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春韵】父亲的存款(小说)
一
明泉火烧屁股似的赶到人民医院,在过道上,当看到老父亲躺在一个陌生人的怀里昏迷不醒时,他惊呆了。原来刚才晕倒在街上的老人,竟然是自己的八十岁的老父亲。
就在半个小时前,一个老人晕倒在街上,行人和车流都绕道而走,唯恐避之不及,像躲避传染病一样。明泉在去上班的路上,远远地看到这一幕,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哲保身的做人原则,犹豫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
那个人身穿发白的迷彩服,衣服上落有许多白色的斑点,皮肤像被砂纸搓过,头发有点乱,有点长。一看就来自建筑工地,他很着急,一会看看怀里的老人,一会朝过道两头张望。
明泉感激地看了“迷彩服”一眼,用手探了探老父亲的鼻息。老父亲气息尚存,稍稍放了心。
你是?迷彩服抬头憨憨地问。
我是他儿子。明泉低垂眼睑,不敢直视迷彩服,脸微微发热。
哎呀!你来了,好好好!迷彩服像遇到了大救星,一脸惊喜。
好像是他感激我,而不是我感激他。明泉好奇地瞟了他一眼,内心生出几分疑惑。他从迷彩服怀中抱起老父亲,正准备往急诊室走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领着一个“白大褂”走过来。
爸,我把叔喊来了。小女孩欣喜地对迷彩服说,眼角还残留泪痕。
白大褂埋怨道,真是多管闲事,自己都顾不了,还管别个。白大褂要明泉往急诊室走,迷彩服不放心,还想跟着,白大褂往后推了他一把,面有愠色,示意他赶紧溜开。
叔叔,老人不会死吧?小女孩不无担忧地问白大褂。白大褂没搭理,很不耐烦。
二
午后的阳光探进头来,落在白色的病床上,给病房增添了一丝暖色。明泉伫立窗前,凝视窗外,街边的法国梧桐树光光的枝丫上,已点缀着拇指大的新叶。
父亲还没醒来,鼻孔里插上氧气管,手臂上打着吊针。大夫说,你父亲得了脑梗,幸好抢救及时,否则……大夫没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父亲瘦得像骷髅,嘎白的脸上找不到一丝红色,大夫说父亲严重贫血。都啥年代了,父亲还省吃俭用,劳累一辈子,连自己养的鸡都舍不得吃,送给儿女们。两个姐姐嘴上说不要不要,可鸡早已提溜在手,喜滋滋地走了。
爸——你咋的啦?好端端的,咋就病倒了?过道上传来大姐的嚷嚷声,一会身材高大而又丰腴的大姐像一阵风刮进了病房,顺便把正要出病房的小朋友挤了进来。明泉慌忙站起来,揉了揉湿润的眼。大姐大步来到父亲的病床前,俯下身,哭丧着说,爸,你好些没有?你可别吓唬我……边说边用纸巾擦眼角,仿佛要擦出眼泪来。
大姐伤心了一会,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床发出清脆的嚓嚓声。大姐是个讲究人,尽管五十好几了,脸上总不忘刮些“磁粉”,白得让人看了晚上作恶梦。衣服上的大红花在病房里格外刺眼,引来病友好奇的眼光。
明泉,你是咋照顾父亲的?噢,当初你争着抢着要父亲去你家,你倒好,你就这么照顾父亲的。如果父亲醒不过来,我第一个饶不了你。哼。大姐嚷嚷,埋怨明泉,转身拿眼瞪他。
大姐,你这话说的,我就不爱听。什么争着抢着要父亲去我家,那是你们都不愿照顾父亲,我再不管,难道把父亲丢在大街上?明泉低声辩驳,生怕吵醒父亲。
你说的是啥屁话。哦,就你孝顺父亲,我和大姐都是白眼狼?二姐不知何时进了病房,她一向与大姐不和,此时却与大姐结成“战线同盟”,共同反驳明泉。
二姐,你咋也这么说?明泉诧异地说,平时正直的二姐却也睁眼说瞎话,心里有气,很不是滋味。于是,干脆沉默,懒得争辩。
爸住在谁家,谁就有责任照顾好爸。明泉,爸在你家出的事,你难道没责任?二姐盛气凌人地说。二姐薄嘴唇,能说,叨叨起来没个完。
大姐见明泉无话可说,趁机奚落明泉,说,无话可说了吧,心虚了吧。平时装得比谁孝顺,可实际呢,孝顺个屁!开口闭口对老人好,亏你好意思说。啧啧,我都替你脸红。大姐言语中不无得意。说完,看了父亲一眼,好像在说,暂时死不了。转身就走了,说有事先走一步。
二姐尬坐了一会,说要带小孙子去干啥,抽脚走了。明泉窝了一肚子气,愣在那儿,没处发泄。今天局里组织对建筑工地大检查,局长下了死命令,谁也不许请假。妻子外培去了,原想让大姐或二姐照顾一下老父亲,这可咋办?
三
晚上,老父亲终于醒来了,但很虚弱。明泉松了一口气,握着老父亲的手,喜极而泣。
月如银盘,挂在树梢上,像画。明泉不禁感慨。
街上的喧闹声,渐渐远去。大姐二姐好像商量好似的,不约而同地来到病房,明泉有一丝感动,都这么晚了,还来看望父亲。
醒来就好,醒来就好。吓死我了。大姐看着父亲大声说,把邻床的病友给吵醒了。两人凑到病床前,装出抹泪的样子。
静了一会,二姐开腔了,爸,你还躺着病床上,本不应该问,可我和大姐实在憋不住,不得不问一哈。
你问。父亲声若蚊蝇。
爸,你不是有存款吗?放哪地方?你可不能偏心眼,给了哪一个人。大姐抢着说,大嗓门,总压不住声音。
就是。一碗水要端平,我和大姐都是你的亲闺女,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二姐附和道,故意加重了“亲闺女”三字的语气。
明泉听了很刺耳,很别扭,好像他不是父亲亲生的。
老父亲急了,嘴巴蠕动着,想说却说不出来。一会,安静下来,闭上眼,像睡着了。任凭大姐二姐如何追问,父亲就是没反应。她们自知没趣,灰溜溜地走了。
送走她们,明泉发现,父亲眼角淌着泪水。
爸,大姐二姐就是那样,别往心里去,好好养病。明泉心里难过,安慰着父亲。
老父亲伸出像鸡爪子一样的手,要明泉把他带毛领子的上衣拿过来。老父亲哆哆嗦嗦摸索了一阵,从内兜了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递给明泉。
明泉一看,是一张农村信用社的定期存款单,一万元整,存五年,今年三月底到期。
父亲继续翻找,上衣、裤子和内衣都找遍了,一无所获。他慌了,说,还有一张呢?咋就不见了呢?
不急。不急。丢不了,兴许你放在别的地方,等出院了回家好好找找。明泉一边说一边扶父亲重新躺下,而后说,存款的事,你刚才为啥不告诉大姐和二姐呢?
她们不是来看我,是冲钱来的,我凭啥告诉她们。老父亲不高兴地说,歇了一会,继续说,我在你家住了这么长时间,还是你对我孝顺,这钱不给你给谁。
还是告诉她们,免得我和大姐二姐闹矛盾,钱是小事,亲情事大。明泉不愿与两位姐姐因钱闹僵,平时处处让着她们。
四
次日,天边才露鱼肚白。老父亲告诉明泉一个惊人的消息,明泉不是亲生的。明泉惊讶了半天,追问亲生父母是谁。父亲说是在路边捡的,啥记号都没留下。当时,他已奄奄一息,身上爬了许多蚂蚁。
难怪昨天大姐二姐说话阴阳怪气,原来是针对他,话里有话。明泉坐在过道上的塑料椅子上,越想越难过,为自己的身世而伤心。
那个“白大褂”一大早就来查房,他是老父亲的管床大夫,姓温。明泉发了一会呆,才姗姗走向病房。将到门口,就听老父亲说,医生我求你了,帮帮忙,你就说一句话,好不好?声音很微弱。
我,我说不了假话。再说,当医生哪能随便说谎。温大夫低声说。
要不我给你跪下。老父亲说。一会,温大夫说,别,别这样。好吧,我答应。
明泉好奇,走进病房,只见父亲挣扎着要坐起来,被温大夫拦住。明泉笑着说,爸,干嘛呢?
没啥。没啥。父亲讪讪地说,目光闪烁,复又躺下。父亲太虚弱了,就像即将燃尽的蜡烛,只要风轻轻一吹,它就会熄灭。
晌午,父亲开始喊头疼,不时呻吟。明泉纳闷,一向坚强的父亲,竟然变得如此脆弱。看来父亲的病越发严重,不容乐观。明泉毫不迟疑给大姐二姐打电话,告知父亲的病情,要她们赶紧过来。
这次大姐二姐来到够快的,不到半个小时她们就出现在病房里。此时,父亲十分虚弱,已不能言语。大姐二姐站在病床前,与父亲说话,有点像说单口相声,声音哽咽,煽情。明泉跟着鼻酸,眼涩,心揪得紧紧的。
温大夫进来了,检查了一下父亲,哎了一声,摇摇头,一言不发,出去了。三人面面相觑,目送大夫离去。
爸,你的存款放哪儿?或给了谁?大姐一抹泪,俯身贴着父亲耳朵大声说。
二姐立即附和说,是啊,爸,你说出来,我们放心,你也放心不是。都是儿女,手心手背都是肉,何况我们还是亲生的。
她们的情绪说变就变,一提到存款,悲伤和愁容立马不见了。
一听这话,就像钉子钉在明泉的心口上,生生地疼。明泉忍无可忍,生气地说,二姐,你把话说清楚,别一口一个你们是亲生的。我知道我是捡来的,是我在照顾父亲,你这个亲生的又干嘛去了?听你话的意思,父亲偏爱我,把存款全给了我?
你不打自招,父亲整天和你在一起,不给了你还能给谁。给大姐,还是给我?二姐嚷嚷。
对,肯定给了你,别把我们当傻子,老家伙太偏心了。大姐帮腔,盯着明泉,眼神像刀子。
猪,简直是猪!父亲突然坐起来,愤愤地大声说。紧接着倒了下去,脑壳重重磕在床头铁架上。三人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懵了,七手八脚伺候父亲躺下。父亲喘着粗气,像风箱,胸口急剧起伏着,一会又昏迷过去。
明泉转身就走,大姐拉着他,问他干嘛去。明泉一脸狐疑地说,喊医生,这还用问吗?啥意思?
这回看来爸真不行了,喊也没用,还不如让爸安安静静地去吧。大姐平静地说。明泉甩开大姐的手,冲出病房,几分钟后,温大夫来了。三双眼睛盯着温大夫,温大夫看了看父亲的瞳孔,用诊听器听了听父亲的心跳。然后疑惑地问,老人刚才是不是情绪非常激动?比如,生气。
是。他刚才突然坐起来,生气地大声说话,可立马倒了下去,就不省人事了。明泉悔恨地说。
温大夫摇头叹道,你们呀你们,老人明明已脱离危险,被你们活活气……我们已无回天之力,你们准备后事吧。哎!弄巧成拙,可惜了!
五
明明是父亲回光返照,懂不懂?不懂别胡说八道。谁惹父亲生气了?大姐训斥明泉。
明泉没有接茬,而是怔怔地看着父亲。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拿出一张存折,递给大姐,喃喃地说,这是父亲昨晚给我的,就一张。
嗨,就一张?才一万,哄鬼呢。二姐一脸狐疑。
信不信由你,就这么多。明泉有气无力地说。
你要这么说,那父亲的安葬费全部由你负责,我们不管。大姐嚷嚷。
这时,父亲动了动,慢慢地从被窝了伸出四个手指,又慢慢地握成拳头,而后无力地垂了下去。这一举动,三人都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都不知道是啥意思。
还是二姐反应快,像中了大奖似的大声说,爸的意思存款四十万!
什么四十万,你是想钱想疯了,咋不说四百万呢?明泉立即反驳,可能吗?爸一个土农民能有多少存款。
那至少是四万。四万,还有三万呢?大姐用审视的眼神看着明泉。
……
把父亲送回乡下安葬。
在给父亲穿衣服时,发现父亲的左手紧握着,明泉好不容易才掰开,里头有个纸团,打开,竟是一张三万的存折,背面左上角用铅笔写着几个字,“留给明远”。字像鸡扒过似的,歪歪扭扭,一看就是父亲写的。
明远,是明泉的弟弟,一个死不听话的人,快三十了,吊儿郎当。五年前,父亲说他,他与父亲大吵一架,去了广东,从此,没了音信。
抚摸那张存款,明泉的眼又湿润了。