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年味依稀入梦来(散文)
当田野一天比一天清瘦,北风一日比一日呼啸;当我的两只小耳朵冻起了严重的疮,两只小手僵硬得像刚洗过的红箩卜一样;当母亲严厉地指挥着我和姐姐们去离家最远的山坡,砍那满山的黄荆条,我便知道要过年了。我像是一只小小的梦虫,嗅到了年的味道。年的味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天比一天浓郁,一日比一日馨香。以至于,穿过几十年的光阴,它依稀进入我的梦里,回味它,仍是当年的醇厚和美好。
一、母亲打扬尘,父亲写春联
“打扬尘”,是家乡老百姓迎接新年的风俗习惯。意为赶走晦气,辞旧迎新。是人们祈盼新年新气象、希望未来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美好愿望。过年前十天左右,母亲总是放下繁忙的农活,将除尘当成了重要事情。
一大清早,我和姐姐们睁开眼睛就被母亲赶下了床,她说今天打扬尘,谁也不许睡懒觉。我们无条件地执行,且喜滋滋地配合着母亲。我和奶奶、姐姐们将各自的床上用品和衣物都统统地收进了箱子或是覆盖了起来,等待着母亲的清扫。接下来,母亲戴着斗笠,手擎大扫帚,或是站在高高的楼梯上,或是踩在长长的木凳上,每一处,母亲都用力地打扫着。我家祖屋是解放初期分来的地主家的百年老屋,梁高柱大、结构复杂,打扫起来,给母亲增加了一定的难度。但母亲不怕困难,这是她干了多年的活儿。母亲动作麻利、经验丰富,她一言不发、认真仔细,连一丝蜘蛛网都不容放过。仅半天功夫,母亲就将我家的几间房屋打扫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仿佛换了一片天地,叫我们更加喜爱这个家了。
母亲站在高处,手擎扫帚,打扫扬尘的画面永远定格在了我关于过年的记忆里。在时光的长河中,折射出母亲心中坚定不移的信念和对未来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
看完母亲打扬尘,我又去前院看父亲写春联。
父亲迎接新年的方式很独特,他将年的味道平添了浓浓的文化气息。院落里,核桃树下,竹林之间,父亲站在我家四四方方的吃饭桌前,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父亲凝神聚气,挥毫泼墨,尽情地书写着大红春联。他将写好的春联整整齐齐地铺满了半个院落,每张春联上都用小石头压着四角,不至于被朔风漫卷。放眼望去,竹林地面上红彤彤的一片简直就是一道怡人的风景,蔚为壮观。我看见我的父亲此时像一位竹林隐士,在这个飘着墨香的世界里陶醉着。他的眼里满是柔情,他的心里盛着幸福,同时也装着对乡亲们的厚爱。父亲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在家乡人人皆知。所以,逢年过节时,乡亲们总是买来红纸,向父亲索要墨宝。父亲从不拒绝,总是乐意地为他们效劳,让他们满意而归。父亲书写的春联,仿佛就是乡亲们一家一家的笑脸,红光满面、笑逐颜开。“爆竹声声辞旧岁,喜气洋洋迎新年”、“一年四季春常在,万紫千红花永开”……父亲的春联,遒劲有力、寓意深远,年复一年,张贴在我家和父老乡亲的门庭上,渗进了大家欢欢喜喜过大年的年味里。
二、四姐洗被单,母亲缝铺盖
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母亲总会安排正值青春年华的四姐从学校回到家里,将家里所有的蚊帐、被单、枕套一一拆卸下来,拿到井边去洗涤。一副扁担、两个铁桶和一个木制的大脚盆,伴随着四姐。大脚盆里浸泡着奶奶的黑色麻布蚊帐、母亲的白色被单以及我和姐姐们睡过的绣花枕套等等,满满的一大盆。四姐不厌其烦地洗,从午后一直洗到黄昏。她均匀地抹着肥皂,使劲地揉搓着,再从井里一桶一桶地打捞上来冒着热气的井水,一遍一遍地清洗。夕阳的余晖照在四姐漂亮的脸庞上,也映在井边母亲种植的葱茏的蔬菜上,熠熠发光。四姐长长的麻花辫在我的眼前摇摇晃晃,摇晃中,夹杂着丝丝的皂香和蔬菜地里葱花的清香,扑鼻而来,甚至好闻。我这个顽童忍不住问起了两手通红的四姐:“四姐,你累不累呀?”四姐抬起她的头,对着我温和地微笑,小声地回答我:“燕儿,我不累。”
每年年前四姐为家人任劳任怨地洗涤床上用品的一幕,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记忆里,成了年的味道。每当忆起,便会想起晚唐诗人许浑的诗句“江城向瞑东风急,一半乡愁闻捣衣。”
几天过后,待四姐洗涤干净的床上用品晾干了,母亲便将各个床上的蚊帐复又挂上。并且,母亲又新铺了两张床,为在远方工作的大姐、二姐和求学的哥哥回家过年而准备着。一下子五张床上的被子要备齐,可把母亲忙坏了。那时没有现成的被套,棉絮、白布包单和花布面子三者需巧妙地结合,才能构成一床保暖、舒适的被子。母亲习惯性地叫它“缝铺盖”。午饭过后,母亲急急忙忙地将数床棉絮、被单以及棉线等准备就绪,然后她在我家前院里用几根高板凳、一张床巴折和一张竹席,搭建起了一个简易的工作台,母亲要在上面缝铺盖。
我看见母亲将白色被单平平整整地铺在竹席上,再将棉絮小心翼翼地铺在白色被单上,之后,母亲又将花布面子平铺于棉絮上。就这样,母亲将这三件物品精心地组合好后,便开始穿针走线,耐心细致地缝起了铺盖。母亲一边缝着铺盖,一边给我讲着哥哥、姐姐们小时候的故事。我总是一会儿像只听话的小狗一样围绕在母亲的身旁,一会儿又和小伙伴们在院子里欢快地捉着迷藏。母亲疼爱我,在得到她的允许时我便爬上她的工作台,在棉被上开心地打上一个滚,闻到了被子里香香的味道。
竹叶婆娑,沙沙作响。玩伴嬉戏,疯疯闹闹。母爱温馨,终身难忘。母亲缝铺盖的场面,成了我记忆里的年味。
三、请人杀年猪,守岁摇毛竹
杀年猪,是乡村过年的重头戏。意味着家乡人民风调雨顺、吉祥如意。也是各家各户大人们辛勤劳作一年对家人和自己最大的物质犒赏。
腊月初始,本村的杀猪匠谢大哥便陆续接到乡亲们杀年猪的邀请。到了腊月下旬,谢大哥手中那把寒光闪闪的利刃,就成了每家每户猪圈里猪们的噩梦。年猪在毙命时发出的那一声声凄厉的哀嚎,听得我们这些小孩子们心尖儿颤颤的、痛痛的,无比同情和我们一起长大的猪们。可是,大人们似乎没有这样的感受。他们说起杀年猪时,总是眉开眼笑,喜不自胜。
由于奶奶和母亲喂养得当,我家的年猪总是膘肥体壮,常常在三百斤左右。当母亲把年猪从猪圈里放出来时,母亲脸上挂着的笑容就一直没有停止过。看那肥头大耳的家伙,身子约有两米长,随着父亲、母亲的吆喝,它有一些好奇,也有一些惊慌失措。它跌跌撞撞地穿过灶房、堂屋,然后跨过大门门槛,径直往屋外而去。从没见过天日的年猪,见身边还有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跟着自己,它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它想要拔腿就跑,它想要仓皇出逃。可是,当它猛地一往前冲,就跌进了我家阶沿下面的阳沟里。阳沟与阶沿的落差足有三、四米,年猪从高处坠落,它肥硕的身子受到了重创,它“嗷嗷”地惨叫着,想要迅速地爬起来完成它的逃跑计划。然而,就在这时,身强力壮的谢大哥快步地冲了上去,一把拽住了它的大耳朵,在几位男人的协助下,他们连拖带拽地将拼命挣扎的年猪请上了早已为它准备好的刑台上。可怜的年猪,看着滚烫的开水,看着夺命的尖刀,它发出了尖锐刺耳、撕心裂肺的嚎叫。但是,一切都无济于事。随着谢大哥麻利的手起刀落,年猪在一阵痛苦的抽搐中渐渐没了声息。它悲壮地走了,为年的喜庆添了一抹朱红,为人们的五谷丰熟做了祭奠之物。
杀年猪的场面很是热闹,院子里聚集了左邻右舍的男男女女们和一大群孩子们前来观看。大家显得异常兴奋,话题也总是说不完一样。谢大哥一边谈笑风生地和大家调侃着,一边围绕着年猪有条不紊地做着他份内的事。他认认真真地将年猪吹气、褪毛、割头、剖肚、开肠、切块……从午后一直忙到掌灯时分也不见收摊。那现场虽是血淋林的一片,但并不会让人产生恐惧之感。相反,空气中弥漫着的是一股股诱人味蕾的肉香。当晚,母亲便用猪血、猪肚和猪肠煮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刨汤”,让我和姐姐们挨家挨户地为邻居们送去,请他们分享和品尝。
年猪的味道,满院飘香。那份浓烈的乡情和大人们庆祝五谷丰登的喜悦之情,在一碗“刨汤”中黏稠得化也化不开,便成了年的味道。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家空前的热闹。大姐、二姐和哥哥都从远方回来了,一大家子十口人高高兴兴地团聚在一起。大家吃饱喝足结束了年夜饭后,便坐在一起开开心心地说着话,开始了过年的重要环节——守岁。
守岁过程中,奶奶看着儿孙满堂,喜气洋洋,她老人家乐得合不拢嘴。父亲则坐在一把藤椅上,难得地燃起一支烟,悠闲地吞云吐雾,一边享受着家人的欢乐,一边笑眯眯地透过敞开的大门,目视着远方。母亲则忙前忙后、忙这忙那,一会儿给奶奶的烘笼添点炭火,一会儿又去给某个房间加床棉被。我们七个姊妹自不必说,大家围坐在一起,即性表演起了节目。文艺范儿的哥哥自告奋勇地拉起了二胡,一首《二泉映月》便从他那神奇的几根琴弦中“咿咿呀呀”地发出了悠扬的琴声,赢得了姐姐们阵阵的唏嘘与喝彩。一曲结束后,大家还不尽兴,哥哥便又正襟危坐,摇头晃脑地再拉了一首《梁祝》。《梁祝》刚一落音,哥哥两眼发亮,突发奇想,要求我和六姐配合他的琴声,叫我们两个小妹妹表演舞蹈。他的这一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六姐艺高胆大,马上应允了下来,大家就等着我表态了。我是个胆小鬼,面对难得一见的大姐、二姐和哥哥,感到有些生分和害羞,我便红着脸儿扭扭捏捏地不肯答应哥哥的提议。这时,六姐根本不考虑我的感受,她拉起我的手,一呼啦就溜到到了堂屋的中央,哥哥见状立刻拉起了二胡,其他姐姐们也都不失时机地响起了掌声。我就这样被他们赶鸭子上了架,心里直发慌,叫苦不迭。平日里就只知道小脑瓜子胡思乱想,对这跳舞的事情我可是一窍二不通。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完成那个节目的,只感到六姐有板有眼地跳得很开心,只听到我那蹩脚的舞蹈也赢来了姐姐们毫不吝啬的喝彩声。
接下来,快到午夜十二点时,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按照家乡的风俗,大年三十的夜晚,各家各户未成年的小孩都要跑到竹林里去摇毛竹,意为小孩摇了毛竹就会像竹笋一样茁壮成长。这可是关系到我们这些小家伙前途命运的一件大事,家里兄弟姐妹众多的,还颇具竞争性。随着父亲的一声令下,我与长我六岁的五姐和长我一岁多的六姐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草绳,拔腿就跑,直奔院子里的竹林而去。我们争先恐后地在长得最直、最高、最茂盛的竹子上快速地系上了草绳,然后,在心中默默地许下了自己美好的愿望。接着,一边“哗啦哗啦”地猛摇着竹子,一边对着竹子大声地喊道:“竹子,竹子,快快长,我要和你一样高!”这时,我们的身边,总是不乏父母殷切期待的目光和其他哥哥、姐姐们加油助威的呐喊与嬉笑。我和姐姐们摇毛竹的情节,将我家过年的气氛推到了高潮。然后,我们这些小孩子便精疲力尽地去睡觉了,再也不管大人们守岁的事情,只等着明早起来捡火炮和穿花衣裳。
在光阴的故事里,小小的我仿佛每年都要做一次长着翅膀的精灵,飞舞在欢声笑语的年夜里。过年,便多了一份成长的况味。
四、哥哥放鞭炮,新年穿新衣
“爆竹声声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王安石的诗句,道出了放鞭炮对于过年非同凡响的意义。
新年放鞭炮的习俗,在我国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荆楚岁时记》曾经这样记载,正月初一,鸡叫头遍时,大家就纷纷起床,在自家院子里放爆竹,来逐退瘟神恶鬼。这一古老的传统,反映了劳动人民渴求安泰的美好愿望。
在我的记忆里,我家迎接新年放鞭炮的工作,总是由哥哥来完成。由于鞭炮的制作材料----火药,有着较大的危险性,如果操作不当,会给人们的身体带来伤害。过年放鞭炮的重要意义,对于我们这些小孩子尚不能理解。只是因为它的声音可以穿破时空,震耳欲聋;它的电光火石,可以驱走黑暗,璀璨耀眼。所以,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它便成了孩子们过年时最高级的“玩具”了。男孩子见到他会更加坚强、勇敢,因惊险、刺激而喜爱它。女孩子见到她会畏惧、躲闪,因胆小、怯弱而既爱又怕它。
哥哥是我家唯一的男孩,他每年欣然接受母亲的安排,大年初一五更时起来放鞭炮。我和六姐年龄小,鞭炮对于我俩总有一股挡不住的诱惑力,我们自然就成了哥哥放鞭炮时的忠实观众。听奶奶讲,放鞭炮要赶早,赶在别人家放之前。谁家第一个响起鞭炮声,谁家明年就走好运。谁家放得晚,谁家就走霉运。我那时侯小,没心没肺的,总是希望自己家里走好运,别人家里走霉运。由于这个自私的想法,害得自己在三十晚上的后半夜基本上睡不着觉。远远地,我听到遥远的夜空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小声的鞭炮声,让我很是紧张,老是担心左邻右舍家先放鞭炮,弄得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非常忐忑不安。好不容易等到母亲叫醒哥哥起来放鞭炮了,我急忙把呼呼大睡的六姐摇醒,我俩一骨碌爬了起来,披着棉衣就去外面看哥哥放鞭炮。我们不怕寒冷,不怕麻烦,既为我家是本院子第一个放响鞭炮的而自豪,同时又欣赏到了鞭炮那炫目的美。接着,我和六姐在一股浓烈的硫磺味和花花绿绿的碎纸中去寻找“哑炮”。如果运气好,找到一、两个哑炮,心里十分惊喜。因为,明天可以在小伙伴们那里去炫耀,让大家再次领略到鞭炮的风采。
待我回到床上,耳畔就想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由近及远,再由远及近,陆续不断地传进我的耳朵里。我不管四婶家的长禾和小军以及二叔家的洪钧和幺妹,他们起来捡鞭炮时传来的兴奋的嚷嚷声,我也不管驱鬼的鞭炮声是否把小鬼们都吓跑了,我疲惫极了,蒙上被子,便沉沉地睡去。
过年放鞭炮,喜庆又吉祥。人心若向善,永远没烦恼。我在一年一度的鞭炮声中,渐渐领悟到了一些做人的道理。鞭炮,在年味中显得热烈而又旷达。
鞭炮声中新年到,新年要有新面貌。何以让人耳目一新、精神抖擞?惟有新鞋、新衣裳。
过年穿新衣,在我国是个古老的习俗。在宋朝,《东京梦华录》中也有记载,每到新年这一天,大家都穿着干干净净的新衣,到处去逛。到民国的时候,《平谷县志》也记载正月初一“卑幼盛装饰,拜尊长为寿”。新年穿新衣,同样寄托了汉族劳动人民一种“辟邪除灾、迎祥纳福”的美好愿望。
因此,穿新衣、新鞋过年,便成了每个家庭成员很期待的一件事,也是每个家庭主妇年前日夜操劳的重中之重。上至长辈,下至儿孙,人人都要有一件新衣、一双新鞋,方能体现一个家庭主妇的贤淑美德。那时候,外婆、奶奶各有一件晚清风格的满襟蓝布衫、一双三寸金莲鞋;哥哥有一件灯芯绒上衣、一双方口布鞋;我和姐姐们一人一件花布衣裳、一双青布布鞋便心满意足了。母亲不仅农活干得出色,针线活更是她的拿手好戏。量体裁衣、盘扣做鞋、飞针走线,对于母亲来说都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事。平日里母亲总是夜晚针线活不离手,到了赶制一家人的过年新衣、新鞋时,母亲更是不辞辛劳、不分昼夜,加班加点地坐在针线篮前,做好了一件又一件新衣、一双又一双新鞋。
大年初一,除了父亲、母亲,我家人人都有漂亮的新衣、新鞋穿上身。这些都是母亲的劳动成果,是母亲爱的结晶,一针一线都包含着母亲对家人默默的祝福与期盼。那一天,我们都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地去赶集市、逛庙会、走亲戚,心里始终洋溢着满满的幸福与自豪。
新年穿新衣,让年味添了自信和甜蜜。今天,无论我们拥有多少漂亮的服饰,都不能与当年母亲亲手缝制的过年新鞋、新衣媲美。
年味,凝聚了千百年来的华夏文明,传承着中华民族历史悠久的民风、民俗。它不仅丰绕了我们的人生岁月,更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神州共庆无眠夜,举盏吟诗踢踏旋”,遥想当年小儿时,年味依稀入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