伤残,带有强烈的悲剧英雄色彩。
四
我知道,如今,你栖身的塔里木河越来越干旱,风沙越来越暴虐。所以,广袤而繁茂的胡杨林变为面积很小稀稀拉拉的衰退林。而且,你的家族里,你祖爷爷、爷爷和父辈几乎都殒命于严重干旱,早早就终结了千年神树的传奇;你兄弟姊妹们很多已经干枯致死,只是无奈的像刑天一样,悲壮的向苍天舞动着干戚一样的枯枝;有的和你一样,在生和死的边缘苦苦挣扎;也有的,刚刚长出雏形,便被干旱折磨成侏儒,成了灌木的模样。
而你从一株幼苗成长为一棵二三十米的参天大树,又要经过几十年的艰难困苦,才能玉汝于成。
你刚刚有了小树苗的身架,便努着劲儿,尽量地向地下发力,尽量多地生发根须,向四周更远处蔓延,这些四处蔓延的许多根系又以惊人的速度向地下更深处伸展,甚至伸到地下十多米处。
从维吾尔老爹的嘴里,我了解到,你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能从更深的地下汲取水分,以应对地面上的严重干旱气候。这些四通八达而又蔓延很长的根系,就是你在干旱的沙漠里继续生存以至长成三四十米高的赳赳壮汉的绝密武器。
如今,你已步入壮年,身高已衰退矮化为七八米,能覆盖几十米方圆的树冠只剩下一枝斜伸,因而被附近的维吾尔老爹称为又一株“独臂将军”。但你的雄壮躯干还昂然挺立,躯干上的老皮一层层沟壑纵横,深深镌刻着岁月沧桑。而这些一层层重叠的老树皮,恰如盔甲,覆盖着你的躯体,遮挡着阳光的曝晒,阻遏着你粗壮躯干内部的水分的快速蒸发。这也许是你从曾祖、祖辈、父辈哪里遗传下来的应对干旱环境的绝招之一吧?
五
随着冬寒的一点点消退,春暖的一点点升腾,你的第一茬新芽也慢慢地积蓄汁液,努苞,绽蕾,拱芽,抽枝,展叶。然而,当你的新叶还孱弱不堪,没有顾得上为自己的新生振臂欢呼的时候,就被一条条尺蠖无情施虐,一点点地啮咬,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满树的新叶芽尖被咬啮得净光,孱弱的新生被扼杀回死亡的黑暗界域。这是你一年里艰难生命行程的第一次磨难。
一个月之后,虽然你独臂上端的一些细枝条渐渐干枯,但下端的一些细枝条上竟然又奇迹般地绽出了新叶,在干枯而狂躁的沙尘风暴的侵袭下,虽然颤颤巍巍,好像弱不禁风,但它们毕竟撑过了一天又一天,不但没有枯萎,反而缓慢地扩展,变长,变宽,变成柳树叶的形状。这不是一曲顽强的生命乐章吗?
你的一片片叶子就是一片片神话。
和所有的树木一样,对你来说,每一片叶子,都是你的呼吸器,你靠那许许多多的叶片吸入氧气,吐出二氧化碳。但是,极端干旱的生存环境倒逼着你和你的所有家族成员们“变脸”。春天里新生的叶片,都是狭细的披针形,像柳叶;渐渐的,拓展成卵形、菱形、圆形、肾形,圆润如杨,如枫叶。之所以如此,就是为了尽量少地消耗水分。叶片新生时期,地下根系还不太发达,狭而短的叶片,能尽量少地汲取地下水,从而保证整株树的存活和成长。叶片成熟时期,地下根系也相应发达,能多汲取地下水,你们的叶片便变成阔叶形,使你们满树枝叶婆娑,迎风招摇。但是,你们并不是毫无节制地汲取地下水,而是在自己的圆润叶片上包裹一层厚厚的蜡质,以此来减缓叶片水分的蒸发。
这到底是被环境倒逼的呢,还是你们聪明而睿智的抉择?
六
我又想起了上世纪饥荒年代我们家乡的人们。
那时候,为了活命,人类将自己的聪明才智发挥到了极致。
为了生存,人们几乎尝遍了除粮食以外的所有动植物。想从大地母亲那里获取尽量多的“食物”。
麻雀,从树洞里或者屋檐下掏出来,加点盐,用水煮熟,是绝美的盛宴。
蝲蛄,夜晚,路灯下,一抓一个准,拿回家,掐头去尾,火上一烤,还没烤熟,就急不可耐地吞进嘴里,那香啊,满嘴流油!
我的邻居,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伙伴告诉我,逮来老鼠,煮煮或者烤烤吃,也很香!但我想起来就倒胃口,一直没敢吃!
榆树皮,一片片被饥饿的人们揭掉,放进锅里,加水煮,煮沸了再熬,一个劲儿熬!熬!终于熬成了稀粥。白亮亮,黏糊糊,像鼻涕,盛上一碗,吸吸流流,喝个肚儿圆!
榆树叶,槐树叶,杨树叶,柳树叶,都捋下来,放锅里煮,吃得猴急!最苦的是杨树叶,在水里浸泡了很久,还是齁苦!齁苦也得吃,总比饿死强!
最难吃的,是被粉碎的棉花桃的外壳和玉米芯子,团一团,放到锅里蒸,当馍吃。吃到肚里,倒很充饥,就是消化不动,屙不下来。大人们,蹲在地上,使出浑身力气,努得青筋直冒,两眼冒金花,也得屙下来!更惨的是,有人就因为吃了这种团子,长时间屙不下来,活活撑死了。但撑死也比饿死强啊!小孩子,个个是“芦柴棒”,本就严重营养不良,吃了这种团子,更没有力气屙,蹲在地上,憋得哇哇哭。大人就拿根细棍子,从小孩子腚眼里往外剜!
我的妈妈,背着家里所有能换来吃的衣服细软,一次次,和许多人相伴,在黢黑的夜里,地下游击队员一般,躲过盘查人员,偷偷地到附近搭界的外省人哪里换吃的。来回百十里地,夜里去,夜里来。换回来一些粮食,给我们几个弟兄吃!有时候,从地里偷回来一些谷穗、玉米、大豆等,回到家里,关上门,摸着黑,偷偷地粉碎,偷偷地做熟,做熟了,还是半夜,把我们叫醒,让我们坐在被窝里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