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点儿太背。”景亦烟边洗脸边想。
　　 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老公做生意顺风顺水，挣钱像在秋风中扫落叶一般。有钱的男人往往以征服女人为乐。老公走遍全中国，没有发展一个半个小三。儿子上小学五年级。当班长，爱读书，还喜欢书法和架子鼓。
　　 “你的两个男人都是精品。”同事羡慕不已，“我给你10万块钱，你转让给我吧。”
　　 她嘴上说，两个破烂儿，还卖呢，谁要，我倒贴10万。但是，从她的头发稍到脚底板儿，没有一处不在弹钢琴。
　　 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老公怕她劳累，想让她辞职做专职太太。她坚决不干。她师范毕业，愿望是一辈子做一名合格的人民教师。学生成长，成人，成才，是她的快乐、幸福与享受，是她人生最重要的风景之一。
　　 两年前，景亦烟送走一班学生，又迎来一班学生。
　　 老公心里十分不舒服。老师越来越难当。一不留神，会以身试法，身败名裂，成为媒体的猎物，社会的痰盂，教育行政部门眼中的“鸡”。
　　 有钱人好办事。老公给她弄了一个闲差事——学校图书管理员。管理员可管可不管。想管，放学后值半个钟头班。不想管，签罢到，铁门一锁走人。十天半月，没有人找你。
　　 景亦烟坚决不当管理员。她如同老匠人喜欢自己的工艺品一样喜欢学生的笑脸。
　　 况且，她已经具备参评中学高级教师的条件。她不想让人说她的资格证来路不明。
　　 多年来，她的成绩，在全乡有目共睹。
　　 “也许，一失足成千古恨。唉！一进校门深似海，从此校花不是人。”
　　 小学生升初中不考试。哪里的人，无条件在哪里上学。
　　 班里有四名特殊学生——张家龙、张英豪、戴一飞、吴天。这四个孩子是一个村的。
　　 张家龙的父母去广州打工。张英豪的妈妈和同姓叔公私奔。戴一飞的父母出车祸身亡。吴天的爸爸在监狱服刑。
　　 张家龙连拼音都没有学会。上课天天睡觉。叫醒他，还睡。让他站起来。他站着也能去孟（梦）州。张英豪在小学就早恋。升入初中，一天能看上三个漂亮女生。老师讲课口干舌燥，他写情书如痴如醉。不写情书的时候，抓女生的辫子，掐女生的屁股。或者，缠着女生说黄色话。他坐在哪里，祸害哪里的女生。女生们见到他，仿佛见到饿狼一般。戴一飞是网迷。白天，在下边玩手机。晚上，去网吧打夜市。吴天长得人高马大，是全校闻名的“黑旋风”。
　　 升入初三，景亦烟夜里做噩梦，白天有幻觉。
　　 闭上眼睛，全班变成自由市场。她说谁谁不听。心里起急，推一个男生一下。那个男生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抡起凳子砸她。她躲闪不及，头上被砸了一个喷泉。
　　 白天，她总疑心触电或者被车撞死。她的白皙的脸上，露出几个褐斑。美丽迷人的眼睛周围，泛出两个淡淡的黑圈。
　　 “不行，请病假吧。为了那点儿可怜的工资，不值。咱家又不缺钱花。”老公劝她。
　　 景亦烟气得三天不理老公。
　　 她是为了“可怜的工资”吗？也是，也不是。工作就要拿报酬。然而她不是为了拿报酬才工作的。世界那么大，工种那么多。干什么挣不到教师的工资呢？只是教师是她的理想，学生是她的塑像。她不想忘记初心。
　　 张家龙的课本，钢笔，作业本都丢了。教室是他的宾馆，老师的讲课声是他的催眠曲。
　　 景亦烟把张家龙叫醒。张家龙非常生气：“叫什么？让我再睡半小时。”
　　 “学吧。马上就中考了。”
　　 “不学，你管我呢！我有我的自由。”
　　 “你……”
　　 景亦烟的胳膊高高抬起，又慢慢放下。
　　 “冲动是魔鬼，不能……”
　　 学生打老师是“未成年人反抗压迫”，老师打学生违背道德，触犯法律。你一巴掌下去，万一他离家出走呢？被车撞了呢？跳楼呢？喝药呢？你这一生就毁了！想想“屁股事件”：老师关派出所，写检查，道歉，调离；对学生呢？家长提出去昆明检查，教育局找心理疏导老师，媒体笔阵横扫……
　　 这还只是学生的屁股上有一片淤青啊！如果头上起包，你想一想……
　　 “唉！教师戴着脚镣搞教育，双膝跪地做园丁——随他吧。”
　　 吴天把邻班同学的门牙打掉一颗。
　　 这孩子简直是呆霸王。从初一到初三，一天不打人便六神无主。老师开导过，学校教育过，派出所处理过，但是一个未成年人，谁拿他也没有办法。
　　 被打孩子的家长，没有地方出气，便找学校的霉气。学校有理无理都说不清，只有破财消灾。
　　 这一次，被打学生的家长没有捡软柿子捏。被打学生的二哥初中辍学，跟社会上的二流子混了几年。
　　 他对景亦烟说：“我也是未成年人，我也受法律保护，我打死人也不偿命。……我一天打他三顿，一连打他三天。”
　　 天外有天。吴天的排气量没有人家的大，吃了很大的亏，暂时“收手”。
　　 理化生加试，体育加试，四个学生不愿意考试。景亦烟赶紧通知家长。
　　 “知道，反正……”家长或监护人异口同声。
　　 四个孩子在教室坐不住，经常去幸福河洗澡。景亦烟一天多次查班。发现有空座位就立即通知家长。
　　 她眼跳、耳鸣。大白天，仿佛听见众鬼聊天、嬉笑。
　　 “难道……”她失魂落魄。
　　 模拟考试，四个孩子不想考。景亦烟急忙逐个通知家长。
　　 “没事。”家长或监护人镇定自若。
　　 下午13：30，四个孩子又去幸福河洗澡。
　　 接连下了几场大雨。幸福河河水暴涨，水流湍急。四个孩子跳进河里。一瞬间，两人死亡，两人失踪。
　　 景亦烟闻讯，大小便失禁。
　　 学校铁大门紧锁。大门的最上面，张贴一个横幅。“还我生命”四个歪歪扭扭的毛笔大字，仿佛驰名中外的遒劲有力的“还我河山”。
　　 铁大门前面，凉棚之下，并排放着四个水晶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