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我的父亲(散文)
我的父亲是兄弟五人中唯一未上过学,不认识一个字的人。从小参加体力劳动练就了不怕吃苦、不怕困难的坚强性格。父亲排行老二,下面三个弟弟一个妹妹。爷爷是个胆小怕事又身体不好的人,且早早过世,他和伯父一起从小承担起养家糊口的家庭重担。
苦难的幼年。有年夏收,已经开镰收割,家里没有颗粒粮食。兄弟三个在地里收麦,幼小的五爸不停喊饿。装好一车麦子拉到场上,伯父和父亲忙着出车,回到家却找不到五爸,原来他在麦梱堆里睡着了。奶奶看孩子们回家了可怎么也找不到一点能吃的东西。后来想起,还有一小捆粉条,于是母子几个泡了粉条当饭凑合了一顿。
生活本已十分困难,国民党政府还经常派壮丁。按一家一户男孩多少计算摊派。由于家里兄弟多年龄还都幼小,头两次派下来只好花钱顾壮丁。就是出钱顾愿意当兵的人顶替。这样两次花钱顾壮丁就把家里土地卖的不多了。
第三次派下来,如再要花钱顾就要倾家荡产。奶奶急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看这局面,年幼的父亲挺身而出,坚决地说:“妈,你不用怕,我去。”
奶奶说:“孩子,妈不是不让你去,你年龄还小,这年头兵慌马马乱的,到处都在打仗,去了可是凶多吉少。”
父亲依然坚持要去,“别人敢去我就敢去,我去了咱家就不用卖地顾壮丁。”在父亲坚决要求下,奶奶只好答应。
十五、六岁的父亲去了国民党部队当兵,他所在的部队在三原县城驻防。父亲虽然没出过门,还挺会处人,和士兵兄弟们关系蛮好,其中同泾阳县一刘姓士兵和三原陵前一王姓士兵结为烧香弟兄。
部队平时除了训练就是站岗。不知什么原因,大热的天气,每次站岗总派父亲站露天哨位。同样是站岗,有的人就可以站阴凉处。这样安排几次以后,父亲就直接对值班军官提了意见,表示不满。可这个不讲理的军官竟说:“我就让你站露天哨位,你能把我怎样?”没等他说完,血气方钢的父亲一个直钩拳将他打倒在地,好一会爬不起来。
事情反映上去,上级做出处理,关禁闭3天。父亲刚进了禁闭室,他的结拜弟兄和班里的好朋友立即联名具保,要求撤销禁闭决定。弟兄们的要求得到批准,大家一起去禁闭室接他的时候,他还在禁闭室边呼呼大睡。
父亲先后当过两次兵,从此后家里日子才稳定下来。一次父亲请假回家,返回部队时途经楼底村,被几个站岗的军人拦住。问在哪儿当兵,父亲说在三原城里,一看也是当兵的,正要放行时,过来一位军官,问父亲:“身体挺壮实的,在部队干啥?”
父亲回答:“重机枪手。”
军官又说:“你不用走了,留在我的部队。”
父亲又说:“我留在你这儿,原部队再向我家要人咋办?”
“这个你不要担心,有我哩。”
父亲被留了下来。当天下午开始给每个军人理发,第二天部队要开拔。父亲到跟前要求理发,理发员说;“你一会再理,先给别人理了再说。”一听这话,父亲装作去解手,顺着楼底坡沟道一直往里走,一段距离后,估计部队的人看不见了,拔腿跑了起来,最后跑到富平县一个村子打短工养活自己。过了几个月估计风声已经过去,才回的家。
勇敢、坚强、吃苦耐劳是父亲的一贯作风。当地人为了添补家用,利用离耀县距离近的条件,和陕北的八路军以物易物,换取经济收入。年轻的父亲就跟着几个大人背上棉花去了。那时耀县地区是国共两党拉锯之地,八路军驼队实行游动交易,货不下鞍,随时交易,完了就走。
一个大雪天,父亲一帮人行进在耀县北部的沟壑山梁,白天没有找到八路军驮队,晚上在一户农户家借宿。天气冷得父亲竟然脱不下袜子,袜子和脚冻在一起。房东提醒:快用雪搓,搓了好久才脱下袜子。躺在被窝里,大人们很快进入梦乡,但年轻的父亲怎么也睡不着,肚子饿得咕咕叫。爬起来摸着黑在灶房寻找,最后在锅里找到半碗搅团饭锅底,用手抓着吃了才睡下。每当我想起我的父亲遭受如此的苦难就不禁潸然泪下。
解放前夕,国民党部队进攻陕北根据地,老百姓传说国军来了抢东西,纷纷携家带口逃往与耀县交界的山沟里。奶奶是小脚,走不动路,父亲二话没说,背上奶奶和全家人一起逃难。
父亲不论给谁干活,都舍得出力气,压根不会投机取巧。伯父第一个老婆结婚不久病逝,过了好几年才找的现在的伯母。伯母小伯父十岁,光彩礼就要几十石小麦,还有布匹等,都是父亲兄弟两人人辛苦劳动积攒的。伯母娘家在沟里,自然条件不好。被人形容“饿死饿活不给某某村干活,不是上坡就是下河,不是人担就是驴驮。”伯父结婚前,丈人家一到收种季节,需要帮忙时不找伯父,专找父亲。因为父亲力气大,能干动重活。
解放后,父亲先后在乡政府(合大县时)、大队赶马车。他赶马车,不管多调皮的牲畜,很快都会被训练得服服贴贴。每次出车前,他总要仔细检查挽具是否完好,马掌要不要钉,有隐患提前解决。出门身上总带着一把鱼刀(赶马车专用),以备急用。路上遇到险路,陡坡,别的车把式总往后溜,怕出事担责任。父亲胆大心细,打头先过,为后边马车蹚路。事实上,他赶马车多年反倒没遇到啥大的危险。
有年冬天,赶着马车过石川河,那时没桥,赶车人坐在车辕上,牲口从冰冷的河水蹚过,刚到河中间,驾辕牲畜被大卵石绊倒,车辕压在轅骡身上,如果解救不及时,牲畜就有生命危险。父亲哪管冰水刺骨,连忙跳下水奋力扛起车辕,救起牲口。此时他只想着一点,尽快救牲口。像这种事情就有过多次。
父亲一生和兄弟之间关系非常和睦,兄弟之间几十年未发生过大的矛盾与冲突,这在我们附近有口皆碑。不管是在农村的伯父、三爸,还是在外工作的四爸、五爸,任何时候有困难,需要人帮忙首先想到的就是父亲。即便是和邻居发生矛盾,也是要去父亲协调解决。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五爸还未结婚,奶奶已经逝世,全家开会讨论分家,征求意见问五爸愿意跟谁过,他脱口而出:“跟二哥过。”于是和我家一起生活了多年。
五爸大学毕业分配到本县一所乡下中学教书。在大学所学生物地理专业的五爸一门心事要求教体育课,惹得个别领导给他穿小鞋,一纸通知发配到遥远的山区—淳化,(合大县时)是父亲用自行车驮着五爸行李,兄弟二人一步一步走到淳化县的。五爸在淳化恋爱结婚,有了第一个孩子。从淳化把家搬回三原也是父亲用自行车把五妈、孩子及家当驮回三原的。
就连五爸上学也是父亲和伯父辛辛苦苦一起供养的。在县城上高中时,每逢周三送干粮都是父亲,一送就是三年。其中一次走到陵前南原时被一大型烈性犬追赶,不小心车头撞上碌轴,车梁也被撞坏。哥哥心甘情愿供养弟弟上学,这在如今十分罕见。
五爸是我们村第一代大学生,是我们家的骄傲。
见义勇为,爱护集体财产。那年,父亲在小队油坊干活,一天晚上几个人正在油炸馍,因为未掌握好温度,油温过高,突然“轰”的一声,燃起大火,周围四、五个人立刻起身四散逃离。父亲一看,再燃烧一会油坊里堆放的菜籽、棉花籽、食用油以及麦草苫顶的油坊都会付之一炬。他沉着冷静,站起身脱下棉袄捂住铁锅,火苗与空气隔绝后,立刻息灭了。父亲的一件新棉袄已不能再穿,但却保住了集体家当。
上世纪七十年代父亲赶马车给水库工地拉石头,从原上拉石头到沟里工地,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坡道,各小队马车都参加了拉运。一次父亲的马车刚到坡底,正在下坡的邻村一辆马车刹车失灵,跌跌撞撞冲了下来,刚到坡底轅骡摔倒在地,重装车辕压住牲口,旁边好多人围观但都束手无策。父亲冲到跟前,摸出鱼刀,一刀子割断挽具,轅骡才慢慢站了起来。像这种见义勇为的事他常遇到,也不大提起。
1973年春季,父亲赶着马车给生产队饲养室拉土。队里牲口多,饲养室前的土场已经堆得有一人多高,从土堆下来要下个陡坡。父亲一天正赶着马车卸完土从土堆往下走,邻村一辆马车从饲养室门口经过,父亲的牲畜见了疯也似的冲向邻村牲畜。父亲急忙拉住车闸,车速慢了下来。马车突然又向内一拐,路旁边有一电杆,父亲仍未松开车闸的手一下子被夹在了电杆和车辕之间,牲口倒是完好无损,父亲的胳膊被夹断了。到了医院,看见父亲白生生的骨头露了出来,我忍不住眼泪就滚了下来,可他硬是一声没吭。
其实要是换一种做法,牲口惊了,父亲只要手一松自己就会平安无事,但是他没有,他选择了保护集体财产。这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赶马车的那些年里,小队虽然二百八十多多口人,他是技术最全面,富有赶车经验的唯一人选。这在陵马原上也是人所共知的。在村里拉土拉粪,别的社员也有能凑合着赶车,可出远门只有父亲一人胜任。如去西安卖谷草,到耀县拉麦草,工地拉石头等都非父亲莫属。
他一回到家,就忙着收拾挽具,拧鞭子,一刻也闲不住。保持多年的行车安全,是由于提前已经做足了功课。
如今我思想上还时常闪现出父亲年轻时赶马车的情形。每当马车回村时,隔着老远就能听到父亲高昂洪亮的声音。只听“驾”、“外、外”、“里、里”的吆喝声及“叭、叭”的鞭子声不绝于耳、响彻云天。稍近一点就会看到父亲1.7米的个儿,宽宽的身板,四肢健壮有力,赶着马车就像一位将军指挥着他的队伍在趾高气扬、威风凛凛地走来。
马车上坡时、尤其是重车,各个牲口的紧密配合非常重要,其中一个不用劲车就可能上不去。这种关键时候父亲严厉、震耳的吆喝声就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他打鞭子的技术也非同一般。一鞭子打下去想打哪儿准打那儿,牲口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哪敢捣蛋。
父亲当了多年的副队长,副队长就是领着干活的。他到了地里看见谁干活不认真,投机取巧,马上会不留情面的严厉斥责。在当时也会得罪人,但是时间长了,人们也就知道父亲也是为了集体,与自己没有无丝毫利害关系。
在生产队劳动,队上分配不出去、没人愿干的活都是父亲的。他不是掂不来轻重,而是觉得轻重活都是一样的。他嘴上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活怕人做,人怕做活,只要心里有股劲儿,啥活干不了?
在我们一个中型的生产队里,父亲在农业技术方面数第一,犁、楼、耙、抹、收割、碾、打、等样样精通。尤其是铡麦草的递草,仅父亲一人掌握。由于技术全面,舍得出力气,谁都愿意和他一起干活。
我还小的时候,他就培养我热爱劳动的意识。1965年我才十一岁,父亲要去玉皇阁水库工地送面粉,他叫我一起去。那是初冬的一个星期天,我一路跟着推车,下坡时坐上。到工地卸下面粉,他又和我到一条沟里,装了两块石板拉了回来。原来是他提前看好的,他说放在家里用的着。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们村没通电,磨面要到八里外的陵前镇。每次去都要叫上我,磨面时帮忙,回来时上坡路推车。
上小学时的冬天特别冷,一大早他叫上我,拉着架子车到几里外拉棉花杆。那时也没有手套戴,他一双手冻得裂了好多口子。可从不说一句痛,像以铁人一样。
我十七岁,他就让我给五爸到黄埔拉煤。这在当时最苦最累的活,往返一趟一百二十里,我先后拉过六次。
父亲性子急,眼里总有干不完的活。从我上小学起,父亲就教我怎样穿衣快:先穿上衣,穿好先别系扣子、穿好裤子和鞋,然后边走边系扣子。这是他在军队里学的正规做法。我参加劳动后,他要求早上不睡懒觉,即使雨天也要早起。所以到如今已退休我还是睡不惯懒觉。
责任制后,每调整一次地块,都得修一次地。我们村土地都是北高南低,浇地时水在北头流的快,水份渗不下去,在南头集聚过多就会冲破地畔、流到外边或冲毁地块。所以每调整一次地块就要修一次地。把北头土拉到南头地畔上,加固地畔,一干就是好多天。一共修了几块地,修了几次,我都记不清了。这中间就存在个问题,我们修好的地分给人家,人家的地就没修过吗?其实大多数人根本就不修地,只是勉强维持着低质量的耕种。
我每星期休假,他早已把活安排好了。今天说:牲口圈里干土不多了,拉几车土晒上;二次又说:“该出圈了。”等等。因此我儿子小学时的一篇作文这样写道:题目是《我家的小黄牛》,小黄牛饭后在外晒太阳,邻居的牛问小黄牛:“你在你主人家幸福吗?”
小黄牛说:“幸福!我在主人家吃着干净的饭菜,睡着干燥的床铺。这足以说明父亲非常爱惜自家的牲口。”
每年夏收取前,他早早的就开始收拾农具。钐麦杆子笼笼用乳胶布条扎好,镰刀磨快,一应物件全部准备停当。临收割前他夜晚睡不好觉、思考着夏收中可能遇到的具体问题。
门前二亩多地离家近,离浇地的机井也近,但是东头低西头高不好进水,他做出一项决定,把全部地块取土一米以上,这是多大的工程量啊!而这年他已经六十七岁,当然决定一出,全家都动了起来。每到周末就动手拉土修地,一共取走几千方土。他和母亲挖土装车,我和妻子拉车,用了二、三年时间才完成。期间邻居只要来拉土,我们帮助装车。所取土方填平了一孔地窑,半块打麦场,一条大路。就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谁会如此大规模修地,整修农田,唯有父亲。
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