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四季的故事】石灰船来齐踊跃(散文)
一
这条半新不旧沅水里常见的木船,从上游劈波斩浪飞流而下。
两个艄公像战士蹲守哨位,在一前一后作业,奋力划桨。二人动作整齐划一,一弯一挺和谐地同时进行。每桨划出一丈挂零,不断超越前面船只。
过了百里开外,忽然转向,老马识途一般,转弯驶进这个不打眼的小港。配合默契地各拿一根竹篙左撑右点前行。进港一百多米后,让船头靠岸。
船上装着满满一船石灰,是给这里甘潭商店送来的。
甘潭这地方虽然是丘陵地带,山上不产石灰石,只有烧瓦的窑,没有烧石灰的窑。甘潭商店就经营这东西,由他们船运供货。他们确实一年来甘潭三四次。
有的公社,得天独厚离窑近,生产队需要就直接去窑上挑。那里的供销社便省略掉经营石灰这一项目。
离窑远、不方便的地方,供销社是要经营的。供销社就是支农为人民服务的嘛,天经地义嘛,脏和累也是拦不住的。保证供货,还要布点合理,不至于重复设点,浪费资源。计划经济还是功不可没的。
石灰那时候可是好东西。建房造屋,用得着;田里治虫,用得着……
石灰弄回去,不急用就放上几天,坨坨石灰,靠吸潮就可以变成散灰。如果急用,倒于地面后,石灰上淋水,石灰坨坨就慢慢氧化变散了。散灰才起作用。如果治虫,挑到田头,把箩筐腰上一系下田,用撮瓢撮起筐里的灰,天女散花一般用力向空中散去,刹那好像白雾弥漫,均匀笼罩秧苗……
经过这样除虫的秧苗长势特别好,优于杀虫剂,且无毒副作用。
两个船工已经为甘潭商店送货十多年,有汗马功劳而不居功自傲。
这时候,荡头桨的健壮的中年人拿着粗棕索系着的古铜色的硬椆木桩上岸,蹲下用斧头钉桩的时候,后头的年老的瘦高个子已经用力把一根带铁尖的长竹撑篙从翘起的船尾的圆眼里插入河底,有如定海神针使前后两头扎牢靠了。接着,把两块厚跳板推出,搭上岸。
两个艄公做完这些,拿着调拨单上坡去商店,交给经办人验收签字,回去后把调拨单回执那联交单位财务,他们的运费力资那联也交单位财务结账,就算大功告成。不直接拿带现金,供销社通过银行转帐,付给货款。双方规规矩矩不会有丁点麻纱。
二
艄公起坡到商店递调拨单的时候,快到中午。供销社随时随地办事,中午也轻而易举找得到人。
生资营业员拿了调拨单,等会验收。货进仓完毕,算盘一扒,即知多少。
艄公二人要等货过磅。这时候进了饭店过中(吃中饭)。公事公办作风好,营业员是不会跟着进馆的,没有吃拿卡要的。
商店验收必须过磅。
过磅需要附近生产队社员去船上起货、肩膀挑来。
现在的关键人物就是生产队社员,靠他们采取行动。行动快,两个船古老就少耽误。不起货,不挑进来,验收就是空话。
谁去叫社员起货呢?谁来让他们快些动手呢?
不需要任何人催。只要队里一个人发现,就会举队皆知,马上紧锣密鼓丢开队里其他事来办这件事,蚂蚁发现食物一样,成群结队来人。他们和供销社有约,不会耽误。方便他人,就是方便自己,以免打黑工。
果然如此,好像有特异功能心灵感应,艄公进馆的时候,社员在那一刻各自从田里起来回家端起了饭碗,提早吃中饭。
谁通知的?谁是第一个话语者?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都会多一句嘴义务传达。
其实首先知道的,很可能是接近60岁的得麻爷。
得麻爷住在河坡边沿,向后窗户一望,港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得麻爷不出集体工。得麻爷解放前是国民党抗日名将卫立煌部队的连长,可能有战争创伤,就不参加队里劳动了。他一经发现河里来了石灰船,会习惯地背着手操在袖笼里,出门,看见队里的人,打声招呼,“石灰来了!”就行了……
当然,也可能不是得麻爷,是另外的人发现,无论是谁,毫无疑义就起了通知效应。
啊,劳力们很快就纷纷从各自屋里出来了。
第一个是有一双长腿的青婆娘挑着一担箩筐来了。隔20来米,中等身材的叶毛二也挑着家伙来了,后面,粗壮的腊二来了,短小精悍的国二来了,红光满面的孔老二来了,瘦里吧唧的游刁子来了……后面还有,都隔着10多米左右。船上先上了四个人,四担箩筐开始装,一次只能上这么多才不至于窝工。
船上的石灰,有篮球大、排球大的陀子,也有乒乓球、蚕豆大的粒儿。大的就用手装进箩筐。小的用锄头装进撮箕,再倒进箩筐。工具是船老板的。
装起的马上走,从右边的跳板上坡。走一个,补缺额的从另一块跳板上船。循环进行,有条不紊。
河坡刹时自动成两列纵队上上下下,一列从船上起坡,一列从公路下河。挑实箩筐的走一边,挑空箩筐走的一边,互不干扰,互相礼让,抢时间,争速度……一副活的社会主义大干图。
第一条好汉青婆娘刚刚上坡,下坡来了三个挑着箩筐的铁姑娘,是1、68米的亭亭玉立的得麻爷的大女,第二个却更加高大,1、7米红脸膛年轻女人,第三个是叶毛二的1、6米的大妹子。
后面还有不少,有几个住得稍微远点的复员军人,还有一个叫打宝的也来了。听说他是和人格斗挑了脚筋的人。他们都是为供销社、为船古老、为他们自己出力而来。
三
河坡约80米,公路到生资仓库约120米,整个运距200米左右。
青婆娘身高腿长力大,率先进店,竞自向里。
营业间和后面仓库走廊的屋檐下磅秤被保管老刷同志摆好。他先试了试称,称杆呈水平,不错。又跨上称,体重120斤,还是不错。称是放平了的。
老刷同志从仓库里搬出一块和磅秤面同宽长约两米的厚板,放于秤面,25公斤。老百姓不习惯用公斤,过磅的时候需要换成市斤给他们记数字。板子的皮重,当然就以50斤去减。
青婆娘大步流星走来,将担子放在搁了板子的磅秤上,称一下翘了,没了空间,200的称陀没有压住。
老刷原想,200的陀,压称不会有问题,除50斤板子,10斤箩筐,140斤净重,一担石灰和一担谷的重量差不多吧。
超出想像,竟然不止这么多。老刷凭想像当然是不行的,也不怪,没有调来好久,第一次称石灰,实际和想像当然出入甚大。他想不到挑石灰坨子就跟挑石头差不多,不比挑散石灰,很压称的。就加了一个50斤的陀。嗬,250了,称杆儿还是纹丝不动。把称本身的陀扒开,300斤了,就是不动,就拿下50斤的坨,换100斤的坨,称出的分量毛重为340斤。除板子箩筐,净重280斤,老刷奇怪不已,看了看,箩筐里有比人脑壳还大的坨子,又堆出好高,一想,觉得还是真实可信的,这个分量应该不错。
老刷马上在本子写下青婆娘名字和所挑斤两。刚刚记完,青婆娘去仓库倒货,叶毛二的担子已经搁在称上,称没有动,不多不少,和青婆娘分量相等。在另外一页记下叶毛二名字及其斤数280。
依次而来的腊二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那么重,一连三个,怪之又怪。老刷想,如果第四个还一样,这个称就有问题,没有这么雷同的。
第四个短小精悍的国二来了,235斤。游刁子来了,180斤。孔老二来了,260斤,称的准确不容怀疑。再称了几个四十岁左右的人挑的,都在一百五六十斤左右。大概是按劳分配都在尽力而为。
接着来的是得麻爷的女、大个子、叶毛二妹子三个女子,也不错,只有七八斤的出入,在150斤左右。那些复原军人,都在200斤以上。挑的最轻的是打宝,只有百斤多点。对于残疾的他,能够挑就是卖力了。
这些毛泽东时代的人,都是那么不怕吃亏。每个人挑了五六趟,各自的分量没有减轻,都想多挑,创造自己的成绩。老刷瞅空子仓库望了一眼,都是爬坡上去的,没有堵门,都很自觉。
后来,都好像变成了白毛老头,白毛女,时间久了,还是有撞击产生的散石灰飘到身上,钻进鼻孔,变成白人。有一句话叫做,勤劳勇敢的中国人,老刷觉得,这句话就好像为这些人量身打造的。
大概每个人挑了十多趟,事情终于在天黑之前了结。船古老拿了单据,扬帆起航回归,有一段黑路,对于他们经常这样劳作的人,实在不算什么事啊。不值得大惊小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