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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浪花】父亲的农具 (外一篇)


作者:满山红叶 探花,20822.9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967发表时间:2018-03-03 13:53:30


   一、父亲的农具
  
   喜鹊朝合欢树上的巢穴衔草垒窝,河上的坚冰断裂作响,河醒了,大地复苏了,春天的信息被鸟儿虫子抢先传了出去;父亲磕了几下烟袋锅,火星子纷纷扬扬舞蹈着,父亲凝视着村庄,站起身,他的腰驼了许多,远远的看去父亲就是一把犁。
   父亲在这个季节,要一一唤醒他的农具,铁锨,犁铧,镢头,锄板,芦苇编制的斗笠,它们在冬季,被擦拭的蹭亮,仿佛待嫁的新娘,父亲庄重的将农具悬在空置的西屋。在父亲心里,农具是值得尊敬的朋友,它们是谷物最亲密的陪伴,更是书写村庄历史的功臣。
   从父亲的父亲到我们这一辈儿,农具换了一茬又一茬,父辈也如大地上的稻穗被收割,在儿女成了父亲的远方时,我发现久居城市的人渐渐丢失了故乡。
   父亲小心翼翼地搬出蛰伏一冬的农具,这柄犁铧在家里活了几十年,那年夏天,庄稼齐腰深了,原来的犁铧,父亲赶着枣红马翻耕田地时,铧子碰在一块鹅卵石上,碎了。父亲吃罢晌,拎着一页厚铁找北河屯的孙铁匠淬火打了新犁铧,孙铁匠收了父亲一斤烘干的烟叶子,这犁铧就冶炼的坚固耐用,即便马拉犁偏离了轨道,触及硬石头瓦块,也是没大磨损。
   我曾跟在父亲和枣红马后面,在广袤无垠的大田里撒野,玩泥巴,看着父亲歇息时,用苞米秸秆擦掉犁铧粘着的泥尘,父亲常常用目光抚摸着他的农具,那眼神满了世间最美丽安静的柔情。
   父亲的铁锨在经过了土地和沙石磨砺后,外面闪耀着蓝天白云的光芒,铁锨的边角有些卷曲,有几个豁口,父亲不舍的扔,依旧让它轻装上阵。父亲说,农具是有灵性的,在它们的耕耘下,大地才勃勃生机,高粱红,苹果绿,丝瓜长,桃子粉。农具是有生命的,父亲讲过,在月色如水的夜晚,父亲坐在窗前,聆听到檐下,锄板与镢头的交谈,它们身体内咯吱咯吱的响声,散发着谷物的香气,时光的低吟,村庄的呼吸,历史的声音。
   年少时,父亲喜欢含着大烟袋,吧嗒一口,眯着眼,欣赏着挂在房檐底的农具,就像当年相亲,媚眼娇羞的盯着大辫子蓝花花格子上衣,水一样清澈的娘。
   父亲的每一件农具都有故事,都是一首诗。父亲的铁锨挖过水库拦河坝,铲过果园,砸死过野蛇,田鼠,也尾随着父亲在生产队修过梯田,垦过荒山,见证过父亲的乡村恋歌。
   我相信父亲的话,农具是有感情的,荒年日月,稀少的苞谷,粗米糙粮能填饱肚子就是幸福,生存的压力,让父亲变得脾气暴躁,他总把自己沉浸在修理农具的氛围中,家里碗橱的一个抽屉经年累月放着一沓砂纸,父亲每次对我们发完火后,习惯性拿起一张砂纸,坐在院子里摆着的长条板凳上,放好农具,一下一下,擦拭上面的尘埃锈迹,在不断地擦拭中,父亲慢慢安静下来,守着农具的父亲,悄悄地笑了,他的眼神宁谧成河。在我们的心底幸福的流淌,那些从农具走出来的瓜果蔬菜,大豆高粱生长为儿女一辈子走不出的村庄。
   很多年后,我渐渐明白,父亲和农具有着难以割舍的血缘关系,无论是读书时代,还是蛰居城市回老家探望父母,父亲手里永远握着他的农具,或者是铁锨,或者是镰刀,也或者是锄板镢头。
   父亲同农具形影不离,在村口大杨树下扎堆,到小车站接送我们,父亲始终不肯放下他的农具,很多年以后我顿悟,父亲与农具原来是前世失散的情人,在今生重逢,农具是父亲行走在大地的魂。
  
   二、四合院
  
   上世纪七十年代辽南地区的住宅大多是四合院。一幢正房,坐北朝南,左右是厢房,大门处横陈着一栋小平房。黑瓦,砖窑烧制出来的珍品,泊在房顶很有气场。院中央竖着一条甬道,被岁月和几辈人的脚掌磨得平滑,发着耀眼的白光。四合院住着四户人家,正房是屯里的有些身份与家境殷实的,我们管他叫房东,两边厢房大部分租住给别人,这几家叫租户。
   正房是姓王的赤脚医生住的,我家租住他的厢房,对门是大连下放知青郭姨一家,街口这户是外乡来的两口子,带着七八岁的丫头住。女人不笑不说话,她每天起的最早,在几家公用的老井旁,摊一只木头盆洗衣服,日头上来时,她家窗前扯着的铁丝杠上飘着彩旗,时间长了,知道他们是河南人。春天这里的气候宜人,满山遍野槐树纵横,花香馥郁,适合养蜂。
   河南人的蜂箱摆在屯子后山坡,坡底是一道清澈的溪流,淙淙的淌水声伴着槐花的香味,不得不折服河南人的眼睛,辽南山水之俊秀,无法用语言形容。
   和她家丫头熟络了,终日在一起耍,傍晚歇工回来,女人隔三差五会送一碗亮晶晶的蜂蜜,母亲先是客气了几句,拗不过收了,回敬她土鸡肉或者十几枚塔糖。
   女人笑,黑黢黢地脸露出洁白的米粒牙齿,仿佛黑夜里天空的星辰,她把眸子扫向母亲那台缝纫机,嗫嚅着说:“嫂子,俺家那口子的衣裤破了,你帮俺缝缝呗。”
   母亲说,“一个屋檐下,尽管吱声。”
   几家人就这么走动着,我经常去河南人屋里找丫头玩跳房,踢鸡毛毽子,抓骨骇,她家盘着一铺大炕,苇席才买来的,阳光斜射进房间,照着席子散发淡淡地苇香。
   河南女人不计较我们是否弄脏了地面,她有一瓶花露水,很好闻。她家空气中一直弥漫着某种花香,也许是养蜂人在花海浸泡的结果。
   丫头家一年四季饭桌上少不了干菜,萝卜樱盐渍的,绿莹莹的码在白瓷盘内,一边是一碗大豆酱。河南女人喜欢盐渍菜,三间平房有两个窗台,只要不是连雨季节,窗台上黄绿紫红晾晒着田园小菜。
   赤脚王医生,我们称呼他伯,他有三个孩子,大儿子考进省城,毕业后留在城市,二儿子长我几岁,读书也好,能和我们混在一块的是他家闺女菊萍。王伯习惯早上背着药箱出去行医,黄昏才回,正房西屋是中药橱架,每个抽斗上均详细标注着中药名字,一张长条桌,擦拭的极干净,桌上永远泊着一支铜色铝茶壶,一只镂花茶杯,一杆小秤,一个记账本,笔筒里站着几支毛笔钢笔铅笔,一把藤椅,椅子旁有一盆君子兰花。
   王伯的女人,我们喊她媚娘。眼波灿灿,见客下菜碟,住着王家的房子,每年交房租一毛钱不给省,四合院偌大个地方,隔着门放个屁也听得到,她家细米白面是司空见怪,花卷老面馒头是饭桌的主打,我们叼着包谷饼子到她家耍,眼巴巴盯着大馒头,也不礼让一下,馋的直吞口水,她不理会。倒是菊萍偷偷给几个穷孩子馒头,软糖吃,再去,索性不许上炕,盯着身上和鞋底剜来剜去搞得人很不舒服,就不怎么去她家了。
   对门的郭姨很和善,她家的儿子十七八岁了,叫秋生,在生产队挣公分和队长的姑娘玲玲谈恋爱,花前柳下约会,郭姨冷着脸,干涉他们,那节骨眼上,公社有知青返城的指标,她唯恐误了儿子的前程,玲玲是农村户口,秋生回城是要进公司工作的,身份不一样,秋生也闹过父母,最终还是顺从了爸妈,先郭姨一步回城,甩了玲玲。玲玲差点上吊,幸亏被放牛的刘二在山里发现救了她。玲玲后来嫁到很远的山沟沟里,男人比她大十几岁。
   郭姨有洁癖,她的洗脸盆和洗脚盆绝对不容混搭。毛巾如何用,都洗的锃新。她家的锅台厨房抹布比一般家用的毛巾都干净。
   郭姨信佛,近乎吃素的地步。碰到她家饭口,八仙桌铺着一张针织的布,盘子里盛着青皮萝卜,切成一块块的。几根红薯,一盘子干豆腐卷大葱,苞米粥装在钵子里,黄澄澄的色泽。鸡蛋羹碗面浮着刺叶,香椿叶,葱段,郭姨吃饭前,不忘给请在堂屋红柜上的如来佛祖像烧一柱香。
   她用河畔的芦苇编了一只圆圆的铺团,绣了一朵盛绽的粉色莲花,铺团春夏秋冬稳坐在地上,莲花瓣被郭姨的膝盖磨的褪色了。
   郭姨话少,四合院除了王伯一家吊歪,其余的几家相处的很和谐。暖季,大人孩子捧着饭碗在老井旁的银杏树下吃饭,互相吃着碗里的饭菜,听河南女人讲故事,郭姨会在某一个正午端来一碟子黄白相间,飘着肉菜香的煎饼,在场的人都有口福尝到。
   王伯家这个时候把一院子的欢声笑语关在他的门外,他家正房屋檐底的小燕子把巢穴筑在左右厢房,媚娘来老井汲水看到燕子绕着厢房飞来飞去,指桑骂槐,谁也没搭讪。
   屯子有来演皮影戏和唱大鼓书的,大凡来四合院,就在郭姨堂屋接待,其他几家凑份子,递点钱给郭姨意思意思。因米面肉蛋那时代珍贵,大家都分享了这份民间文化艺术,岂有属烧火棍一头热的?
   偏偏王伯一家不参与,拿他也没辙儿。他是房东,四合院的主子,不高兴了哄赶你就不值得了。
   我读六年级时,父亲承包屯里的葡萄园,挣了不少钱,攥着血汗钱,父亲第一件事就是和母亲选好了房地基,盖房子。
   等乔迁新房那天,王伯眼珠子湿了,他和媚娘一劲说:“邻居一场,还没处和够,就走了……”
   父亲憨厚地说:“走人不走心,心在这,又是一个屯子住着,有事儿说一声,随叫随到。”
   菊萍送我一个塑料皮的日记本做纪念,离开四合院,我和菊萍也疏远了。
   媚娘握着母亲的手,“妹子,以前有对不住的地方别放心上。”
   母亲从包袱里取出一块红绸布塞在媚娘怀里,“这是当地风俗,留块红布,预示年年鸿运,嫂子,乡里乡亲的,往后俺孩子考学读书还用的上你家老大帮衬呢。”
   我家搬走后,郭姨两口子也被儿子开车接回城了。河南人一家索性买下了王家西边的厢房,第二年翻修了五间红瓦房,但门脸方向和王家一致,不久,两家宅子堵上了青石头围墙,四合院昔日朗朗的读书声,银杏树底嘻嘻哈哈的说笑场面都被时光画上了句号。
   步入九十年代,辽南地区的四合院基本消失了。每家每户大墙围郭,绿树掩映,独门独院厅堂深深。
   王伯呢?一次出诊回来的路上遭遇了车祸,瘸了一条右腿,大儿子在城里发展的不错,好说歹说,把父母安顿在自己身边。菊萍嫁了一个离婚的房地产商人。四合院走出来的人,就像山野的蒲公英,各奔天涯,成了彼此很难重逢的远方。
   上周末回家探望老人,听母亲说,王伯的房子年久失修,房顶都坍塌了,村委会决定联系王伯的儿女,尽快处理下,或者卖掉,或者推倒,腾出地儿给谁种庄稼。
   四合院在村子彻底消失。
   记忆中却回放着在四合院生活过的烟火。郭王两家人,你在他乡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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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父亲的家具:春已来临,父亲又要唤醒他的家具了。这篇散文通过对父亲与家具的形影不离,来体现父亲一生的艰辛,和做为男人对一家人的担当,“用苞米秸秆擦掉犁铧粘着的泥尘”。只有真正从事过农事,下过地种过田的人才会知道,我们的每个人的父亲都会再劳累的间歇去擦拭犁铧。“父亲每次对我们发完火后,习惯性拿起一张砂纸,坐在院子里摆着的长条板凳上,放好农具,一下一下,擦拭上面的尘埃锈迹,在不断地擦拭中,父亲慢慢安静下来”这一段更是把父亲的形象塑造得沉淀而高大。二、四合院:做为旧时代的产物,四合院承载了太多的悲欢,那里有那个特殊年代的各个身份背景不同的乡亲,聚拢在一个大院子里,房子有正房厢房,人也有富贵贫贱,作者在文章中对几家人的特点描写非常准确和贴实。情感也浓郁而醇厚。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依然那么令人难忘。这也是作者的写作功底之深,用最朴实的语言述最真切的情感。欣赏学习了,感谢赐稿,推荐品阅。【浪花诗语编辑·望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8030400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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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望雪        2018-03-03 13:55:43
  编按不足之处见谅,祝文丰笔健,生活幸福。
悠然、坦然、超然、了然、顺其自然。
2 楼        文友:多情的雪花        2018-03-03 18:40:52
  拜读欣赏老师美文,用朴实的语言倾诉着真实的故事,让人为之动容,触动心灵!
3 楼        文友:孤独的鱼儿        2018-03-05 00:59:28
  朴实的语言,真实的情感,画面感极强,仿佛就在眼前。
   恭喜佳作获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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