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一边挥手示意我们安静，一边做着介绍：“我那里是机械厂，现在订单比较多，决定扩大生产规模。现在准备招几个学徒。”
　　 听说是招学徒，很多人都摇摇头散开了。大家都知道当学徒只是包吃包住，却没有工资，很多时候还要受师傅的虐待。
　　 我们几个人没有挪步，都还围着。
　　 老板微笑地望着我们：“看来你们都愿意去啦？”
　　 我们相互瞅瞅点点头。
　　 老板乐呵呵地笑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你们的选择是正确的。你们刚刚出来，既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什么特长，想挣大钱肯定不切实际的。学得了一门技术了就像农民有了自己的土地，你们就能在这座城市凭它立足生存下去，俗话说得好，天干饿不死手艺人。”
　　 老板的一番慷慨陈词听得我们热血沸腾，我们都连连点头。随即，我们麻利地收拾行李，跟在老板的身后离开劳务市场，坐上了停在马路边上的一辆绿色面包车。
　　
　　 六
　　 机械厂的老板姓唐，他是城郊三圣乡的人。三圣乡是花卉之乡，家家户户的农民都靠种植花草赚取了大把钞票。唐老板以前在国营的一个机械厂上班，后来厂里经济效益不景气，他下岗了。一直从事机械行业的唐老板不但有精湛的技术，手里还积攒了不少客户资源。于是，唐老板把父母家里的几亩花花草草铲除了，在土地上盖起了十几间厂房，成立了鹏程机械厂。很快，厂里的业务就做得风生水起，唐老板一鼓作气扩大了规模，到九眼桥劳务市场招了包括我在内的一批学徒工。
　　 厂里的老师傅首先教我们认识和使用一些机械加工的常用工具。比如，管钳、套筒扳手、千分尺、游标卡尺等等。
　　 我们几个人安排做铣齿的工作。厂里的老师傅早已经把机器调试好，我们只需掌握好毛坯零件的固定和进刀深度就行了。老师傅亲自进行了操作示范，我们都好奇地观看，接下来就让我们来操作，很快，我们就掌握了操作的要领。
　　 上了几天的班，我们都快乐而充实。我们在学技术的过程中没有遇到阻挠，从而增强了学习机械技术的信心。每当我们想到技术学好了前途就会一片光明，心里充满了喜悦。
　　 有一天下班后，我们几个人没有去食堂打饭，相约去了厂外的一个小馆子。大家围坐在一起，点了几份家常小炒菜，开了两瓶二锅头，兴致勃勃地喝上了。
　　 我是第一次喝酒，几口白酒下肚就天昏地旋了，后来还是被他们搀扶回到的宿舍。那晚，我呕吐了一地，我悲哀地知道，我终于真正地告别了学校，成为了千千万万里的一名打工仔，什么大学梦，见鬼去吧！
　　
　　 七
　　 日子日复一日地走过，转眼就快一个月了。我们一直被固定在一个工序上，对操作已经滚瓜烂熟。可是，对其它工序的技术我们却难以接触，技术上没有新的吸收，我们不由焦虑起来。
　　 有一天早晨上班时，我们几个终于按耐不住，相约走进了唐老板的办公室。
　　 “你们不上班，来这里干嘛呢？”唐老板对我们的到来很意外。
　　 “老板，我们来当学徒不图挣钱，没有工资没有关系，就是想学到真正的技术……”工友小郭可怜巴巴地说。
　　 唐老板和蔼地笑了：“现在你们不是做得很好吗？”
　　 我连忙补充：“我们现在做的工序已经熟练了，我们想换其它工序学习其它的技术。”
　　 “哦哦……那，你们还想学哪些技术呢？”唐老板的笑干巴巴的。
　　 工友小雷插了话：“我想学车工，听师傅们都说车工的技术很全面。”
　　 唐老板一边听着一边讪笑，一副语重心长：“哎！你们年轻人都是这样，太急功近利，急于求成咯！”
　　 唐老板的话让我们面面相觑，我们都没有回车间的意思。
　　 唐老板见状，把语气放得更柔和了：“你们想想，换一道工序你们赶不出活不说，操作的失误也多，废品率肯定增高，这样会给厂里造成很大的损失。这样吧，这段时间赶工期，你们先干着，你们手里的活都熟练了，又快又好！忙过这段时间我就让你们接触新技术，你们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怎么样？”
　　 我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悻悻地退出了办公室。那个上午，我上班一直心不在焉，我敏感地察觉到了老板对我们的欺骗。
　　
　　 八
　　 其实，我们一同从九眼桥劳务市场过来的几个人都看清楚了唐老板的居心叵测，他只是以招学徒工的名义剥削我们的劳动力。接下来的几天，小郭和小雷离开了，再过几天，剩下的两个工友也走了，最后只剩下孤零零的我，空缺的岗位又有新招进来的学徒工顶替了。想想刚刚来这里时的雄心勃勃，到如今的惨淡收场，真的无比讽刺。现实给我们的人生上了生动的一课。
　　 我不是不想走，而是不敢走，因为在芳芳那里借的钱用得已经所剩无几了。如果离开机械厂，我该何去何从？由于思想的涣散，我已经做报废了好几件产品。唐老板终于撕下和善的面具，对我恶狠狠地发出警告：“如果再出现问题，马上给我走人！”
　　 那晚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起身假装去上厕所，偷偷地来到厂区的花坛旁边。我迈步跨进了那片最茂盛的植被丛中，猫腰蹲身伸手摸索着，终于触碰到了那块硬邦邦的东西。那块东西是我前几晚上加班，趁厂里的人不备，从电工房里拿出的一块废铜，足足有好几斤重。
　　 我知道，只要我取出它，靠近围墙使劲往外一扔，它就可以落在厂房背后的庄稼地里了。天亮后，我出去绕到那里，就可以捡到到它拿去废品站卖钱了。
　　 我伸手移了移，心砰砰地加速起来。思想做着激烈的斗争：“你这是在干什么？不是做贼吗？可是，就是做贼也是逼的呀！谁叫唐老板那么心黑呢？他不仁我就不义。”
　　 想到这里，我紧张地环顾四周，一切都那么静悄悄的。只有靠大门口门卫室的窗户缝里，透露出一丝灯光，其余的地方一片漆黑。
　　 那块废铜已经被我挪起，抱在了怀里，我蹑手蹑脚走向墙根。只要我攀上了那个乒乓球石台，双手举起它往外一扔，肯定就抛出去了。
　　 可是，另一个声音仿佛在耳边责备我：“小君，平时我是怎么教你的，我们人穷志不穷，你怎么能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情？我们再穷也不能丢了做人的根本啊！”
　　 我浑身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颤，立刻轻手轻脚地折回了花坛前，把那块废铜轻轻地放回到了原处。
　　 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深深地羞愧。想到离开了机械厂又该何去何从，我的心里充满了迷惘。
　　
　　 九
　　 昏沉沉中，我被一只手拍醒。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天色已经大亮。唐老板正站在我的床前，脸露愠色：“小君，你看看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在睡懒觉，工作不想干了呀！不干就给我滚！”
　　 我打了一个哈欠不理会，懒洋洋地伸伸懒腰开始穿衣服起床。
　　 “别磨磨蹭蹭的，好几个单急着出货呢！”
　　 我下床穿好鞋子，提起了床头早已经收拾好的背包。
　　 唐老板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你……你要干嘛啊？”
　　 我使劲地挣脱开，脸露不屑：“干什么！老子不干了，总可以了吧……我把你炒了，哈哈哈！”
　　 “你……你……”唐老板被呛得脸上一阵发紫。
　　 我不再理会他，背起背包，昂首挺胸地走出宿舍门，向厂门口而去，门卫室的老头检查了一下我的行李，给我放了行。
　　 我依然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好远，直至在巷子转角处的一棵树下，蹲下身蜷缩成一团，“哇哇”地大哭起来。
　　 哭一哭后，心里的压抑得到了释放，感觉好多了。但是哭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因为我知道这座城市永远不会相信懦弱者的眼泪。
　　 我伸手抹了抹满脸的泪水，寻着公交车站台的方向走去。
　　
　　 十
　　 坐上十二路公交车，我瘫软在座位上，一切都是那么恍惚。我凄然地问自己，这座城市虽大，但哪里才是我的容身之处？
　　 不久，公交车将我送回了九眼桥劳务市场。求职者依然满满，我却远远地观望着，不敢再靠前。
　　 我一屁股坐在河堤岸的一块石头上，把背包从肩膀上卸下，放在脚边的地上。今天的天气很好，天空湛蓝，柔和的阳光投射在府南河的水面上波光粼粼，给人迷离的遐想。
　　 我的目光越过府南河，望着对岸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和林立的高楼呆呆地出着神。这座城市很精彩，可是它带给我的却是无奈。生活真会给我开玩笑啊，折腾一个多月后，我像走了一个圆圈，终点又回到了起点。我虽然置身在这座城市，但是却走不进它的世界。
　　 我身心疲惫，埋下头枕着膝盖迷迷糊糊起来，时间似乎慢慢地凝固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冷风把我吹醒了，我接连打了几个寒颤。太阳已经西落，隐藏在了一幢高楼的后面，我发现劳务市场的人已经散尽，原来接近傍晚了。
　　 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强烈的饥饿感让我的胃一阵阵地痉挛。我的右手下意识地插进裤兜，摸到了皱巴巴的十几块钱，这是我的全部家当。
　　 一会儿的时间，夜色笼罩下来，河边的路灯开始亮起来。许多高楼大厦的窗口透出了柔和的灯光，户外的一个个广告招牌大字闪烁着五彩的光芒，这座城市到处交相辉映，充满了迷离和诱惑。
　　 我背起背包往九眼桥的方向踯躅前行，夜风大起来，里面夹杂着细雨，吹在脸上冷冰冰的，我浑身哆嗦着。
　　 我加快脚步，走到了九眼桥下。我掸了掸发梢和衣服上的雨水，此时的雨越下越大，笼罩了整座城市，一切都朦朦胧胧。
　　
　　 十一
　　 桥洞口前风灌进来，冷嗖嗖的。我赶紧沿着台阶的人行道往里走，风慢慢变小了，感觉暖和多了。突然，我发现前面有一位穿戴破烂的老人，他坐在铺开的破被子上，旁边还放在一把陈旧的二胡，一看就是一个行走江湖卖艺乞讨的人。
　　 老人的面前摆放着一个小盆，里面竟然装着一只熟透的烧鸡，在路灯的照耀下折射出金黄色的光泽。
　　 老人拿着烧鸡的一只大腿，美美地啃着，时而还举起酒瓶喝上几口，好惬意好享受。
　　 我贪婪地望着，舔着舌头，馋得口水盈满了口腔。
　　 老人发现了我，警觉地瞅了瞅。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
　　 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友好地向我招了招手。
　　 我情不自禁地向前挪了挪步。
　　 “年轻人，过来嘛！扭扭捏捏干嘛？”老人的话语很柔和。
　　 我的鼻子酸酸的，一下子联想到了去世多年的爷爷，记得小时候，爷爷好疼我。
　　 我几步跨上前把背包卸下扔到地上，一屁股坐在棉褥上。
　　 老人使劲地扯下另一只烧鸡腿，慷慨地递到我手里：“啃吧！一看你蔫巴巴的样子就知道饿坏了。”
　　 我顾不得跟他搭话，拿起鸡腿送到嘴边，恶狠狠地咬了下去。啊，那香味在嘴里四溢，我感觉浑身都酥软了。
　　 “来，喝一口酒暖暖身。”老人把酒瓶递过来。
　　 我也不客气，伸手接过酒瓶，将瓶嘴塞进嘴里，抬高瓶底仰头就“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酒精刺激得我咳嗽起来。
　　 “喝慢点，喝慢点！”老人慈祥地望着我，并伸手过来轻轻拍着我的背。
　　 老人亲切的动作把我的艰难与委屈全部拍出来了，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在老人的追问下，我抽泣着，断断续续地把辍学打工的经历说了。
　　 老人整个过程捋着胡须沉吟不语，只是用怜爱的目光注视着我。
　　 等我说完后，老人问了一句：“年轻人，你会下象棋吗？”
　　 我点点头。
　　 “好久都没有下棋咯！今晚我们有缘，得杀两盘！”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将枯瘦的手伸进旁边破烂的包里，掏出了一盒象棋。
　　 棋盘纸铺开，棋子归位，一场厮杀拉开了。
　　 在我们老家的大院子里，芳芳的父亲会下象棋。我在六七岁的时候，对象棋产生了浓厚兴趣，后来缠着芳芳的父亲教会了我下象棋。经过这么多年的练习，不仅芳芳的父亲早被我打败，而且在初中的象棋比赛里，我还得过全校第一名，所以对于自己的棋艺还是蛮自信的。
　　 但是今天与老人对弈几盘，都惨败。每一盘被他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最后，我焦躁地把棋子一推，嘟噜着：“不下了，不下了！”
　　 老人咧着嘴打着“哈哈”指着我：“你小子耍赖！”
　　 我不理会他，神情又黯然起来。刚才下棋刺激了一会儿神经，如今回到现实中，我又开始焦虑。
　　 “年轻人啊，你知道下棋为什么总是输给我吗？”
　　 我气鼓鼓地：“棋艺不如您呗！”
　　 老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是，不是！其实你的棋艺并不差。只是我走每一步棋的时候是观的全局，而你只注重了眼前的几步。”
　　 老人的话意味深长起来：“其实啊，人生如棋！你只看眼前的几步，怎么能走好人生呢？”
　　 我不解地望着老人，似懂非懂，若有所思。
　　 “这样说吧，你家里困难，你不想连累父母出来打工的确是一片孝心。短期来看，你缓解了家里的压力，但是长远呢？”
　　 老人拿起酒瓶，喝了口酒继续说道：“你耽搁了学业，将是你人生的一大败笔！说严重点，这关键的几步没有走好，你以后能有多大前途呢？你过不好，你又怎么能孝敬好你的父母？”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突然感觉豁然开朗：“爷爷，我明白了。”
　　 老人慈祥地笑了：“孩子，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