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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乌镇的修辞(散文外一篇)


作者:汗漫 童生,896.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1003发表时间:2018-02-25 21:48:57

【流年】乌镇的修辞(散文外一篇) 从《乌镇旅游图》上抄录乌镇基本信息如下——
   别名:乌墩、青墩;方言:吴语;所属地区:浙江省北部,太湖南岸,春秋时代吴越分界处,京杭大运河穿镇而过;著名景点:江浙分府,百床馆,民俗馆,木雕陈列馆,昭明书院,观前街等等;门票价格:东栅100元,西栅120元,东栅+西栅150元;电话区号:0573;邮政编码:314501;特产:蓝印花布,姑嫂饼,三白酒,臭豆腐干,蚕茧,竹编器具……
   上述信息,茅盾、木心这两个乌镇之子,应熟稔于心并萦回于异乡的梦中。
   茅盾,1896年生于乌镇东栅,本名沈雁冰,后外出求学、从文、投身社会变革运动,先后用过几十个笔名,最终以“茅盾”和《子夜》《林家铺子》《春蚕》等小说确立其在中国文坛的位置。“茅盾”这一笔名,显影出大革命失败以后一个左翼文人的苦闷、忧郁和矛盾——人生困境表现为语言的困境。正因这双重困境,他在1949年之后处于一种微妙、尴尬的位置,反复检讨其内心与行动的革命坚定性,站在了那些表面上从来没有苦闷、犹豫和矛盾的郭沫若、周扬一类文人的偏远处。而正是这种“偏远”赢得了我的敬意。当然,这仅仅是一个小人物的敬意,分量不大。
   在乌镇上可以找到茅盾笔下林家铺子的原型——一家老杂货店,现改成专营字画古玩的商铺,在观前街茅盾故居对面。当然,眼前的老板并不姓林,却按林家铺子里的描写来打扮自己,着长袍马褂,表情灿烂像乌镇上的晴空,没有一丝面临破产的忧愤。我伏在柜台上问他,那林老板的后人还在乌镇上否?他说,都去了国外。因茅盾小说,一个普通店铺有望永远保持其格局而不被拆迁,显现出了修辞的力量。
   木心,本名孙牧心。1927年生于茅盾故居附近一富裕人家,入上海美专、杭州国立艺专求学,师从于刘海粟、林风眠学习油画。1971年蒙冤入狱,三根手指被折断,写作,在纸上画出白键黑键“弹钢琴”,后获释。1982年移居美国纽约,在远离革命话语的地方以作画、讲学谋生,后尝试写作,出版小说集、散文集、诗集十多部。像文坛突然出现的一个新人,语言充满汉语言的诗意、别致,例如:“公园石栏上伏着两个男人,毫无作为地容光焕发。”、“昨夜有人送我归来,前面的持火把,后面的吹笛。”、“秋天的风都是从往年秋天吹来的。”——这风,也都是从乌镇吹来的吧?晚年,木心乘风还乡,2011年辞世。
   木心家的“孙家花园”,是乌镇最美的私宅。花园应该有鲜花和如花的女人。当时乌镇码头上搬运的麻袋,都印着一个“孙”字。仆人打扫房间,把花瓶抱出抱进重新摆在案头时出错,会遭到主人责备:“怎么把明代的花瓶搬出来了——去,摆宋朝的,要记住样式的不同。”一个富贵华丽之家,1949年后相继改造成为农具厂、铁器社、五金轴承厂、野草高过围墙的废园。九十年代,木心声名大动于华语文学界,乌镇政府开始在画家陈丹青指导下,于孙家花园原址重建“晚晴小筑”。2006年,木心回乌镇在此居住五年,去世。晚晴小筑改为“木心纪念馆”,展有各种版本的木心著作、手稿、乐谱,及其用过的写字台、礼帽、皮鞋、手杖等遗物。依然是修辞的量,在挽留一个人的余温和气息。
   乌镇,分东栅、西栅、南栅和北栅四个镇区——栅,指的是桥洞下的栅栏,阻止外来舟船在夜晚入镇,防范不测。如今,桥下栅栏消失,四个镇区之间却树立起了围墙、售票处、验票口,阻止外来游客无票进入镇区。风景成为资产、利润之后,西栅门票最贵,因迁移原住居民的成本和改建景区投资巨大。现在,两栅已经完全成为游客们表演怀旧姿态的舞台,精致、干净,子夜深巷空无一人一犬,除了河边酒店里客人的梦呓在昂贵地独白——水声、梦呓,也是一种修辞?
   赖声川作为艺术总监的乌镇国际戏剧节,一年一度,在秋天、在舞台感强烈的西栅举行。由若干邻水古建筑改建而成为剧场群:乌镇剧院,国乐剧院,沈家戏园,秀水廊剧园,蚌湾剧场,水剧场,诗田广场……我最喜欢的是露天的水剧场:湖中一座残破的石拱桥转型而成为舞台,观众席是湖边石阶,身后有马头墙、古塔、书院。我就是坐在湖边石阶上看完了英国“浓缩莎士比亚剧团”演出的话剧《莎士比亚全集(浓缩版)》。三个男人,在九十分钟内,快速演完莎士比亚的全部三十七部作品,让莎士比亚提速。南腔北调,东风西声,修辞艺术如春风传递花粉,催动乌镇金融业、服务业的蓬勃生长。
   显然,西栅已经不属于乌镇人,至多属于乌镇人的钱包。只有东栅,茅盾、木心两人出生的东栅,以及目前尚未收费的南栅、北栅,保持原初的人间烟火气息。我晃荡在这些破旧、杂乱、拥挤的街道上,体会到木心关于乌镇的感觉:“睡过午觉,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小街都是卖鱼的人,地上湿哒哒的,很色情。两边的楼上像是都有人在通奸。”木心语言也是湿哒哒的,很色情。一方水土养一种修辞。比如,我竟然听见两个女人在小街上方两个窗口对骂,如越剧中的吟诵与歌唱。
   木心不是游客,大概不会喜欢西栅的面目一新。在剧变中的故乡,一个人,反而会加重异乡感吧。孙家花园转化而成晚晴小筑,木心如落叶转化成树根处的泥土,大约会想:乌镇还在乌镇吗?我还是我吗?“从前的那个我如果来找现在的我,会得到很好的款待。”木心这样说,充满对“从前”的留恋和对“现在”的谅解。从前的金鞍玉勒、矮帽轻裘,现在的霜天断雁、淡茶清酒。
   留恋和谅解,我大抵上也是如此态度,对乌镇,对青春。
  
   河床
   河流的床榻——让河流四季安眠。
   鱼、羊皮筏子、古陶片、残剑、渔火、灯影、仰泳者……这些都是河流们载地浮天、一派大梦中的景象?上游,中游,下游,分别是一个沉睡者的头颅、腹部和下肢——上游高原,使河流高枕无忧;涛声就是鼾声——河流鼾声深沉,一个极度疲倦的劳作者鼾声深沉;两岸,河床两侧的雕花护栏,浮雕出野花、五谷、柳丝、渡口、马匹、卡车、村庄、工厂、城市、原野……
   是哪一个伟大木匠,持续用日、月这两把雕刀来更新两岸景象,从而使河流视睡如归、无梦不欢,终生陶醉于床上的生活?——散乱堆积于河床旁边的衣服,被人类称作“群山”。河流赤裸着生动活泼的脚,远远伸进入海口处的趾甲,被渐渐染蓝——略萨在其长篇小说《情爱笔记》中借主人公之口说:“我唯一热爱的祖国就是我妻子卢克莱西亚蹂躏着的双人床。”那么河床,就是河流的祖国?河床上的“卢克莱西亚”是谁?
   出于对河床的暗自倾慕,家具设计商们开发出水床——在密封良好的皮质容器里注入凉水或热水,仰躺其上,就大致虚构出不同季节的河流局面。他们设计出山峰形状的衣架,放在水床边缘。夜晚,几件衣服挂上衣架,就产生出苍苍茫茫的群山感。但最高处悬挂的礼帽,能算是“山巅日出”吗?那些礼帽,无力散发出睡眠者头颅里的灿烂光线。小舟形状的拖鞋,在水床边随意一扔,睡眠者一边朗诵一边进入古老意境:“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呵。但由于睡姿沉闷、梦境狭隘,这些一般出现在高尚住宅或五星级酒店里的水床,无法协助入睡者(大都是成功人士)捕捉到河流般奔放的感觉。于是只好频繁更替水床上的合作者、蹂躏者,试图用性爱的姿势和呻吟,隐喻波浪。
   当河流悄悄起床散步,散成空气、云朵、植物内部的汁液、动物血脉、井中蛙鸣、泪滴……河床就渐渐凸显。那些沙砾、岩石、暗礁暴露在阳光下,类似于我们席梦思床垫中的海绵、弹簧。风吹河床,如同一个疼爱河流的妇人在用鸡毛掸子清洁卧室。骑着自行车歪歪扭扭去河对岸卖一袋麦子或者看望情人的男子,大约像空白床榻上缓缓移动着的一粒蚂蚁?对河床的占有感,使骑自行车的人有了蚂蚁般的愉快,高唱陕西或河南一带的梆子:“妹妹你桃花一般香,让哥的心荡漾,我过河来看你啊,你怀里的桃子让哥尝一尝……”仿佛他就是河流的替身,就是反复在河床上热爱某个农妇的大丈夫。
   河流改道,大约相当于河流这个爱折腾的家伙,把床榻调整了方向——把河床调整了方向。读到一个故事:印地安人指着一片水域讲,那里曾经是他们世代生活的村庄,“因为河流突然改变了方向!政府表示,可以控制河流改变方向,并且招来了浩浩荡荡的工程队”。但印地安人拒绝政府的决定。在法院,他们为维护河流自由搬动床榻的权利打赢官司。他们宁可丧失村庄也要维护河流的自由。那些喜欢调整河床方向的、安睡于印地安人身旁的河流,有福了……
   一条河流也会死去,来不及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就蓦然脱离人间烟火。河床荒凉,弃置旷野。两岸的造纸厂、植物、农事、人类,逐渐感受并加强着丧失河流之后的痛苦。两岸群山作为河流的遗物保留在那里,引导生存者对于河流往日体态的回忆。与床无关的那些马上、战场上、办公桌上、路上、车上、船上的非正常死亡,造就了无数烈士或遇难者。而大多数普通人的死亡,在睡床、病床、灵床上逐步过渡而成。除了伟人名人的床榻保留在纪念馆里,普通人的床榻很快就丧失了死者气息,像工厂倒闭后废弃的机床,很快丧失了热度。普通的死亡,带来普通的疼痛,力度、广度非常有限,只会有少数人承担。
   一个长期生活在河边的人,面对河床上日益微弱的流水,无法不感激而又悲伤,如同面对着他那瘦弱、衰老、积劳成疾、渴望安眠、渐渐消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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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修辞”二字,一般都出现在写作者的笔锋中。作者的这篇《乌镇的修辞》却是对一个古镇的“制动”修辞。乌镇,因了茅盾、木心两位大师而让天下文人熟稔于心。而乌镇的古呢?走进这篇散文的核心,看作者是怎样对乌镇进行修辞的。《林家铺子》相信每一个读过茅盾作品的读者都知道,而《林家铺子》里的人物林老板和“林家铺子”在现代人的记忆里,想必早已模糊了,而作者笔下出现的“长袍马褂”即是对乌镇的一个修辞点;晚晴小筑改为“木心纪念馆”里的各种版本的木心著作、手稿、乐谱,及其用过的写字台、礼帽、皮鞋、手杖等,也是对乌镇的一个修辞点;乌镇西栅酒店里客人昂贵的独白——梦呓是一个修辞点;乌镇的各色剧场里的南腔北调、东风西声是一个修辞点;乌镇的东、南、北栅里古有的烟火味也是一个修辞点。在作者的笔下,乌镇在被经济推动着走向“现代化”的同时,依然留有古的风味,这就是对乌镇最好的修辞吧!河床——河流的床榻。作者将河床上安眠的河流,河流上自由运行的物事,河岸上群峰及山花野草等,进行了拟人、比喻等写作手法,使作品更具形象感,使读者陡生想象力。散文的结尾,作者笔锋一转,河床从美好跌入苍凉的低谷,意在唤醒世人,自然的存在,自然有其存在的道理,保护生态,即在保护自己的家园,保护人类自己。两篇散文,借物言情,意蕴深厚,读后引人深思。佳作,流年欣赏并推荐阅读。【编辑:临风听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227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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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18-02-25 21:51:56
  拜读老师佳作,收获颇丰,学习了!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更多精彩分享。新的一年,祝文丰笔祺!
   新年快乐!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2 楼        文友:一海明月        2018-07-13 08:20:08
  “从前的那个我如果找现在的我,会得到很好的款待。”木心如是说,充满了对“从前”的怀念,对“现在”的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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