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是，是，我明白，是，厅长，我明白，您就放心吧。”
　　 待那边挂断电话，身为某市公安局的高局长这才撂下电话，并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大摞纸巾，不住擦拭着额头、脸颊、手心，甚至通过手心留在座机电话上的汗水也被他擦得是一干二净。
　　 除了这些地方，这位高局长那副被制服捂得严严实实，臃肿不堪的身体，恐怕也早已被汗水浸润了。
　　 “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过年了，非得给我找点儿事。哎，权大一级压死人啊。”
　　 说话间，高局长气急败坏地将已经湿透的纸巾用力扔向门口处的垃圾桶。可不巧的是，那一团皱巴巴的纸巾只是搭了一下桶边，却又跳出来了。
　　 “嘿，嘿，嘿，连你这破玩意也跟老子做对，是不。”高局长气得直跺脚。
　　 这位气性极大的高局长，此时可谓极不顺心，直接抄起桌上的紫砂茶壶，对着壶嘴猛地喝了一大口他最喜欢的大红袍茶水。只是本来应该香气清爽，入口甘滑的上好大红袍，此刻喝着，却一点儿味道都没有，甚至连最基本的解渴之功效都失去了。
　　 这位高局长恨恨地瞪了一眼手里的紫砂茶壶，随即将它放回原位。大喘几口粗气，又点起一根软包中华烟，并拨通了座机电话，冲电话那头喝道，“小刘啊，赶紧的，来我办公室一趟！”
　　
　　 二
　　 撂下电话，烟还没抽两口呢，小刘就敲门进来了。
　　 “局长，您找我有什么事？”小刘先是关上了门，然后蹑手蹑脚跑到高局长身边，悄声问道。
　　 “我找你来能有什么事，当然是干活去呗。”从高局长嘴里吐出来的烟气，全都喷到小刘脸上了。
　　 “抓谁，您尽管吩咐。”小刘毫不厌嫌，反而满面喜色地说。
　　 “我他妈也不知道抓谁，都抓！”
　　 “都抓？”小刘有点儿懵，“不是，老大，都抓？啥意思？我有点儿迷糊。”
　　 “你迷糊，我他妈还迷糊呢。”高局长一边说着，一边把烟屁扔到烟灰缸里，随即又从烟盒里取出一根，放在嘴里。
　　 小刘见状，忙抢先把桌上的防风打火机拿在手里，毕恭毕敬地为高局长将烟点上，随即帮高局长把真皮靠背椅向后拽了足有一尺，这样也好方便高局长能够把双腿搭在桌子上，这也是高局长一贯喜欢的坐姿。
　　 高局长像极了美国前任总统奥巴马，几乎就是躺在桌椅之间，一手捂着脑袋，一手夹着香烟，眼睛不停地眨巴，看着门口的垃圾桶，一句话也不说，好像在想些什么。
　　 小刘顺着高局长的目光望去，心下会意，忙亲手将垃圾桶周边的垃圾扔进垃圾桶里，略肮的地面则拿纸巾擦干净，然后将纸巾也一并扔进垃圾桶里去。
　　 高局长对小刘的表现非常满意，待小刘回到自己身边，淡淡地说：“你把这盒烟拿走吧。”
　　 “这……这我怎么好意思啊。”虽然小刘嘴上这么说，可眼睛还是会不时地瞥向那盒软包中华香烟。
　　 “我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装什么装。对了，小刘啊，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认命你为执法大队大队长？”
　　 “谢局长您栽培。”小刘顺手将香烟拿在手上，给自己点了一根，剩下的则揣进兜里了。
　　 “我当然得栽培你啦，谁当官不栽培自己的兄弟啊，你说是不。”
　　 “老大您能把我当兄弟，我……我真的是无以为报。”
　　 “快别这么说，这么聊天可就生分啦。”高局长恢复正常坐姿，招呼小刘附耳过来，又说，“我现在呀，遇到麻烦啦。”
　　 “麻烦？谁敢给您找麻烦，我这就弄死他去！”小刘展露一副为老大两肋插刀、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
　　 “弄死他？我也想啊，可我不敢啊。”
　　 “谁呀，您家人吗？那我就无能为力了。”
　　 “家人？啊，对，家人。还不是一般的家人嘞，比亲爹还亲爹。”
　　 “谁呀？”
　　 “省厅！”
　　
　　 三
　　 一听到省厅这两个字，小刘立马闭口不语了。
　　 高局长见状，微微一笑，说：“你别害怕，把心放肚子里，我呢，倒不了。只是省厅给我下达任务了。”
　　 “任务？什么任务？”
　　 “抓赌，数额三十万。”
　　 “抓赌？三十万？这也太多了吧。”
　　 “多也没办法呀，咱也得干呀，不干的话，咱们身上这层皮可就没了。”
　　 “是挺麻烦的。”
　　 “不麻烦找你来干什么呀，真是的。这样，你帮我出出主意，咱们想想，该得怎么弄。”
　　 高局长非常欣赏小刘那股子聪明劲，之前就有过多次了，若非小刘出谋划策，自己局长的位置恐怕早就换人了。所以呢，他一直把小刘当成自己保住顶戴，并有机会向上攀爬的头号功臣。只是，他却从来没有跟小刘坦露过自己的心声。
　　 “要是想凑三十万，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我怕会……”小刘沉吟许久。
　　 “怕什么？”高局长忙问。
　　 “怕惹众怒呗。”
　　 “是你这身皮重要，还是老百姓重要？你傻呀。再说了，上面让的，咱就得执行，懂不，谁要是有怨气，叫他们找省厅去。我把话撂这儿，只要有人涉赌，甭管他是玩家，还是观众，一律往死里罚，把数凑满了再说！”
　　 “既然局长您都发话了，那我这就去办。”说着，小刘转身就要走。
　　 “等等，等我把话说完了再走也不迟。我把这个权力交给你，可别闹出什么事情来。一句话，别他妈出人命，别的都好说。”
　　 “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您就瞧好吧，我不仅让它凑数，还得把孝敬您的那份也得弄出来。”小刘壮志雄心、信誓旦旦地说。
　　 高局长连连摆手，面色严肃地说：“诶，说什么呢，咱们可是人民的公仆，只管服从上级的命令，完成任务，可不能中饱私囊啊。听到没有，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刘赶紧点头哈腰、鞠躬作揖地承认错误，“知道了，知道了，您瞧我这张嘴呀，真不会说话，该打，该打。”一边说着，小刘一边挥舞双掌，左右开弓，轻扇自己好些个嘴巴。
　　 “行啦，别扇了，别出门腮帮子通红，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呢。有些事情吧，装在心里面就好，干嘛非要说出来呢。你要是不能控制好你那张臭嘴，我很难分你一杯羹，很难提携你哟。”
　　 言罢，高局长与小刘相视大笑，得亏这间办公室的隔音效果还蛮不错的。
　　
　　 四
　　 要说小刘这家伙办起事来可是胆大心细、勇猛果敢、雷厉风行、毫不含糊。利用他市公安局执法大队大队长的权力，号召手下人全市搜查赌博行为，无论是聚众赌博，还是居家怡情小赌，只要动钱，就地罚款一千；一把输赢在十元以上的，罚款三千；一把输赢在五十以上的，罚款五千，一把输赢在一百以上的，罚款一万。
　　 鉴于执法大队人手短缺，小刘还想到了其它几个点子。招收一定数量的社会上的地痞流氓，给予他们以特勤的身份，就跟城管是一个性质，配合执法大队出勤执法，每人每天一百块钱工资；广招眼线，但凡匿名举报赌博者，若情况实属，当即视赌资数额大小予以相应奖励；倘因输了血汗钱而痛恨赌博，幡然悔悟，大义灭亲的当事者匿名举报，亦能够获得格外的奖励。
　　 综上种种，一时间人心惶惶，惊涛骇浪。仅仅不到一个星期时间里，收缴罚款便已满三十万。而且，这里面还不算给那些特勤开的工资钱。
　　 小刘见之，大喜过望，心说：“玩吧，你们都去玩吧，好好玩。你们不玩，我吃谁，喝谁去呀。”
　　 之所以缴款如此迅速，原因便在于执法之师威势滔滔，所向披靡。赶赴现场的那一刻，那些社会闲杂的地痞流氓便是一阵子吆五喝六，遇见不服的，就是一通拳打脚踢。待镇住场子之后，则由衣服上印着公安标志的带队领导将赌桌上的现钱查没，并命人挨个搜身，将赌博者身上的钱，乃至观众身上的钱也一并查没。临了，还不忘下达命令，所收罚款不足，还差多少多少钱，请各位积极配合，或平摊，或谁代缴，必须悉数缴纳。假使有人不服，立即装车收监。
　　 但凡是个人，都怕进监狱，所以只能愤恨不平、哭天抹泪地给家里人打去电话，恳求家人把钱赶紧送过来，这才能够安全离开。
　　 正是这种十分强硬的执法流程，使得收缴罚款易如反掌、轻松简单。
　　 诚然，偶尔也会遇到暴力反抗的情况。小刘对此俨然成竹在胸，于是告诉手下的兄弟们，胆敢暴力抗法者，一律依法处理。他呢，也向高局长反应了这类情况，高局长当机立断，允许带队领导携带枪支，倘若有人明目张胆手持利器煽动抗法，可举枪予以制服。高局长另外还指示，只要不闹出人命，对于暴力抗法者，严惩不贷。
　　
　　 五
　　 坐在办公室里的小刘，自是喜笑颜开，兴奋异常，心说：“都他妈知道有权好，嘿，有权是真好。看看这才几天啊，还不到十天呢，还有两天就过年了，罚款都快五十万了。要说这帮老百姓也真是可恶，没一个说实话的，天天吵嚷着自己穷，家里穷。穷还赌，穷还玩？逮到了，一听说关监狱里去，也他妈不穷了。要一千，给；要五千，给；要一万，也给。穷个屁呀穷，都他妈跟老子装。”
　　 小刘点起一根软包中华，吞云吐雾地抽了起来，喃喃自语说：“多来点儿这种好事该多好啊，省着总管局长要好烟抽，这多好，自己挣钱自己买好烟抽。”
　　 这时候，座机电话响了。小刘一看电话号码，立即接听。嗯啊两句，掐灭香烟，并且把桌上的软包中华锁进抽屉里，这才转身离开。
　　 高局长的办公室里，高局长热情地接待了小刘。
　　 “来来来，小刘，你坐，你坐。”高局长双手扶小刘坐在沙发上，还把自己最喜欢的大红袍茶给小刘沏了一杯，“尝尝，这可是上好的武夷山岩茶大红袍哇。”
　　 “不是，局长，您也知道，我一向不喜欢喝茶的。”
　　 “哎，不喜欢才要喝嘛，喝好了，就喜欢了。这就跟玩女人似的，没玩过，谁也不知道好在哪儿。可玩过了，就知道了，你说是不。”
　　 “可是……这茶，太……太贵，我……”
　　 “贵什么呀，一点儿也不贵。”说着，高局长把抽屉里剩下的半斤大红袍递给小刘，“给你了。兄弟，想喝好茶，跟哥哥我说，哥哥给你弄。”
　　 “不是，这……这多不好意思啊。”
　　 “有啥不好意思的。”高局长轻手轻脚来到门前，见房门关得严实，却还用力拧了拧门把手，一推，确实挺严实的，这才回到小刘面前。“我说小刘啊，这个任务，多亏了你啊，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该咋办了。你看，现在不光目标完成了，我这十万块……啊，也多亏了你办事高效。你放心，等过完年的，我上省厅开会，一定向领导好好保举你，到时候，你可别把我给忘了啊。”
　　 “哎哟，局长啊局长，自从来到这儿，我还不是您一手提拔的嘛，您在我眼里，永远是领导，永远是我大哥。”
　　 “你能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高局长回到椅子上坐下，刚准备从抽屉里拿出香烟，却见小刘很会来事儿地递给自己一根烟。高局长笑了笑，可刚准备放嘴上，却发现这烟也未免太过普通了，当即嫌弃地将烟扔到桌上。
　　 小刘呆呆地举着双手，正准备给高局长点火呢，却见他似乎若有所思，忙问：“局长，您这是怎么了？”
　　 “啊，没什么。”高局长摆了摆手，凝神注视小刘许久，这才说道：“你一直抽这烟？”
　　 “啊，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抱歉了啊，局长，我这烟太普通了，对不起啊，我这就给您买一盒软包中华去。”
　　 见小刘要走，高局长立即叫住了他，“不用了。难为你了，好兄弟，为了保证任务，为了我，你看你自己也没得到什么好处，我这心里啊，真的很难受。这么地，”高局长从抽屉里拿出一整条软包中华，递给小刘，“这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吧，你收下。”
　　 “不行不行，这怎么能行呢。哪有收领导礼的，不行不行。”小刘忙加阻止。
　　 “小刘哇，你要是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你这么辛苦，处处为别人着想，我于心不忍啊。拿着，你要是不收下，可别怪我不拿你当兄弟啊。”
　　 “好吧，好吧，既然您都这么说了，这烟，我就暂时替您保管着。”
　　
　　 六
　　 高局长与小刘一边抽着中华烟，一边喝着大红袍茶，推心置腹，聊着彼此的心事，甭提多惬意了。
　　 其实呢，两人是各有打算，一个是拿好烟妄图堵住对方的嘴，一个是借抽普通烟隐藏自己贪婪的心。
　　 然而，一阵吵嚷的手机铃声却非常不合时宜地打破了这种看似美好的气氛。
　　 小刘掏出手机，一看上面标注的号码，是一个带队收缴罚款的队长。由于高局长就在身边，自然不便接听，于是跟高局长说了声，“不好意思啊，局长，我得出去接个电话。”
　　 “哎呀，没事，就在这说，咱们兄弟谁跟谁呀。没事，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
　　 “这……”小刘心下犯难，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接听。
　　 小刘声势如雷地讲了几句开场白，或质问，或训斥、或鼓励，好一副大队长的派头。可过了不到一分钟，声音却逐渐减弱，直至冷汗直流、全身觳觫。
　　 只听得“啪嚓”一声，小刘手里的手机突然摔到地上，小刘也顺势颓然倒在沙发上，依旧冷汗直流、全身觳觫。
　　 “怎么了，这是？”
　　 高局长本想上前询问，可不想自己办公室的座机电话也响了起来。
　　 高局长一看，省厅打来的，欢天喜地恭听。可听着听着，不自觉地由喜转怒、由乐转悲，随即四仰八叉，轰然倒在椅子上，再不似之前那般悠然地把双脚搭在桌面上，而是像个病入膏肓的病人，口吐白沫，全身僵硬。
　　 而那个兀自耷拉在桌边，发出省厅领导声音的电话仍在气急败坏，又徒唤奈何地怒斥着高局长。
　　 “你说你是不是傻，让你抓赌，你可倒好，谁都敢抓。这下捅娄子了吧，人家大校师长跟儿女们打个小麻将，你们居然派人给一锅端了，人家不服，多说两句，你们居然狮子大张口，管人家要五万块罚款，不给钱还想把人家带走，你们可真行啊你们。结果怎么着了，人家回屋换上正装，你们派去的人全都傻眼了，人家还把电话打到我这儿了，问你们有什么权力罚人家五万块，又是谁给你们的权力打算把人家关进监狱的。明天就大年三十了，你……你可倒好，给我来这么一出，我……我自个儿都吃不了兜着走了。你呢，就自己管好自己吧，啊。”
　　 嗡、嗡、嗡，电话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