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悲怆的旅途(小说)
1992年3月。
雨水都过了这么多天了,天气不但没有暖和,反而下了好几天的大雪。
早班去榆树,路面都是冰,到榆树晚点了。回来时,雪越来越大,边下边化,车里车外都是泥。
返程上行的旅客特别多,再加上行李也多。客车从榆树又晚点发车,一路上路滑雪大,视线又不好开得更慢了。客流就这样,越晚点人越多。干沟子上来的旅客,几乎是一个一个摆进车厢里的,才好不容易关上车门。刚发车离开干沟子,车厢里忽然一阵骚动,紧接着一个苍老而绝望的呼喊:“钱啊!我的钱啊!”
开始我以为谁在恶作剧,经常有这种旅客,人一多,就故意说笑话调节气氛,或者弄一些小事件,使拥挤不堪变得好受一些。
过了一会,又听见了喊声。
“是不是有人喊?”周围全是人,也看不见后面,就问跟前的旅客。
司机马师傅收油放慢了速度,回头狐疑地看着我,“咋啦?谁喊啥?”
“不知啊,人太多了,看不见啊。”我翘着脚,伸着脖子往后看。
“求求大家,求求大家啦!”那个苍老的声音,开始变得无助而悲戚,不停地哀求。
过道上的旅客,开始拥挤,向前面挪着,人挨着人,虽然都试图动一下,依然也只是原地晃了晃,而且传来各种声音。座位上的旅客,就有站起来看向过道中间,人们像波浪一样,前后涌动。
“那个,求求你,求求你!”那个苍老的声音已经不仅是哀求,完全是哀嚎。
“马师傅,要不停下吧!”我有些担心地说。
这时有人喊:“车长啊!满地是钱啊。”
“我的钱啊,这可咋办啊……”
“马师傅,停车!”我大喊一声。
我向车厢里窜,人太多了,人挨人。想让出个空来那是十分艰难,推这个,拽那个,在一些肉的空隙中,强挤到中间。旅客们见我过来,都用尽全身力气,向四面靠,勉强闪出一块不足一尺宽的空来。
这时,我才看见一个肥胖的后背,正跪在地上,几乎是爬的样子,手不停地划拉,不停地抓着,还不时地发出低沉而哀戚的呼嚎:“我的钱啊!我的钱!”
由于外面正在下大雪,上车下车,脚带上来的雪,踩来踩去,此时化成稀溜溜的黑泥水,地板上黑乎乎的。
我挤到了那个趴在地上的人的头前,看见他热气腾腾的脑袋,头发都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两只手黑呼呼的,正在往自己腿边划拉。
“咋滴啦,这是什么情况?”
“我……我的钱,挤掉地上了,哪都是。帮……帮帮忙吧!”那个人并没抬头,一边颤抖地说着,一边继续伏在地上划拉。
这时,我也看见了地面上,和泥水混在一起的钱,散落一地。扁扁地贴在地板上,所以,他划拉得很费劲。
“马师傅啊,快过来!”我冲着前面大喊。
急忙用身体隔住后面的旅客,伸开两手,试图维持眼前这个空间,不至于让那些钱踩在脚下。这时,马师傅窜了过来,他站在那个男人的身后,用后背顶着,把前面的旅客隔开。我们俩都喊着:“大家配合一下,大家配合一下。”
两边的旅客又尽力地动了一点,这时中间的空间宽了一些,这回看得更清楚了。满地的钱被混在泥水里,被踩过的黑吟吟的,没踩过的整沓的还干净一些。也不知有多少,但零散一片,看着也不少。
我蹲下来,抓了一把湿漉漉的钱,忽然觉得腾不出手来了,这时,因为旅客都好奇着要看热闹,人墙又有些顶不住的涌动。我急得大喊:“别挤别挤,往哪放呀?撒不开手啊。”用身体顶着后面的人。
马师傅一把扯下帽子,抓起地上的钱就往帽兜里装。我见此情景,急忙把手里抓着的钱,往他帽子里塞。那老人两手正抓着钱,正没法撒手,就也放到了帽子里。车里人多,又要使尽力气顶着,再加上很急切,我们都满头大汗。
一个年轻人在后头喊:“讲究点,抬抬脚,大家帮帮忙!出门不容易啊!”
过道的钱拾起来后,我们眼睛都在搜寻,看着附近坐着旅客的脚下。也顾不得礼貌了,见谁脚都用手巴拉。有一只脚一直不动,马师傅朝那小腿就是一拳,脚下面露出两张票子。还有的坐着的旅客,脚底沾着钱,偷偷往坐席下挪着脚,被我一把拽了回来。
那个帮忙维持秩序的年轻人,也一直帮忙捡,往帽子里装。但更多的人,都在翘脚看着,议论着。
那老人哆哆嗦嗦的,虽是满头大汗,却又满脸惨白,分不清汗水和泪水,脸上还有泥水。捡完时,他已经虚脱地坐在地上,顾不得湿呱呱的地板。
我们仔细检查一遍过道,确认没有了后,端着一帽子钱,窜到前面。老人家坐在那里,依然满脸的惊恐和不安,大家坐在机器盖子上开始查钱。
车厢里鸦雀无声。
钱上都是泥水,我一张张捋好,马师傅查,那肥胖的老人呆呆地坐着看着,惊魂未定,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十分紧张地盯着帽子。马师傅查好一些,就递到他手里,查完后,所有人都看着他。
“够不够?”我问。
他盯着手里的钱,茫然地像没听见一样,喘得肩膀都抖着,然后傻傻地摇摇头,浑浊的眼睛浸满泪水,脸上的肌肉抽搐着。
“差多少?”马师傅凑近他问。
“两……两千多……”那老人哆哆嗦嗦地说。
“那么多?”我俩都一愣。
我向后面看了看,所有人的脸都看过来,这时要想再冲进人群,没那么容易,也已是没有任何意义了。
“旅客们,大家都不容易,看看谁脚下还有没有没捡起来的,谢谢大家。”我朝旅客喊着,我们心里都明白,那两千多,一定在旅客手里,但我们没资格搜身,检查,或者怎么样?
老人终于又抽噎起来,不停地用脏兮兮的黑手,抹着脸,看着让人非常心酸。
“要不,咱把车开进上河湾派出所,你认为行不?”马师傅征求那老人的意见。
“车长,干沟子车站,上来小偷啦,刚刚已经下车了。”这时,刚才帮忙的那个年轻人说。
“是吗?有小偷了吗?那更得上派出所了。”马师傅说。
“大爷,你的钱不是挤掉的,是被偷了吗?”我问。
那老人一翻衣襟,里面的大口袋,被刀划了一个大口子,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很愤怒,额头上的青筋都起来了,脸抽搐着,嘴也哆嗦起来。
“现在去派出所有啥用,小偷都下车了。”那个年轻人说。
“捡钱时也没开车门呀!咋下去的?”我说。
“就是老爷子没发现钱没了之前,不是停一站吗,应该就是那会儿下去的。”有人附和说。
“缺大德的东西,我这是借的盖房子钱,这回咋整,狠心的王八蛋……”老人终于又忍不住了,低声地哭起来。“回家,儿子媳妇还得埋怨……”
“咋能让这么大岁数的人出来整钱呢!”有的旅客叹道。
“车长,我看还是去派出所吧!”忽然一个旅客喊道。
“我以为人多,不能有啥事,谁能大白天地抢……”
“你可错了,就是人多才有小偷呢!”
“小偷不在车上,去报案也找不回来。”年轻人说着,从包里掏出二百元钱,递给老爷子说:“以后出门带钱,可要加小心。”
老爷子千恩万谢,感激地看着他。
“那个小偷,肯定是用刀划完没掏好,就掉地上了,人多没法捡,接着,就有人喊了。”那年轻人继续说。
大家都点着头,交头接耳。也有人说看见小偷了,也有人赞成报警。
“老爷子,总算没都丢,已属万幸,小偷已经下车了,你看咋办?”我说,他若想报警,我也会配合他,但找到的可能性渺茫。
“就……这样吧!认倒霉了!”老爷子悲戚地说,“找不回来了。”
车继续开动,我一直看着这个老爷子。他始终抱着胳膊,因为钱装进了怀里。脸上仍有余悸,很是惊慌,眼里依然是茫然不知所措。
到了上河湾,下了很多人。我们特意跟车站站长交代,让联系他的家人,因为他依然带着那么多钱,依然不安全。老人下了车,他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地跟着站长走进站里,肥胖而佝偻的背影,透着哀怨与伤感。我忽然想起了我的父亲,心里一阵唏嘘难过。
离开上河湾,车里旅客也少了很多。停在路口饭店门口,马师傅去接热水,因为我俩的手还黑漆漆的。
洗手的时候,马师傅想起那个年轻人,说:“那个年轻人哪去了?”说着向车后望去,“下车了吗?他那手也全是黑泥水的。”
“真挺好,这么善良的年轻人不多了。”前面坐着的一个旅客赞许地说。
“可不,二百块,我一个月工资啊!”我擦着手说。
这时有个旅客走过来,“车长,刚才一直帮忙,还解释得头头是道的那个小子……”
我回头看着他,“噢,这不正说他呢嘛。”
“他就是小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