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心病(小说)
一
时逢寒假,又赶上春节,原本由六个保安组成的幼儿园保安队,由于其中三个在春节之前就已提早跟张队请假,此时正在老家过年呢,那么现在仍在坚守岗位的,就只剩下了我,老韩,还有孙海军我们三个。
人虽然少了,但却不是什么坏事,三个人每人每天值班八个小时,分配倒也合理。按照孙海军的话说,“人越少越好,园里人少,我们干活就轻巧些。我们这儿人少,事儿就没那么多,省着今儿这事儿该谁干了,明儿那事儿又该谁干了,互相攀,谁都不乐意抢先干,看着都闹心。这多好啊,多省心啊。”
孙海军的意思,我和老韩都懂,这就跟以前听到过的《三个和尚》的故事一模一样。在这里就是这样,人多活儿少,反而没人干活了。
二
大年初五,俗称“破五”,得吃饺子。由于我在那段时间值夜班,老韩呢,则值白班,我俩在下午的时候就在寝室里商量着,大队晚上有没有可能送来饺子?
按道理说,这点儿事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既然老家那边有这方面的习俗,作为游子的,背井离乡的我们,唯有遵循。否则的话,总感觉离家乡就更加遥远了。
“谁知道呢。”我不以为然地说。对习俗的尊重,我显然没有老韩那么上心,所谓习俗,给我的感觉,只要我过得还不错,那就是好习俗。
“大队要是不给咱送的话,咱们还得去超市买两袋速冻水饺呢。”老韩抽着烟,吧唧着嘴说。
“我说,谁规定大年初五就必须得吃饺子的,不吃能死啊。”我的固执和倔强一贯如此。
“不是,兄弟,你咋能这么说话呢。大年初五,就是‘破五’。什么叫‘破五’?送走穷神,迎接财神,吃一顿元宝饺子,证明自己能进财。”老韩像是跳大神的,讲出来的话一套一套的,仿佛是在企图洗涤我之固有的观点。
“拉倒去吧,我年年‘破五’都吃饺子,也没见进什么财呀。也别说一分没进,那是扯淡,可进的财还不够包顿肉馅饺子的呢。”
“你看你,我简直没法跟你唠嗑了,跟你唠不明白。”老韩厌嫌地瞥了我一眼,便不再言语了,只管自顾自地猛抽香烟。
我呢,也点起根香烟,冲他吐了口烟气,并在紧随烟气之后,附以一段我的真实独白,“我说老大,你说‘破五’吃饺子进财,那么你跟我说说,你吃这么多年了,比我吃的年头可长多了,你一共进多少财了?”
“我……”老韩被我这一通儿毫不客气地针对,登时蔫了,“你……你给我滚犊子,我懒得跟你臭白话。”
“哈哈哈,”我大笑不止,惬意悠哉地看着他,像是在欣赏一幅灵动、深刻、栩栩如生的水墨画。
三
晚上五点多,大队像是听到了老韩的心声似的,还真就送来饺子了,整整三大饭盒。就这样,我和老韩,还是孙海军,我们仨把自己买来的一些小菜一股脑地放到中岗的桌子上,再各自往碗中倒了些我之前去超市买的香醋,便开始了小资般的滋润生活。
我蘸着香醋,一口一个饺子下肚,稍微嚼了嚼,嗯,味道还不错。
孙海军有意思,在吃了口饺子之后,“嗯,这饺子不赖,不是速冻的,手工包的。”
“你咋知道不是速冻的?”我问。
“这话说的,你不也吃了嘛,没吃出来啥馅啊。”孙海军说。
“我一口一个,至于啥馅嘛,没吃出来。”我说。
“你纯粹就是个吃货,哪有吃饺子一口一个的。”老韩笑着冲我说,还不忘举起酒杯,跟老孙一并喝了一大口冰凉的啤酒。
孙海军打眼瞥着我,冷冷地说:“这饺子是韭菜粉条馅的。你告诉我,速冻饺子哪有卖这个馅的,不是素三鲜,就是肉三鲜,根本就没有韭菜粉条馅的。”
“就凭这个,你就认定它是手工包的?”我问。
“废话。”孙海军说。
“来,孙哥,小鹤,咱们呢,就别纠结这个问题了,管它什么馅的,吃着不错就行。我也听老李(同样是大队的员工,更是老韩的朋友)说了,是手工包的。”老韩说。
“我就说吧,你还年轻,啥也不懂。再说了,你这么个吃法,啥味道也吃不出来,能吃饱就行。好吃的,你得品,懂不。”孙海军竟然数落起我来了。
我呢,自然也不甘示弱,冷冷地回了句,“品啥呀。依我看呀,像你们这种吃法,纯粹就是在浪费时间。吃饭嘛,吃饱就行,我可不想在吃饭上花太多时间,简直就是耗费生命。”
“要不怎么说你不懂生活呢。”孙海军又回了我一句。
老韩见我俩虽未急眼,可话锋却很是犀利,忙出言打断我和孙海军之间的针锋相对,“你们哥俩都少说两句吧,啊,是吃饭呀,还是听你们俩臭白话呀。”
我和孙海军相互横了一眼,他继续跟老韩碰杯饮酒,我呢,则继续就着小菜吃着饺子。
四
由于我们仨都在中岗吃饭呢,导致前岗没人看守。作为本班的孙海军则时不时地看一眼中控室的监控录像,见有一辆白色轿车直挺挺地停在了幼儿园门口,忙说了句,“呀,可能是韩老师来了。”
“嗯,我昨天晚上看了眼值班表,今天晚上韩老师值班。”我一边说着,一边忙不迭地跑去前岗。一看,可不就是韩老师嘛。
“过年好啊,韩老师。”我见他下了车,赶忙上前打声招呼。
“哟,小鹤,过年好,过年好,你也过年好啊。”
“同好同好,今天您值班?”
“是啊,我值班。”说着,韩老师把手里的塑料袋子递给了我。“哥几个切了吃啊,不用特意给我留。”
说话间,我和韩老师一起来到中岗,老韩和孙海军也都给韩老师拜了个晚年。韩老师也礼貌地回了句,还不忘问老韩,“我说韩队呀,现在园里一共剩几个保安了?”
“就我们仨了。”老韩指了指我和孙海军,说。
“哦,那三个回家过年了吧。”
“对,回老家过年了。”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家呀?”
“再说呗,反正这个月是没戏了。”老韩苦着脸说,“张队不让,说是让我坚守。我呢,就定死这儿了。”
“也是,再有没几天就开学了。”韩老师拍了拍老韩的肩膀,又说,“我这给你们拿点儿东西,你们呢,先吃着,不用管我,我呢,得赶紧把白班的女老师换下来,得让人家回家不是。”
“对对对!”“那是必须的呀!”“得让人回家呀!”我和老韩,还有孙海军,伴着微笑,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韩老师转身便走,我呢,则把适才韩老师递给我的塑料袋子交给了老韩,毕竟他是我们这儿的大厨,切堆的工作得交给他呀。
老韩打开一看,熟的猪心、猪肝、猪头肉、香肠,一样一大块。
“嗯,这个不错。”我咽了咽口水说。
“还用你说,都知道不错。”孙海军说。
“谁说不是呢,肯定不错呀。呵,正好,弄一道拼盘出来。”一边说着,老韩一边举起菜刀,在案板上一通儿切片。再一看塑料盆里,可不是满满的冷菜拼盘嘛。
“来,这下可好,有饺子有酒,有小菜有肉的,老孙,小鹤,来,咱们继续,开整!”
老韩与孙海军频频举杯,我呢,只管挥舞筷子,彰显我“旋风筷子”的本色。毕竟,很长时间没有显露真功夫了,不是技艺生疏,实在是很多时候,面前的食物根本就不值得我露出真功夫。
五
送走了白天值班的女老师,迎来了从值班室里溜达过来的韩老师。原本冷清的中岗,一下子热闹起来。韩老师也心知肚明,体谅我们仨,在这样特殊的日子里,没必要刻意留一个人坚守在前岗,偶尔看一看位于中岗的中控室的监控录像便可。
“来,韩老师,一块吃点儿,这有饺子,还有酒呢。”老韩忙给韩老师让座。
“不了,你们吃。我呢,来的时候在家吃过了。”韩老师让老韩坐下,自己则站在一旁。
“你看,这多不好啊。”老韩颇不好意思地说。
“哎呀没事,都哥们,哥们在一起,没那么多讲究,你们吃,你们吃你们的。我呢,来的时候都开好一阵子车了,站一会儿。”
韩老师的出现并没有影响到我们,反而让我们的进餐变得热闹起来了。单纯的吃饭或喝酒,是毫无乐趣的,得有关系不错的朋友陪着,边吃边喝边聊,那才有意思呢。
韩老师先是问了我们几个关于工作方面的问题,譬如过年期间有没有教委的领导突击检查,过年期间幼儿园周围有没有放鞭炮的。
我们也都如实作了回答。这几天,教委的领导是一个也没看到,我们甚至还给出了自己的解释,“既然幼儿园没什么事,这大过年的,领导们也想在家过个好年不是,谁闲着没事出来嘚瑟呀。”
至于周围有没有放鞭炮的?除夕之夜属实不少,凌晨三四点钟还有放的呢,但是并未发生火情。而从大年初一开始,一直到今天,几乎没有。
“要说这帮人也真是的,没事儿非得放鞭炮崩崩,这里是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区域,可他们还是放,真操蛋!”韩老师愤愤地说。
“哎呀,那不习俗嘛,政策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我淡淡地说。
现在的我,对于中国的一些传统习俗,已然十分憎恶,尤其是放鞭炮和烧纸钱这两样。我甚至搞不明白这群秉承所谓传统的人究竟是怎么想的,放鞭炮崩鬼,烧纸钱敬鬼,一天到晚满脑子想的都是鬼。怀敬畏之心,也没见过如此敬畏鬼怪的,真不晓得那些人净做了哪些见不得人的龌龊卑劣之勾当,唯恐鬼怪找自己麻烦。
五
后来我们又聊了些别的,其中不乏可乐的,却也不乏可悲的。除了慨叹还有不几天就正式开园了,韩老师跟我们说,他们从本月二十四号开始,就正式上班了,我们还无意间聊到了张园长的糖尿病。
老韩说:“张园今年才多大呀,还没我大呢。”
“没有,他今年应该是……”韩老师揉了揉额头,说。
“三十八岁,大年三十那天他跟我说过。”我插道。
“嗯,对,他比我小一岁,三十八,没错。”韩老师说。
“你说年纪轻轻的,咋就得这种病了呢。”老韩说,“想想都怪吓人的。”
“这你就说错了。我跟你说,糖尿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因糖尿病而引起的并发症。你知不知道,那个东西啊,它指不定拐哪儿去,最常见的就是眼睛。”韩老师说。
“嗯,嗯,对,对,这个我知道。”孙海军插道,“这个我知道。我以前认识一个伙计,他就是,得了糖尿病,没几年,拐的眼睛也不好使了,一检查,你猜怎么着,白内障。吓得他立马做手术。可跟医院的大夫一说,医院的大夫却说做不了手术,说什么怕他下不了手术台。”
“因为它咋回事呢,糖尿病患者,容易大出血,感染,一般情况下医院不敢给做手术,风险太大。你像一般人磕了碰了,划个口子,两三天就能愈合。糖尿病患者可能一个礼拜都愈合不了,遭罪着呢。”韩老师说。
“要我看呀,这张园的生活也是够遭罪的,我都说了,跟白开水似的,吃的也忌,喝的也忌,生活呀,变得一点儿滋味都没有。”我不住摇头地说。
“咱呐,就别聊这个了,没劲。把自个儿的身体保养好,该吃吃,该喝喝,比啥都强。”韩老师说。
“过年没少喝吧?”老韩笑问。
“拉倒吧,喝啥呀,从二十八九到今天正月初五,我一共就喝了两回。真的,我一点儿不骗你们。”韩老师说。
“咋的呢?这可不符合你个性啊。”我笑着揶揄说。
“哎哟,你是不知道啊,小鹤。你还没成家,不懂,等你成家了,你就知道了,媳妇管得严着呢。”韩老师愁眉苦脸地说,“你是不知道,你嫂子我媳妇,对付我可有一套啦。这不过年嘛,得走亲戚串门不是,她呢,也有车照,可就是不开,说是不敢开。其实要我说呀,她压根就没想开,就想让我开,我一开车,就喝不了酒了不是。其实呀,我对酒的瘾头比谁都大,这一点韩队知道,他跟我喝过,可没办法,只能忍着。每次大伙儿聚在一起吃饭,我吃了两口,就跑到一边呆着去,就怕看到他们喝酒,那把我给馋得哟,别提了,就差没淌哈喇子了。”
“也真是难为你啦。”我近乎幸灾乐祸地说。
“这还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什么,你知道不?”韩老师说。
“啥呀?”我问。
“最难受的就是当我们俩串完门,下楼开车,媳妇那一脸坏笑的模样,可气死人啦。你说你也不喝酒,那你就开车呗。不介,她既不喝酒,也不开车,还不让我喝。”
“那不是嫂子关心你嘛。”我说。
“我当然知道啊,可酒人啊,都一个样,馋酒,控制不住。看不见别人喝倒还好,但凡看见别人喝酒,心里面甭提多痒痒啦。”
六
“这样也好,健康。”老韩拍了拍韩老师的肩膀,说。
“够呛。我跟你说,我认识一个抽烟的,他烟瘾还不小呢。可也不晓得听谁说的,抽烟有害健康,吓得他干脆把烟给戒了。你猜怎么着,不戒还好,这一戒呀,倒得病了。”我说,“所以说呀,人啊,还是得有点儿嗜好,哪怕你像抽烟啦,喝酒啦,小赌怡情啦这些所谓的不良嗜好,也得有点儿。不然的话,人生太过无味,一天天活得呆呼呼,傻了吧唧的,更容易得病。”
“嗯,也是这么个理儿。”老韩说,“你像我就是,平常就好抽两口,喝两口,啥事也没有。可一旦不让我抽,不让我喝,我就浑身不舒服,像要死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